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福升堂药行被乌家人闹得一片狼藉。仇掌柜停了药行里的生意,遣散伙计,每天只把自己关在屋里。他这时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女儿。他想乌家人跑到这里来这样闹,女儿在那边的日子自然可想而知,倘若那具捞上来的尸体真是乌龙,乌家一定会迁怒于自己女儿的。仇掌柜想到这里,心便越发地悬起来。但是,他又不敢亲自去东关镇看一看究竞。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就是去了也于事无补,反而会给女儿增加更多的麻烦。于是想来想去,一天早晨,就将街对面馒头铺的小大姐儿叫过来,对她说,想让她去东关镇打探一下消息。仇掌柜一边说,又拿出一块大洋来。小大姐儿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但大洋却断然不收。她说当初与芯蕊小姐感情很好,仇掌柜又是这西街上出名的好人,现在遇上这种事,自己跑一趟也是应该的,哪里还有收钱的道理。
仇掌柜听了感激地一笑,又轻轻叹息一声。小大姐儿从东关镇回来时已是下午。仇掌柜正等得坐立不安。小大姐儿神色慌张地告诉仇掌柜,说乌家人已搭起灵棚,正在大办丧事,远远看着出来进去的有很多人,所以她没敢过去。但是,小大姐儿又说,听镇上的人议论,说是乌家人已在准备打官司。
仇掌柜一听,就更加提起心来。又过了几天,东宁县衙果然下来传票。东关镇是归东宁县属辖。来送传票的包探告诉仇掌柜,乌家人已去东宁县衙将他告下来,告的罪名是“心存嫌隙,灭绝人伦,杀人害命,拋尸毁迹”。仇掌柜见到传票,心里反而塌实下来。他想,这样也好,将事情拿到县衙去说,也总算有了讲理的地方。于是便坦然地跟随包探一起来到东宁县衙。但是,这一次仇掌柜又将事情想简单了。他理直气壮地来到县衙,却并没有人给他问案。几个狱事将他押到后面监房,二话不说碰上手铐脚镣就投进了大狱。仇掌柜一下被弄懵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立刻扒着铁窗一声接一声地向外大喊冤枉。
就这样喊了一天,才有一个狱事慢慢地朝他走过来。狱事一笑说,看来你这人,是真不懂这里的规矩啊。
仇掌世问,什么规矩。
狱事说,我要是你,就赶紧去筹钱,先保下命再说。仇掌柜听出狱事的话里有话,连忙问,筹钱干什么。狱事说,你以为乌家只递状子么,人家还花了钱的。仇掌柜听了低下头,心里立刻都明白了。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仇掌柜在狱里的那段日子仍然感到很难过。他毕竟是一个读书人,身体孱弱,大狱里的那种罪肯定是经受不住的。事后我听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她曾去东宁县的大狱看过他。大狱里阴暗潮湿,到处都在淌水,仇掌柜坐在冰冷的墙角里,浑身又脏又臭。她给带去了两个馒头和一些酱驴肉。仇掌柜虽然很想吃,却已经吃不下去,只是用眼一下一下地看着。小大姐儿一边流着泪劝他,还是想办法疏通一下,先离开这里再说。但仇掌柜却坚决地摇摇头。他说不要说现在福升堂已经没钱,就是有钱他也不会去疏通县衙的人。他说天下自有公理,他就不相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难道还真会闹出冤案不成。但是,仇掌柜又说,他已经在大狱里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乌龙究竟去了哪里,如果那具从河里捞上来的尸体真的是他,他又是被谁害死的。仇掌柜摇摇头说,看来这里面的事,只有乌家人自己知道了。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仇掌柜便郁郁地死在了狱里。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仇掌柜死后,东宁县衙竟将福升堂药行判给了乌家。乌虎和兰世长立刻喜气洋洋地来到鼓楼西街,俨然已是这里的两个新掌柜。他们先让人将店铺里外收拾干净,又改换门庭重新做了招牌。字号自然仍是“福升堂”的老字号,但牌匾已是金丝楠木,“福升堂”三个泥金大字非常耀眼。接下来便忙着购进各种药材,准备择吉重新开业。
也就在这时,三黄子突然来到福升堂药行。三黄子是在一天上午来的。这时福升堂药行已准备就绪,门口的屋檐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三黄子来到福升堂门口,对正在忙碌的伙计说,要找新掌柜的说话。乌虎和兰世长立刻闻声走出来,上下看看三黄子问,有什么事。三黄子冲他二人微微一笑,说正好,两位新掌柜的都在,恐怕,你们还不认识我吧。乌虎和兰世长相视一下,然后说,眼熟。三黄子说眼熟就对了,我相士三黄子虽说来这宁阳城的时间不长,街上还没有几个不知道我的。接着又说,我今天来是想问一问,这福升堂药行是那仇掌柜的倒了手,还是你们乌家人接手干的?兰世长觉得三黄子这话里有话,就眨眨眼问,倒手怎样说,接手干又怎样说?三黄子不紧不慢地说,倘若倒了手,那就另说了,但如果是你们接手干,我可要讨一笔债。
兰世长问,什么债?
