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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清河川,春天来得特别早。还是农历的二月,川道南边玉山上的积雪就很快地融化完了,裸露出终南山的雄伟。高耸奇峻的山峰被黛青色掩映,更显出了山的峥嵘,山的璀灿。川道东边的低山区,早早地就由表变绿,染上了新的色彩。
清河两岸的平川地带,麦苗儿提前返青了,一片一片争相上长。油菜花似乎比别的生物还提前睡醒了一个多月,川道里还是乍寒乍暖的时节,它就开始拔节了,而且映在绿色的麦田中,煞是好看,叫人立即闻到了春的气息。
清河川的十几个村庄,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这会儿也都苏醒了。马嘶狗叫,人声喧哗。枯瘦苍老的树枝,眼睁睁地活跃了,枝头上暴出了显示生命力的骨朵儿。更有那些杨树和柳树,耐不住冬天的寂寞,抢在别的树枝前面,竟然绽开了让人欣喜的绿芽……
槐树庄的庄稼人,再也不是紧关门户,一家人围坐在火炕上吃团圆饭,大人碎娃一个个端着老碗,望着老槐树上一个大早就“咯哇咯哇”乱飞乱叫的一群白鹤,一前一后走到老槐树底下来。人们吃着自家碗里的饭,却谝着清河川的新鲜事。有人说,县上给清河川派来了一个新镇长,有人说,胡扯!镇长必须大家选……最令人感兴趣的是,镇办乳品厂从省城扛回来一块金匾,还说镇上的奶粉被评上了“优质产品”。哎!他娘的!槐树庄的庄稼人,脸上也有了光彩!
老二乙坤消息最灵通,他推一辆新买的红花花自行车,走过老槐树底下时,见人们都在叙说乳品厂的新闻,就显能地撂了一句:“你们知道吗?鲜奶要涨价了,每斤四毛五!”
正在吃饭的大人碎娃,都停止了咀嚼,一个一个的下巴颏都不再动弹了。他们一时陷入了惊愕的境界里。村西头的陈民生把饭碗在地上一蹾,兴奋地说:“照这个价,咱喂一天牛,准赚他二十元整,一个月就是六百多块!妈的,再买他一头,要弄,就弄大些……”
于是,原有的养牛户,想再增加一头或两头;原来没有养牛的庄稼人,暗暗地攥紧拳头,也准备和奶牛打交道,对奶牛打主意:“妈的,养,养他一头试试!”
鲜奶涨价,是个确确实实的信息。镇办乳品厂大院的广告牌上,实实在在地贴上了黄纸红字的安民告示,明令通知鲜奶由原来的三毛八分钱,涨到四毛五分钱,而且,告示的落款处,鲜鲜亮亮地盖上了乳品厂的红色大印。
一时节,清河川沸腾了。
从西安城南,从草滩,从闫良,从全省许多奶牛饲养区,相继买回来了大批大批的产乳牛和怀犊牛,一车又一车地运回了清河川。清河川和周围几十个村庄之间,也互相买卖,买牛的和卖牛的来来往往穿梭于村与村之间。一河两岸成了奶牛的世界。
牛价飞涨,这是贸易旺盛后的产物,原先值两千元的奶牛,现时可卖四千元,也就是说,牛价翻了一倍。于是,原先的养牛户,不要说产犊和产奶,挣了几个钱,只奶牛本身就立愣愣地“增值”了一倍钱,他们能不高兴吗?老大甲坤的白花牛,当初虽然多出了两千元,但目前怀犊又五个多月,值九千元不生问题;老二乙坤的黑花牛已经挤了六个月的鲜奶,奶价一项收入三千多元,虽然没有配上新种,就凭目前每日可挤四十多斤鲜奶,它还可值八千元。昨天荷塘村来了一个买牛的,开口就给他七千五。他笑了笑把人家哄走了。
吃早饭时,月玲给脚地当中放了一张方桌,桌上摆好油泼辣子碟碟,摆上了婆婆在年节时为她腌的酸黄菜,就和乙坤两人围在一块吃起苞谷糁子来。糁子熬了一整早,火功恰好处,双稠又粘,香喷喷的。月玲挟子一筷子黄菜放在乙坤的碗里,一对有双眼皮的眼珠一眨,轻佻地一笑说:“掌柜的,我说你也太傻!昨天荷塘村那个人可是个实受的买主呀,咱的老黑要是让他拉走,咱不是半年功夫赚了六千五百多块吗?你为啥还思思乎乎的?”
