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好处还在于把悬念和思想的焦点都放到了最后一句:“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在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晚上,他又在墙上补上了一片。”
这正是欧·亨利式的结尾:突然把故事的谜底揭示出来,人物突然被思想照亮,前面的故事有了新的意义,对人物的评价发生对转——贝尔曼从一个穷愁潦倒的人物,变成了一个崇高的英雄,这不但非常具有戏剧性,而且非常深邃。这样曲折深沉地把故事的价值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的结尾,话说得越少,越有潜在的含量,不但是思想的,而且是艺术的。这样的叙述就不是一般完成故事情节的交代的任务,而是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读者,促使读者掩卷沉思。欧·亨利在结尾处常常利用这样的发现,让读者得到艺术和思想的双重享受。
3.解读梁实秋的《猫的故事》
关键词语(句):一家不安、执法如山、不稍宽假、锾颊、从轻发落、予以开释、稍予膺惩、像是新婚夫妇的汽车之离教堂去度蜜月、准备高枕而眠、打了一个冷战、要用重典、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
生命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只有一次,是不可重复的。因而生命的价值是一切价值的根本。人本来是大自然(动物)的一部分,只是人在制造了工具,有了语言符号以后,就从动物中分化出来,变成了大自然的对立面,把大自然、动物和植物作为征服的对象,从而提取生活资料。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代,生活资料比较匮乏,人类生存时时刻刻遭到威胁,人与自然处于对立的状态。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调生存竞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这在某个特殊的时代,曾经成为共识。人要生存,就必须征服自然,甚至破坏自然,不惜让某些生物绝灭。
对动物生命的鄙视、漠视,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
但是,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人类的生存、生命的存续,越来越不成问题,人对大自然的破坏却越来越严重,生态环境越来越失去平衡,人类的反省就有了物质方面的基础。人对动物的同情和爱惜,就成为风气。动物保护主义由此而生。对动物生命的珍视,是社会生产力和文明程度提高的反映。
梁实秋的《猫的故事》,表现的是对动物生命的珍视。如果,我们的分析仅仅到此,还不足以完成课堂教学的真正任务。因为,这样只是说出了许多类似的文章的共同性,没有涉及梁实秋这篇文章的特殊创意。
梁实秋文章的特点是:第一,把这种珍视写成一种过程,亦即从虐待到愧疚;第二,文章写得很幽默,不是一般的幽默,而是自我调侃的幽默。亦即不是诗化自我的情感,而是强调自我的情感转化,把重点放在暴露转化之前的自我的凶残。其中明显包含着对自我的批判表面上是自我暴露,实际上隐隐透露出,如此这般的凶残——以虐待家畜为乐,其思想根源乃是人类的自私。从厨师到自己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虐待动物为乐。其中写厨师惩罚猫的恶作剧,笔墨尤为淋滴。文中的自我调侃达到自我暴露的程度。没有一个字是直接暴露自己的凶残的,但字里行间无处不暴露人类的自私。如果直接说这晕人类的自私,比较困难。人类,涉及的面太广了,缺乏感性的描述对象。用自我调侃的办法,把自己写得非常可笑,非常自私,既比较容易,又比较感性。
此类文章有很明显的叙事线索,但如果直接从叙事线索去分析,起初如何,后来如何,结果如何,可能比较表面,容易陷于现象的罗列。要真正分析出深度来,最好还是从分析关键词入手,不能把一些学生一看就明白的话拿来大讲特讲。
分析什么样的关键词?主要是表现作者对猫的态度的词语。作者对猫的态度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层次很多,这是很重要的。文章的丰富性,感情的复杂性和独特性,全在这里。下笔从容不迫,很见功夫。如果是一个没有功底的人,可能就在这种过程的表现上简单了、粗糙了。
我们来看梁实秋的关键词是如何表现他内在情感的曲折的:
起初是,感到“搅得一家不安”。
接着是,“有些不耐烦”。
再是,“按捺不住”。
看到被吊着的猫,“为她缓颊”。
在猫的尾巴上系上空罐头后,“准备高枕而眠”。
听到屋顶上的罐头声,“打了一个冷战”。
下决心:再捉到“要用重典”。