三黄子说,当初仇掌柜还欠我一千块大洋呢。乌虎一听刚要发作,却被兰世长伸手拦住了。兰世长的眼里闪了闪,说,我们是倒了手的。三黄子仰头哈哈一笑,说光凭你嘴上这样一说,当然不能做数,俗话讲,私凭文书官凭印,这样大的一另福升堂倘若真的倒了手,你们总该有房契一类的凭据吧?
兰世长也微微一笑说,请问,你说仇掌柜欠你一千大洋,有什么凭据?
三黄子点点头,说问得好,兰掌柜倒真像是一个生意人。然后一伸手,从肩上的捎马子里抻出一张黄纸。乌虎走过来,伸手就想抓过去。三黄子却立刻把手一躲,笑笑说,乌家二少爷,我提醒你一句,现在这一条街上的人可都看着呢,你就是真抢过去撕了也没用,办事最好留点分寸,况且你们日后还要在这西街上做生意,信誉二字最重要,倘若干了赖账一类的下作事,对自己也没好处。乌虎脸一红,立刻恼羞成怒地朝三黄子蹬了一脚。三黄子没防备,一下仰身倒在地上,招幌折成两截,捎马子里的卦盘签筒也滚落了一地。
三黄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收拾起东西,只是微微一笑就转身走了。
他临走只撂下一句话,我下次再来,可就不是这一千块大洋的事了。
据小大姐儿说,当天晚上,三黄子就来到馒头铺找她父亲史掌柜。
馒头铺的史掌柜只有小大姐儿一个女儿。当年他父女刚来鼓楼西街时无依无靠,还是仇掌柜拿出十块大洋,才让他们在福音堂旁边开起这样一另馒头铺。后来生意做起来,那十块大洋仇掌柜也就没再要。所以每说起这件事,史掌柜父女一直对仇掌柜心存感激,也很敬佩他的为人。这一次福升堂药行遭了这样一场祸事,史掌柜是从头至尾都看在眼里的,只是无奈自己人微势单,想帮仇掌柜一把却又做不了什么。仇掌柜死后,史掌柜听到消息曾流着泪说,等将来有了机会,一定要替仇家讨一个公道。所以,在这天晚上,当三黄子来到馒头铺,对他父女说出想替仇掌柜打抱不平,一下就说到了史掌柜的心里。
史掌柜对三黄子说,先生只管说,咱们怎样干。三黄子笑了一笑,便将自己的想法对他说出来。于是第二天上午,史掌柜就和女儿小大姐儿一起来到城东柳家湾。史掌柜一见三黄子就告诉他,刚才他父女出来时,看到福升堂药行已重新开张,吹吹打打很是热闹。三黄子点点头,笑了笑,就转身从里面叫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我。
在那一天上午,我带着仇掌柜交给我的红木匣从福升堂后墙翻出来,就头也不回地一直跑出东城门外。我来到瘦龙河边,站在岸坡上愣了很久,忽然想起这里离柳家湾不远,就沿着河边朝这边走来。这时已是下午,三黄子还没有回来。我在河边的一片柳树林里躲了一阵,直到傍晚才见三黄子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三黄子一见我这落花流水的样子就知道出了事。他连忙问清缘由,又沉吟了一阵,就盯住我怀里的红木匣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只好跟他说了实话。他想了想,说要打开看一看。我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打开让他看了。三黄子拿出那些房契,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又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头问我,刚才来这里时,还有谁看到了。我说没有人,就连仇掌柜也不知道。三黄子这才点一点头,说这就好。然后又对我说,不要再出去乱跑,这一阵就先住在他这里。所以,我就在三黄子这里住下来。在这天上午,我一见到史掌柜父女,他们就将仇掌柜已死在东宁县大狱里的事告诉了我。我的眼泪一下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心里很清楚,仇掌柜是被陷害死的。这时,三黄子就对史掌柜说,有了小五子,再有了你们父女,现在就只差一个人了。史掌柜问,谁?三黄子一笑说,沈方如。史掌柜说,那个书呆子,能有啥用处。三黄子却说,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是。然后又说,这件事,只有让小大姐儿去。沈方如自从那一晚在临月轩喝得烂醉,就去瘦龙河下游二十里外的广寒寺出了家,法号叫空心。从此每日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小大姐儿在一天上午来到广寒寺。