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坤低着头说:“那头牛犊是我掏二百元买的,月玲不知道内情,给你说成了三百……”
金女瞅了她男人一眼,笑笑:“我们也听旁人说了,知你是在荷塘村买的,还知你给了吴白话五十个元的辛苦费,还知……”
“不要说了!”甲坤把金女瞪了一眼,挡住不让她说:“你才是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说那闲话干啥?”
“其实,也是应该的。”金女忙改口说:“你跑路费神,跟吴白话一样,加一百元的辛苦费是合情合理的。”
乙坤没有说话,低着头退出了东厢房。
2
老二乙坤干起了“牛贩子”的生意。
不打不相识。老二把他的已经挤了半年多奶的牛说成一包鲜奶,卖给了河北客,骗了河北狼。那河北狼后来也找上门和老二吵了一场,骂老二是个骗子。但后来却弄清了,河北狼原是个牛贩子,主要靠倒腾各种奶牛,耕牛、肉牛来牟取利润,其实并不是买回去喂养,他能养了那么多牛吗?大部分是送到杀牛坊宰肉了。于是两人倒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老二充当了二道贩子。他在清河川一连买了三头牛,都从中多挖了一千多元而又卖给河北客——三道牛贩子。
今天一个早,老二乙坤就踅到村口,朝任家村瞭望着,他盼望着河北客的大“黄河”卡车能按时出现在这条石子马路上。
透过任家村上空的薄雾,他望见了巍巍玉山,暮春的晨曦从玉山的壑垭放射出银色的光芒,岚霭在山间冉冉升起,玉山像一位害羞的少女,被轻纱掩裹着,愈显出了她的娇艳和俊秀。
按照预约的时间,大“黄河”该来了。可是,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这条大路上还不见有汽车的影子。老二气得狠狠地骂了一句:“******河北狼,真不讲信用!”
一会儿,从大路南头走来了三个青年人,乙坤见是南巷社社一伙,就问:“你们是从镇上回来的吗?见一辆大‘黄河’车没有?”
社社瞅了瞅他的同伙笑着摇头:“没有!没有……”
另一个小伙也诡谲地一笑说:“是来拉奶牛的吧?大概翻车了,你到渭河滩去找吧!”
老二失望地折转身朝村子里走来。村东边的柏油马路上挤满了人。干什么呢?老二踅过去观看,原是村后边的女子出嫁,婆家来了几辆车接。好排场!一字儿排着六辆汽车,都是镇办乳品厂的新家伙。
第一辆“拉达”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新郎和新娘,头上撒着金婚,胸前挂着红花,新娘子脸上搽胭抹粉,还画了眼眉,涂了眼影,勾了眼线!
第二辆“伏尔加”上坐着村支书陈寿堂,这家伙,嘴里噙着一根带把的香烟,歪着间,傲气十足。老二向旁人打听,他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他是红爷。喔,难怪今日趾高气扬!
后边是三辆拉着嫁妆的卡车。一辆上满满荡荡地捆好了绸子锻子花被子,一面面镜子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闪光;一辆上装着四组合大衣柜、大冰箱、洗衣机;一辆上谁还出了个怪主意,放了一张崭新的德国喷漆写字台,桌面上独独放了一台24寸的“黄河”彩电,还把两支室内天线像蝈蝈的须眉那样,高高地伸在空中。这槐树庄也真******有能人。最后一辆车上竟拉着一头硕大的三道花大奶牛。牛的犄角上挂着斗大的红花,脖子上系着一条大红绸子。这牛也怪,四蹄稳稳地撑在车箱内,还用圆虎虎的牛眼睛痴痴地瞅着车下大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全然没一点惧色!
一串串鞭炮“劈劈叭叭”响起来,吼声震天,霎时,硝烟弥漫,人声鼎沸。车队徐徐向任家村的方向开去。围观的人群也在四米宽的石子路上蠕动……
老二乙坤跟着人流向前挪了两步,又站住了,他看着徐徐远去的车队,笑了:“妈的,人有了钱,真会洋气。如今兴了个有趣,女子出嫁,娘家人给陪花花奶牛,才日怪!”
哎,这槐树庄也实在变得快,不到一年天气,五分之四的人都养上了奶牛,而且家家都发了,发得“噗噜噗噜”的!要不然,那女子出嫁,娘家人能陪给那么多东西吗?