发现猫窝里的四只小猫,“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
赞美猫的母爱。
为惊扰了猫,使之离去而忏悔。
引导学生把这情感变化的过程整理出来,本身就是一种情感教育,或者叫做审美陶冶。
从写作的角度来说,也是一样,最大的难度,不是没有最后的题旨,而是如何把题旨慢慢引导展示出来,过程、层次要井然有序。层次推进转换还要自然,这就叫做娓娓动人。当然,在这样的过程中,并不是每一个转折都要平均使用力量。其中最关键的,也就是最动人之处,在读者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也就是这样的部分,也许多少年后,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这个部分记忆犹新。在写作时,就会冒出来,推动想象和词语的选择。所以在教学的时候,一定要把那最精彩的地方,作深入的分析,让学生有比较深刻的体悟。本文中,这样的得意之笔至少有两处:
一、看厨师惩罚猫的恶作剧
厨师对于捉到的猫向来执法如山,不稍宽假,我看了猫的那副可怜相(笔者按:指猫被吊着)直为她缓颊。结果是从轻发落予以开释,但是厨师坚持不能不
稍予膺惩,即在猫身上原来的铁丝上系一空罐头,开启街门放她一条生路。只见猫一溜烟似的唏哩哗啦地拖着罐绝尘而去,像是新婚夫妇的汽车之离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头响声愈大,猫受惊乃跑得更快,惊动了好几条野狗跟在后面追赶,黄尘滚滚,一瞬间出了巷口往北而去。
这里,当然有些个文言的字词是需要讲一讲的,但不要过分停留在词义的解释上。第一,这没有什么难度;其次,光是把这些词语按字典上的意义讲明白了,也并不能让学生真正欣赏梁实秋语言之妙处。因为文本语境中的语义和字典里的语义有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恰恰是作者之匠心所在,艺术成就之所在。
一般学生光凭语感,就可以领悟其中的精彩,但能够说出道理来的很少。此即所谓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仅仅按字典意义去讲,可能反而把本来生动的语言讲得枯燥无味。
引文中加点部分字句是十分庄重的书面、文言词语,而且还有一些法律用语。把这么庄重的语言,用在一只猫身上,是不伦不类的。表面看来,似乎是任意乱用,但明显又有契合之处。一方面这些法律词语中有庄严的意味,显示厨师煞有介事的姿态和神情,另一方面惩罚的对象又是法律条文完全不适用的对象。用词在似正似歪之间,趣味在亦庄亦谐之内,语义的错位构成谐趣。充分显示出作者对厨师的调侃。
这些词语暗示着内在的矛盾:一方面强调的是自己对猫的同情,不想让她被吊死是真诚的,故而用了庄重的语言,但另一方面,又对厨师的恶作剧有所批判,细致地描述空罐头的声响,让读者感到残忍,却又没有明点出残忍,也没有直接表示不安。然而,读者仍然感到此举的可笑和残酷。可笑的,表面上是猫尾巴上拉着罐头的狼狈相,作者为了强调这种狼狈,还加上了一个比喻“像是新婚夫妇的汽车之离教堂去度蜜月”。这个比喻在一般的叙述和描写中是不伦不类的,但从构成幽默趣味来说,却是十分贴切的。这里不但有对猫的调侃,还有对厨师的调侃。作者自己,多多少少也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读者无疑也可以从中体会到作者的自我调侃。幸灾乐祸,是人类的心理特点之一。对于残忍的事,因为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把那身外的灾难当成内心的快乐。就因为猫给人带来一点不便,一向号称文明的人——知识分子居然容忍这样的事在眼前发生。这可以说是对人类的一种批判,然而又不是一般的严厉的批判,而是一种快乐的批判,是在会心而笑的过程中完成的批判,这是幽默的特殊功能——即便是对你的批判,也能让你笑着、舒舒服服地接受。所以说这样的幽默是一种文明的熏陶。
二、结尾
光是看出了上述方面,可能还是不完全的。文章最有特点的地方还在最后一段。作者发现:“书架上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怎么猫找到了这个地方来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窥视,吓我一大跳,原来是那只瘦猫拥着四只小猫在喂奶!”这时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发生了转折:
在车船上遇到有妇人生产,照例被视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优待。我的书房里如今喜事临门,而且一胎四个,原来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这道理本该普及于一切有情。猫为了她的四只小猫,不顾一切的冒着危险回来喂奶,伟大的母爱实在是无以复加!
