在回信中,萧伯纳表示受宠若惊,但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好意,他说:“那个孩子运气可能不那么好。如果他有我这样的身体和你那样的脑袋,那可就糟透了。”
萧伯纳用的方法仍然是向反面钻空子,把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巧合的可能性当成立论的出发点,构成对方期待的落空。在这里,萧伯纳把自我调侃(长得不好看)和讽喻他人(脑袋不聪明)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突出了幽默的效果。
这种反向求因的特点是:把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性当成现实(虽并不能最后否定对方提出的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比这种类型的方法更具喜剧性的是一种完全否定了原来因果关系的幽默方法。
病人问医生:“我能活到90岁吗?”
医生检查了病人的身体后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病人说:“40岁。”
“你有什么嗜好吗?比如说,喜欢饮酒、吸烟、赌钱、女人或其他的嗜好?”
“我最恨吸烟、喝酒,更讨厌女人。”
“天哪,那你要活到90岁干什么?”
本来读者的期待是,戒绝烟、酒、女人,有利于长寿;其结果则不但相反,而且把这一切当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否定了这一切,就否定了活到90岁的价值。那就是这一切的价值并不是与长寿的价值相等,而是高于长寿的价值之上。
看来,这一类的故事在西方很流行,另一个故事和它是这样相似:
父亲对儿子说;“假如你能克服一切坏习惯,我就给你一万美元。”
儿子回答:“克服了这些坏习惯,我拿了钱还有什么用?”
这是互相排斥的价值挑战,在父亲看来,改变恶习是目的,而拥有美元是手段;而儿子的想法是,美元的价值由恶习决定。如果改变了恶习,美元就没有意义了。由于互相排斥很彻底,故该幽默的喜剧性很强。
当然,动用这种方法也并不一定达到这样的强度,有时,互相并不绝对排斥,可以进入一种矛盾的调和状态,这样,幽默就带着某种抒情意味。
某女士有四个孙女儿来与她同住了一个月。
她告诉朋友们说:“孙女们来,带给我双重的快乐。”
“怎么说呢?”
“她们来了,我很快乐;她们走了,我也很快乐。”
表面是抒情的,实质上仍然是喜剧的,因为同样一个快乐的概念中包含互相对立的成分:来时的快乐,是骨肉相聚的快乐;去时的快乐,是结束骚扰的快乐。
这样的幽默感比较细致微妙,戏剧性隐藏在抒情性之中。但如果交谈的对手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切不可应用。粗心的对手,只适宜一种把幽默感融于喜剧性之中的幽默。这种幽默很容易把内部喜剧性对转很有层次地逐步显示出来。
某甲很穷,但从来不肯奉承富人。
某富翁对他说:“我家财万贯,你为什么不奉承我?”
某甲答道:“家财是你的,又不分给我,为什么要我奉承。”
富翁说:“好吧,我分两成给你,你奉承我了吧?”
某甲笑道:“两成?分配不公,我不奉承。”
富翁想了片刻:“那分一半给你,总该奉承了吧?”
“到那时,你我已经平起平坐,我还奉承你干什么?”
富翁把心一横说:“我把家财全送给了你,怎样?”
某甲笑道:“到那时,我富你穷,该你来奉承我了。”
喜剧性产生于矛盾的层层转化,富翁越是期待奉承,就越多地分给某甲财产,而越是多分出财产,就越是减少了被奉承的可能性,直至完全丧失这种可能。
这种方法的好处是并非重新另找一个相反的因果,而是由本身演绎出相反的因果线索来。原来是有财而要求奉承,而要求奉承的结果变成了无财,而无财却只能去奉承别人。
这种幽默方法的可贵之处在于,不仅在结论上,而且在推演的过程中环环紧扣、层层深入。
歪语藏机
讲反话除非用于书面,否则刺激性太强,在现场人际交往中宜谨慎使用,不如旁敲侧击法,风险较小。
绝大多数幽默家的推理都不是一本正经的,即使表情一本正经,说话也都有点邪味儿。偷换概念、歪曲推理、无类比附、假痴假呆、指鹿为马、声东击西、歪曲经典、歪打正着,都是以逻辑歪曲为特点的。逻辑本来是讲理的规范,可幽默动不动就破坏讲理的规范,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而是强词夺理、似是而非。幽默的逻辑不能和讲理的逻辑完全相同,完全相同了,道理很科学了,就完全是智慧的胜利,而非幽默的胜利了。幽默的语言表面上看不是正经话,可是如果真的全是胡说八道、满口昏话、一派胡言或诲淫诲盗,也叫人讨厌。幽默语言的特点是正话歪说。歪话,像一池透明的水,正话就像在水中摇曳的水草,没有透明的水,水草就无法伸展,只能蔫作一团,在阳光下也会丧失生命。
歪话有两种,一种是反话,一种是旁敲侧击之话。反话的进攻性很强。有一篇名为《挤车的诀窍》的讽刺小品,其中的语言都是反语,但意思很正。
朋友,你可知北京乘车之难?……上下班乘车都成了一门学问。
先说上车,车来时,上策为“抢位”——犹如球场上的抢点。精确计算位置,让车门正好停在身边,可收先据要津之利。当然,必须顶住!此中诀窍是:上身倾向来车方向,稳住下身,千万莫被随车涌来的人流冲走。中策则贴边。外行才正对车门,弄得拥来晃去,上不了车,枉费心力。北京人不同于外地人,哈尔滨人上车是“能者为王”,上海人多少会顾及颜面,但动辄大呼小叫,使你无心恋战。北京人又想讲点风度又想早点上车,切勿在车门前上车。最好的办法是贴住车厢,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点一点把“无根基”者拱开。只要一抓住车门,你就赢了。老北京人都精于此道,所以售票员洗车,从来无需擦车门两边——那多是老北京人的功劳。下策呢,可称“搭挂”,将足尖嵌入车门(万勿先进脑袋),而后靠紧车门,往里“鼓拥”,只要司机车门关不上,他就得让你上车。