槐树庄人吃了奶牛的利!支书陈寿堂在古槐树下召集村民大会,扯着像高音喇叭一样的嗓门大喊:“槐树庄的人要想发家致富,唯一的出路是养奶牛!我们村要变成全镇的奶牛模范村,要出现养牛专业户,养牛状元……”
当然,对那些倒贩奶牛、屠杀奶牛的人别人,村干部最瞧不起,曾多次在村民大会上提出批评。乙坤虽然没有被提明敲响,但听到批评别人脸上也烧辣辣的。前天,槐树庄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奶牛协会,由支书陈寿党任会长,大伙儿还选了老大陈甲坤任副会长。奶牛协会刚一成立,古槐树上就贴上了一张用黄纸红字写成的《通告》,上面写道:
全体养牛户:
奶牛是槐树庄村民发家致富的财源,是养牛户的‘生产资料’。为保证镇办乳品厂的奶源不受损失,保证槐树庄村民向小康迈进,本协会决定:对全村的奶牛逐一登记,只许购进,不许卖出;严禁投机倒把,凡有屠杀奶牛者,将从严惩处。
槐树庄奶牛协会
1987年4月20日
老二乙坤从古槐树前经过,看了这张《通告》,从笔体上一下子就认出是他哥甲坤写的。他心里立时犯起嘀咕来:哥呀哥呀,你一个老实巴结的庄稼汉,不踏踏实实地养你的牛,却管人家那闲事干啥?
老大确实是个老实疙瘩,但大伙儿就看上了他这一点。另外,老大是槐树庄买回奶牛最早的一户,如今,别人都在倒腾贩卖,他却老老实实地喂养着,所以,奶牛协会的副会长非他莫属了!
自从老大甲坤当上奶牛协会的副会长以后,再也不许河北那个牛贩子来槐树庄了。他不敢当着兄弟乙坤的面训斥牛贩子,但背过乙坤,他却警告牛贩子:“再要来槐树庄贩牛,我就叫人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牛贩子把老大的话向他的老搭挡乙坤说了,乙坤说:“放心!你只管买。我哥管得了别人管得了我吗?”
河北牛贩子两天从槐树庄买了两头奶牛一头耕牛,准备雇车今天来拉。消息传出后,被奶牛协会知道了,副会长甲坤天亮前就派了他的三个伙计去清河大桥上拦阻,这是从清河镇到槐树庄汽车能通行的唯一道路。三个伙计一个早就“卡”在这里。早晨七点钟,牛贩子的大“黄河”果然来了。三个人立即站在桥中央,挡住了通路。接着对牛贩子很有礼貌地讲了槐树庄的村规,就算没有“卡”人,没有“卡”车,让他们调转车头乖乖地回河北去了。
这件事,干得很秘密,他们不让老二乙坤知道。所以,乙坤在村口直站得超过了两个小时还不见大“黄河”的影影,就带着懊丧和烦恼走回家来了。
当乙坤走到院子中央,却见南巷社社一行三人坐在大哥的东厢房里。又说又笑,月玲从屋里赶出来没好气地问:“接上河北客的汽车没有?”
“没有啊!”乙坤生气地说:“******真不讲信用!”
“悄着悄着,不讲信用的是你哥!”月玲扭回头朝屋里就走:“人家天亮后就来了。你哥派了那三个狗腿子天还不亮就去清河桥把人家的车挡回去了……”
乙坤听月玲一说,才想起八点钟那阵儿,社社他们从大路那头走过来,原是去镇上挡车去了。他一生气就要上去和哥吵,月玲挡住了。月玲说:“算咧算咧,窝子里这再甭吵了。有社社一伙在场,小心人家笑话。”
乙坤心里不好受,就颓丧地在床上仰面朝天一躺,“咳嘘咳嘘”地出长气。
忽然,村西头跛子陈四一瘸一拐地走进厢房门。他朝老大的房里瞅了一眼,就走到乙坤的床边小声说:“乙坤,我知道村里不准卖牛,可我的奶牛既不产奶又不怀犊,我不能白白养活那个废物呀,每日仅精饲料一项的开支,我就受不了。我想把它卖了。托你给我找个买主……”
乙坤坐起来,取出一根带把的香烟递到跛子手里,道:“跛子叔,你给我哥说一声吧,只要他同意,我马上给你卖掉……”
跛子笑了:“人家是副会长哩,肯定不同意。”
“那就算了!”乙坤又倒在床上,双手搂住后脑壳,嘴里不断地放着烟圈。
跛子又坐到床沿儿,说:“咱就说我家奶牛病了,叫医生看也看不好,不卖就把本钱折光了……”
“从家要是去兽医站调查呢?”乙坤又放出一串串烟圈。
“这……”跛子撒不了谎,嘴里没词儿了。
“这样吧,”乙坤又翻身坐起来,问:“我不用到你家里去看,你那牛我见过。你要卖多少钱?开个价……”
“四千元!”跛子揸着四个指头说。
“杀人呀!”乙坤把烟蒂在地上一摔,说:“你来,扛个刀把我杀了……”
“你给多少钱?”
“两千元,多一个儿子我也不要!”
“我这牛‘吃手’好很得,啥样的草都吃啥样的水都喝……你就给个三千整吧!”