乙坤拿筷子头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说:“我还嫌少!知道吗?我想多卖两个,谁还嫌钱多了扎(刺)手。”
“你肚里吃了秤锤吗?心太沉了!”月玲说。
两个正说笑着,金女的三妹子幺女从大门外进来了。月玲招呼她进来吃饭,幺女说:“二嫂,我有急事,找个人……”
“是找我家老三吗?”说着就把媚眼一甩,朝上房里喊:“丙坤,有人找你!”
幺女瞪了月玲一眼,说:“我那是找他呀?我找……”
月玲把幺女朝上房一掀,说犊:“快去吧,老三等你着哩!”
幺女脸一红,扭身向东厢房就走。甲坤见幺女来了,立即请进屋里。
“姐夫,我们家来了个买奶牛的,说是从渭河北来的,想买一头怀犊的。爹留他在那你儿坐着,让我来问问你,你如果喜欢卖,我就把那人领过来……”幺女说。
还不等甲坤开言,金女就从屋里走出来,说:“只要能卖上价,就卖了算啦。”
老大甲坤也说:“对,卖了算啦。你去给爹说一声,把客人领来。”
幺女朝上房看了一眼,拧身出了前门。
甲坤一手捏着蒸馍,一手端着饭碗踅到老二的厢房门口,圪蹴下来,他想和弟弟商量商量,像他这样的牛,如果要卖,得卖够多少钱。
月玲从屋里拿来一只小凳儿让大哥坐了。乙坤也来圪蹴在大哥身,说:“从最近牛价暴涨这种形势来看,养牛不如卖。要我说,你没本钱,货公家的款,天天都有利息,不如把牛卖掉,还过贷款,用赚的钱买一头小牛犊养着。”
“你说可以卖?”老大甲坤仰着脖子,问。
月玲在屋里边朝乙使着眼色,乙坤看到了,又忙改口说:“卖是可以卖,不过必须卖够价钱……”
“妈的,我这牛已经怀了五个月的犊,卖了太可惜”。老大甲坤说。
“只要能卖上一万?”甲坤惊喜地问。
“是呀,卖不够一万,就不要卖……”乙坤很老练地说。
月玲也走上来说:“哥,你这头牛养了近乎半年,吃了不少若,赚不上四五千元,就不要卖。”
老大甲坤听弟弟和弟妻两人一说,心里很痛快,怀着极大的信心,走到东厢房去,他为即将到手的一万元做着各种各样的梦。他把弟弟想法告诉金女,如果卖了牛,马上就用六千元还乳品厂的贷款,然后,用余下的四千元买一头小牛犊养着……
大哥走后,月玲扛了乙坤一下,说:“你会给人家参某,咋不给自家参谋?”
乙坤说:“****的心!我睡着了都比你眼睛睁着灵性(清白)。”
“为啥?”
“你迟早就会知道的。”
吃过下午饭,幺女领着河北客进院子来了。老大甲坤把白花牛拉出牛圈,拴在院子当中的一棵小树上,让河北客评品。河北客绕着牛转了两个圈子,又摸了摸白花牛的奶包,然后把耳朵贴在奶牛的水肚子上听听。
甲坤和金女站在一旁,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此同时,老二乙坤把他的黑花牛也拉出来了,拴在厢房的窗棂上。月玲和乙坤每人拿一氢牛刨子,给牛搔着身上又黑又亮的毛,乙坤还不时地朝甲坤这边瞅瞅。
河北客又翻了一下白花牛的眼皮,说:“不错,这牛确实怀上犊了!”