这一段是卒章显志,本来是猫狗之类的小事,作者却把文章的主题升华到中国传统的天道、人性本善的哲学上去,这样完全可以结束了。但作者没有满足,接下去的一笔才是神来之笔:
猫的秘密被我发现,感觉安全受了威胁,一夜的工夫她把四只小猫都叼离书房,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觉悟以后,本来可以弥补的,但却留下了遗憾。这是感情的又一波澜。在文章是结束了,在感情却是余波未尽。这是一种不结束的结束,令人掩卷沉思。这里的文字非常平实,没有多少形容却蕴藏着非同一般的感叹和惶染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笔写得很平淡,不像前面那样妙语如珠。但对全文来说,其价值至少在两个方面:第一,增加了文章的思想深度。人对动物的侵害,已经成习惯,即使觉悟,往往也已经永远无法弥补过失了。第二,全文的风格是幽默的、轻松的,但到了最后,却不幽默、不轻松了,反而来了一笔沉重的忏悔。从文章的情绪来看,这里一笔是抒情,和前面的幽默形成一种对比。有了这一笔,文章的情绪显得更加深邃,结构显得更加丰富。
对于生命的珍惜是无声的,情感的伤害是隐性的,有了错误是不可弥补的。缺乏文明修养的人,对这样的事情是没有感觉的,只有高度文明、感觉十分细腻的人,对于生活真谛才有这样精致的体验。
4.解读蒲松龄的《狼》
关键词语(句):一狼/一狼、前狼/后狼
这是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故事。和柳宗元一样,他把古代汉语的精炼发挥到了极致。古代汉语之所以简洁,有一个原因,就是句法比较简明。句子大多是简单句,句子之间的逻辑因果和时间空间的承接都是省略了的。把复杂的过程、其间的因果、前后的联系,放在叙述的空白里,是文言小说作家常用的手法。
这篇文章,文风之所以如此干净利落,还有一个原因:全文几乎都是叙述,没有描写,没有抒情。除了最后一句是感叹以外,作家的感情没有直接流露。作家运用这种白描手法,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但要真正把白描手法讲得让学生有感觉,就得用还原的方法,把那些在作者那里省略的东西补充出来。这就是说,要懂得文章的好处,就得不仅仅满足于欣赏文章已经写出来的,还要把文章没有写出来的想象出来。对一个教师来说,光是讲解课文上已经有的东西是不够的,还要养成一种敏感,就是善于把文章中没有写的东西想象出来。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
这个屠户的面目、衣着、年龄就没有写,客观的情况,除了一个“晚”字,全部省略了。能否省略的原则是对后面文章的进展有无作用。有则多写,无则省略。没有肉只有骨,就对后文描写屠夫穷于应付的作用极大。如果肉很多,狼吃饱了,撑得慌,情节可能会有另外一种发展。“途中两狼”,表明不是一只,如果是一只就没有后面的惊险故事了。这里作家的省略很多,两只狼,是公的,还是母的,是灰的,还是白的,是老的还是小的,都与后面的情节无关,所以全都省略了。“缀行甚远”一句,省略的内容更多。跟着他,摆脱不了,是一个很长的过程。直到追得他没有办法,才把骨头丢给狼们。从这种过程的省略,不仅可以看出作家的笔法简洁,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作家的匠心。大凡前面提到的,后面必有发展。
蒲松龄叙述的功力,并不仅仅在叙述比较简单的事情上,而且在叙述复杂的事情时,他也能使之具有某种不亚于描写的效果。对于比较复杂的事情,叙述本来是比较困难的。亏得蒲松龄以简驭繁: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矣,而两狼之并驱如故。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量词的灵活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