“去去去,多少钱我都不要,你心吃了秤锤了!快回去,在这儿待的时间长了,小心大掌柜的知道了来收拾我。”
跛子陈四被乙坤呛了一顿,东一晃西一摇地走出去了。
偏不偏,这头奶牛在当天晚上却意外地死亡了。
跛子陈四是第二天早上给牛添草时才发现的。原来,先一天晚上老婆因为忙着在锅上给牛煮食,让他十二岁的儿子把牛从门外拉回牛槽,牛绳拴得太短了,大人未发觉,人睡静后,牛卧不下去起不来,被勒死了。
陈四又是打儿子又是骂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一个劲地嘟嘟:“我的牛要值四千多元哩……”
老二乙坤知道跛子陈四死了奶牛后,笑了笑,就向陈四家中走来。只见陈四家中男男女女围着十四五个人,有看热闹的,有劝说陈四的,还有些人为陈四出着主意,建议将死牛如何如何处理。
陈四见老二来了,就哭着说:“乙坤昨天……我要是两千元卖给你就好了,也省得我折财……如今,它死了……啊咳咳……我该怎么办呀?”
“甭哭了,”老二也来安慰陈四,“你再哭,它也活不来了。”
“老二,我那牛好得很,啥样的草都吃,啥样的水都喝……”陈四坐起来向乙坤还是叨叨不休地说着昨天那话。
“算了算了,甭说了!娃死了就说埋娃,再甭说娃活着还会成两样本事!”乙坤说。
“哪……你说咋办呀?”陈四又带着哭腔问。
“要我说,”乙坤朝四周的人瞅了一眼,道:“杀!剥了吃肉!反正又是勒死的,不是病死的,保证没传染病!”
陈四又哭起来了。
周围有几个想吃牛肉的,嘴馋得流涎水。立即同意老二的建议,并摩拳擦掌,挽着袖子,就要马上动手。另外有几个人却纳起闷来,他们觉得陈四太可怜,白白把四千多元撂了折得太重……于是,大家建议把死牛卖给老二乙坤,让他给陈四多少拿出点钱,让陈四少折两个。然后,老二愿意咋样处理就咋样处理……
老二只是摇头。
有人说:“老二,全当积福哩!你看陈四哭成啥样子了……”
有人说:“你拿出一半千元,就像牛身上拔了一根毛,颤都不颤……”
没办法!众人都在为陈四周旋,老二碍于大伙儿的面子,也就应承了。不过,他只出四百元,多一分都不干。
“四百就四百,卖了!”大伙儿替陈四拍板定案。
乙坤当即从身上掏出四百元交给陈四。
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帮老二把牛抬到村外,放在桃花溪的河渠边。有几个热心的小伙,还寻来了专门剥牛的刀具。不过两个小时,牛皮拉到了村中央的打麦场上;牛肉由老二放在四个大竹老笼里抬回家中;头蹄下水由帮忙的人拿到一个光棍家煮了……
老二立即骑着车子去了清河镇。
在清河饭店,老二直直地钻进经理刘瑞生的办公室,说明了陈四把奶牛勒死的经过。刘经理正愁近几天买不到牛肉,听老二一说,就高兴得一拍大腿:“嗬,给我拿来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老二当即从饭店门外边叫了个“蹦蹦车”,从家里把那四老笼牛肉拉到清河镇。刘经理让大师傅过了秤,整整三百斤,每斤以三元计算,刚好九百元整。
乙坤把九张“领袖像”在口袋里一塞,笑眯着眼睛说:“刘经理,你把我的便宜拾掇了……”
刘经理耸耸肩,说:“你这是生牛肉,要是熟好的腊牛肉,我就多给你开几块钱!以后,要有合适的,你就给我送来吧,我能亏了你吗?”
回家的路上,老二骑着车子,只觉心情舒畅,微风吹着,凉簌簌的,十分惬意。脚底下像得了神力,登来全不费劲,车子如飞一般,十分轻松。怀里揣着半天功夫弄来的五百元,别提那个舒坦劲儿!老二想,奶牛协会不让贩卖奶牛,肯定断了我的财路,然而,“没眼睛的虫虫天抬举”,咱又找到了一条生路!
老二常常这样想:有本领的人脑子灵活,打一个靶子换一个目标。不死死地守在一个树上吊死。于是,财路顿开,而且一次比一次来劲!相反地,笨熊人只知道蛮干,墨守旧规,出苦力,而不去追求轻巧的生财之道……他认为,他哥甲坤就是这种人。
他尊敬甲坤的为人,老实,憨厚,不给人使坏心眼;但他也瞧不起他,觉得他没心眼,太笨。
他在背地里说,当那奶牛协会的副会长干啥?爹当了十几年的村长,落了个啥下场?难道你还想走爹那条老路?更想不通的是,当了就当了,你不该把矛头指在你亲弟弟的身上。明知道那三头奶牛经个手,就能挣来三千多块钱,硬是派人把河北客的车挡回去,断了你亲弟弟的财源……咳,真是个死心眼!
也好,通过陈四这头死牛,他又找到了一条新的挣钱门路。不让贩卖就不贩卖了,买死牛,杀死牛,给餐馆送牛肉,你奶牛会总不能阻止吧!
老二把车子骑到任家村村口,他想起了去看看丈母娘和老岳丈,因为太忙,好久没有去过他们家了。一个女婿半个子,应当抽空探望一次才对。老二后悔的是,在清河镇忘记了给老丈人买一点礼物,空着手去真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