“你能给多少钱?”金女迫不及待地问。
“六千整!”河北客把手一扬,揸着码子。
金女心里凉了半截,就言语不恭地说:“快滚快滚!六千元连个牛尾巴也买不下!”
河北客眼皮朝上翻了翻,见是女主人说话,就原谅了。他用询问的眼神瞅了甲坤一眼:“掌柜的,你说,要多少钱?”
老大甲坤向弟弟那边望了一眼,似乎想让他过来给客人撂个价。乙坤却继续梳他的牛毛,头连抬一下也没有。甲坤只好说:“一万二千元,不多吧!”
河北客笑了。笑了一阵后,郑重其事地说:“不要走得太远了,远了不起作用。一句话,我给你再添两千元,共八千整。多一分钱我都不出。”
甲坤瞅一瞅金女,又向河北客说:“那……生意就不得成。”
河北客离开白花牛,又向黑花牛走来。乙坤笑笑说:“想买我这头牛吗?我这是正挤奶的牛,怎么能舍得卖呢?”
甲坤跟着走过来。
河北客圪蹴在牛后边瞅了一阵,说:“卖不卖?”
乙坤头连抬也不抬一下,说:“不卖。一天挤六十多斤奶哩,目前奶价又涨得厉害,卖了太可惜……我哥的白花牛是卖的货。前天,一个买主已出价一万元。你若要,就一万元给你吧。”
河北客摇摇头:“那头牛不错。价钱,就是太大了,我不要。你这头牛给我很合适,要是愿意卖,我就买下。”
甲坤问河北客:“这头牛,你能出多少钱?”
“八千元,我不少给。说实话,我是看上了这头牛的毛色,还有,还有奶包……”
“给一万元我们都不卖!哥,不要给人家联生意,咱不卖,说那闲话干啥?”月玲说。
“九千元!九千元我就买了!”河北客不断地加着码子。
“不卖不卖,你还是到别处另找吧。”乙坤继续梳着又光又亮的牛毛。
河北客起身往门外走,老大甲坤拉住了。他觉得河北客给的价还可以,所以他想给老二把牛卖了。甲坤说:“第二弟这牛确实不错,买了它,你天天都有收入……”
“人家不愿意卖,你有啥办法?”河北摊着两手说。
“你再加一千元,我给你去说服他。”甲坤拉住河北客的袖子不放。
“行,我出一万!”河北客从提兜里掏出一沓用纸绳扎好的百元大钞,在甲坤脸面前晃了晃。
甲坤走到老二面前说:“算咧,卖了吧,人家给一万……”
“一万也不卖!”已坤和月玲同时说。
甲坤瞪了眼,从窗棂上解下牛绳,月玲上前去挡,被甲坤胳膊一抡,隔开了。乙坤也去挡甲坤,甲坤说:“卖了就卖了,卖啥要有个足劲!”
乙坤不再挡了,老大甲坤就把牛绳交到河北客手里,并从河北客手里接过那一沓人民币,交到老二手里,说:“你数数!”
月玲从老二手里接过钱,当着众人的面,数起来。数完,在老二手里一塞说:“总共一百张,每张一百元……”
甲坤替河北客把黑花牛拉出前门,目送着他离开了槐树庄,然后笑笑地回到院子来。
乙坤说:“哥,这黑花牛我确实不想卖,我实想给你把白花牛卖了,侈,你怎么尽给我联生意?”
“你卖我卖都是一样的。咱们是亲弟兄,说生分话干啥。”甲坤说。
金女在东厢房粗声粗气地喊:“甲坤,你回来,还立在那儿干啥?”