这里说的都是反语,字面上是教人不守秩序的方法,实质上是讽刺不守秩序的人,暴露他们的心理活动。由于这些以肯定语气讲的话是明显荒谬的,因而才是可笑的。反话一般比较刻薄,攻击性很强。在这里,由于作者与被讽刺的对象并非面对面,因而用反语讽刺得尖锐一些,也没有太大的消极作用。
但是,如果用反语讽刺就在现场的对象,问题就复杂得多。
《五代史·伶官传》中记载着后唐庄宗身边一个叫敬新磨的幽默家的许多故事,其中有些地方是用反语的。
有一次庄宗外出打猎,践踏老百姓的庄稼,当地县令在庄宗马前恳切陈词,为民请命。庄宗大怒,叫县令滚蛋,并准备杀他。
敬新磨把县令抓到庄宗马前说:“你身为县令偏偏不知道我们天子好打猎,还让老百姓去种庄稼、交赋税!为什么不让老百姓饿着,把这片地空出来,让我们天子来自由驰骋?你真是罪该万死!”说罢,建议庄宗将他处以极刑。庄宗忍不住笑了,反而把县令放了。
中国古代史上许多优伶常常是以反语讽刺君王的。这类的记载很多,而且这样的讽喻大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好像没有什么风险似的。其实他们的反语,常常锋芒过露。不过很难相信,这样说不但没有触犯皇帝的龙威而导致严重的后果,而且会使得皇帝从善如流。
事实上,反语的刺激性比之正面讲述更强,更容易触怒对方,特别是在争论的热点上,反语只能火上加油,故而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反语切忌用于争论热点上。当然,在特殊情况下,如果你的目的就是要使关系恶化,使空气紧张化,自然可用反语,但此时已没有了幽默。
在非争论的问题上用来表达一种无伤大雅的戏谑,反语还是十分有用的。
合唱队员甲:“你有没有发现,昨天晚上我的歌声盖过全场?”
合唱队员乙:“我还看见,许多听众中途离座,好让你的歌声占据更多的空间!”
这种话表面上是用肯定的语言,实际上表述了否定的意思。但攻击性仍然很强,使用在具体对象身上要注意分寸,主要是对方与你的关系是否经得住这样强烈的刺激,此外还得考虑场合和其他条件。有时同样一句话在一种场合下可以讲,在另一种场合下就不能讲;对同样一个人,在他心平气和时能讲的,而在他心情很差时就不能讲。准确地把握对方的心情和周边环境,同时把握自己说话的分寸,是幽默家的重要修养。如果在这方面粗心大意,那就不但幽默不起来,而且可能冒犯了对方的自尊心,弄僵关系。
许多学习幽默语言者不长于实际应用,而长于书本钻研。自然,书本上的幽默与人际交往的幽默其基本规律是相同的,但是毕竟有不同之处。这种不同在书本上是找不到的,这要你自己在长期的实践中细心体验。
总的说来,在书本上,不论攻击性多强,只要不是指名道姓引起法律纠纷,反语的刺激性都没有什么反效果。明赵南星的《笑赞》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秀才阳寿已尽,去见阎王,阎王偶然放了一屁,秀才立即献《屁颂》一首曰:“高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绿竹之声,仿佛乎兰麝之味,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阎王大喜,增寿十年,放回阳间。十年期满,再见阎王,这秀才得意洋洋地走上森罗殿,阎王问是何人,小鬼说:“就是那个做放屁文章的秀才!”
“屁颂”自然是正其语而反其意,虽然锋芒已经很露了,但仍然有些幽默。可是最后还要加上一句“就是那个做放屁文章的秀才”则简直是义愤之言,幽默已转化为讽刺。由于这是写在书面上的,没有具体的对象,因而问题不大。但在人际交往中,运用这样剑拔弩张的硬性幽默是很危险的。
中国人的幽默,常常与道德教化相联系,因而对不道德的现象难免用反语表述愤激。中国式的幽默中常有攻击性很强的硬性幽默。西方的幽默不像中国这样与道德教化联系得这样紧密,更多纯调笑色彩,因而硬性幽默就比较少,其攻击性很少以这种“卒章显志”的办法直接表达出来。
在古希腊罗马的幽默故事中,很少用反语来刺激对方,他们用得更多的是旁敲侧击的歪语。
甲:“索克拉特,你的房间太狭窄了……”
乙:“如果只邀请我真正的朋友来,这房间还嫌太大了一点。”
再看古罗马的一则:
迦太基统帅汉尼拔兵败逃到叙利亚,叙利亚国王让他检阅了一支浩浩荡荡、武器精良的部队。国王问他:“这一下可以打败你的罗马敌人了吧?这么多兵对付他们足够了吧?”
汉尼拔回答说:“现在很难说,我从未见过那么贪婪的敌人,他们从来不知足。”
房子虽小,但真正的朋友更少,当真正的朋友来时房子反而嫌大了。这样就暗含着一种很大的可能性,那就是来人不算是主人真正的朋友,但是可能性毕竟不是确定性的,再加上那么曲折的推理,使对方的理解力不可能一下子紧紧跟上,因而攻击锋芒被大大钝化了,如果用反语就没有这么曲折了。
第二个故事本来是有点针锋相对的味道,但是汉尼拔回避了直接的对立,他没有用反语,而用旁敲侧击的办法,为双方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
这就给我们一个启示:除非在不得已时,用反语不如用旁敲侧击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