甲坤向他的屋子走去,月玲把乙坤望了一眼,同时笑了。
他们两人同时意识到,大嫂对没有卖掉她家的奶牛不满,对他们两人演的双簧有了觉察。乙坤不觉脸上发烧,心里有点慌慌然。他羞愧得闭着眼睛把钞票交给月玲,让她先藏在板柜里。哥和嫂是一对老实人,他不该捉弄他们。河北客是他岳父推荐来的,应该考虑先卖掉他的牛才对,为什么要把牛价煽得那么高,吓跑河北客,逼走一个实受的买主呢?再说,这次帮哥嫂卖掉他家的奶牛后,再卖自己的也不迟,为什么要抢夺一对老实人的买主呢?
老二乙坤受到了良心的遣责,立时情绪衰落,精神萎靡。虽然意想不到地获得了六千多元的收入,但他们心自问,觉得自己作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对不起一个****上吊下来的亲哥哥。
月玲把一万元人民币藏进板柜的小铁盒里,扭过身来见乙坤态度淡漠,失去了卖牛时的热情和殷切,就打趣地说:“怎么,温度突然降了一百八十度?”
乙坤没有张声,月玲又放了一句冷枪:“人不为已,千诛地灭!”
乙坤苦笑着摇摇头。
从第二天起,乙坤骑了他那把“三枪”自行车去清河川各个村庄转悠,他想把所有的牛都齐齐看一遍,像在城南那样,盼望能得到一头价钱又低奶量又高的“合茬”。可是,一连转了三天,却没有遇到一头合适的。
涨价,是普遍现象,一个村子涨价,各个村子都涨,清河川几十个村子找不到一个便宜的牛。第三天,终于在荷塘村,通过贯于给人说媒联姻的吴白话的帮忙,买到了一头公牛犊。这头公牛犊,主人家已养了三个月,因怕跑出村去糟踏麦苗,早早地给拴上了笼头。牛价一百五,乙坤给吴白话又甩了五十元的“中介费”,共花去二百整。
月玲见这头公牛犊很好玩,就想留下来饲养,乙坤说:“照样受苦受累,喂养公牛不合算。经管一年,卖给杀牛坊,顶多挣一千多元,划不来。有机会卖出去,长两个钱算啦……”
乙坤在清河川没有买到便宜牛,就想着出外寻找。可是,像西安城南,像北草滩,像闫良这些奶牛集中区,由于奶粉提价,好歹是个奶牛,都成了抢手货。只要是头好牛,或有一包鲜奶,或怀了五个月以上的牛犊,主人都舍不得出手,只有那些既无奶又无犊的“撇”货,主人才想设法把它推出去。可是,买这些撇货又有啥用处呢?要是弄不好,连本钱也要折在里边。
乙坤决定去商洛山,那儿是个封闭的山区,没有奶粉厂,奶牛数量也不多,涨价的消息或许还没有传到那里,奶牛的价钱也必然会便宜一点。
说来也幸运,乙坤去了四天,掏五千元买回来了一头怀犊的,汽车刚停在巷口,那位河北客就来了。两人商量了一阵,乙坤以八千元的价钱又卖给了他。那位商洛山的司机,调转车头,又把奶牛运到了渭河北……
乙坤拿着四天来获得的三千元利润,兴冲冲地去向月玲夸奖,月玲笑了笑说:“你走了四天,我给你也挣了一百元……”
乙坤诡谲地一笑,说:“你卖尻子了?”
月玲眼睛斜着一甩,说:“我要是卖尻子,你早把我休(赶走)了!”
“那……”乙坤不解其详。
“我把那头小牛犊卖了,卖给咱哥了!”月玲解释说:“我给咱哥说你是三百元买来的,原价让给了他……”
“你呀,你……”乙坤脸上立时变了颜色。
晚上,月玲睡着了,乙坤悄悄地走进厢房,掏出一百元放在锅台上。
老大和金女很是不解,都张着大口问:“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