沈方如一见她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才认出,是西街上馒头铺的小大姐儿。于是问,有什么事。小大姐儿就将这段时间福升堂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沈方如。沈方如立刻惊得目瞪口呆。接着,小大姐儿又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沈方如听了沉默一阵,却心灰意冷地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小大姐儿连忙问,怎么,你不想管么。沈方如说,我如今已是一个出家人,外面的事,无心再搅进去了。小大姐儿立刻说,三黄子已经说了,他这一次有十分的把握扳倒乌家,只是自己不好出头,他知道你跟芯蕊小姐曾有过一段情意,而你又是一个懂文墨的人,所以就想,由你出面应该最合适。沈方如被触到了痛处,苦笑一下说,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小大姐儿说,可是,看在小姐的份上,你也不该不管啊。沈方如又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你还是回去吧,回吧。小大姐儿见他心已铁定,只好悻悻地回来了。这时我和史掌柜还有三黄子,仍然等在柳家湾。三黄子一见小大姐儿的脸色就明白了,于是思忖一下,跟史掌柜商议,索性就由他来出面。三黄子说,街上的邻里看事不公,站出来打抱不平,这样的理由就是到了县衙的公堂上也能说得过去,况且这件案子的实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想东宁县衙也是很清楚的。史掌柜听了没有说话,显然有些犹豫。三黄子就又为他打气说,不用担心,打嬴这场官司应该是有十成把握的。接着,三黄子就又对史掌柜说了一句话,他说,等蠃了这场官司,日后得了好处,大家自然是都有份的,史掌柜一家,还有小五子,三家“三一三剩一”平分,这样也公平合理。史掌柜一听立刻现出惊异的神色,睁大两眼说,倘若真打赢这场官司,要回福升堂也是要还给仇小姐的,怎么能把人家的产业分掉?三黄子一下有些尴尬,似乎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刻又说,道理当然是这样的道理,不过我想,那仇家小姐总不会让大家平白受累,待事成之后,肯定也要报答一下我们的,我指的是这样的好处。史掌柜仍然有些不悦,很认真地对三黄子说,他做这件事,只想为仇掌柜讨回一个公道,除此之外别有所图。三黄子赶紧说就是就是。然后便让史掌柜父女先回城里去,又叮嘱他们,千万不要露出任何声色,等着他的消息就是。
史掌柜父女这才点点头,先回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三黄子领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来到西街馒头铺。这女人头发蓬乱,衣衫破旧,一进来就坐在角落里不停地抹泪。三黄子告诉史掌柜,说这个女人才是河里那具尸体的妻子。原来三黄子经常去城外走村串乡,早就听说瘦龙河上游有一个游方郎中,不知为什么被人杀害,又将尸体抛进河里。所以这一次乌家从河里捞上一具泡烂的尸首抬来福升堂闹丧,三黄子便在暗中留了意。后来兰世长又扯出那件红布兜肚说是证据,然后就无意中丢到了地上。当时谁都没注意,这兜肚却被三黄子趁乱捡起藏起来。这一次,三黄子拿了这件兜肚去瘦龙河上游找到那个游方郎中的妻子。这女人一看就认出是自己绣的。三黄子先还有些不放心,让她一定看准了,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不敢随便乱讲。这女人一边哭着就又拿出几件兜肚来,与这一件都是一样的布料,绣的也是一样的图案。三黄子的心里这才有了底,于是告诉这女人,说是她男人的尸体已经找到,但被河水泡得不成样子,所以仵作就张罗着草草埋了。这女人一听,立刻说想去坟上看一看。
于是在这个下午,三黄子就将她领来西街的馒头铺。三黄子先让小大姐儿去街上的冥衣铺买来香烛纸表各样供品,然后就带着这女人出东城门来到河边的一片义地。所谓义地,也就是乱葬岗子,专埋一些没有主的尸体。三黄子早已听说,乌家人虽然把丧事操办得很大,却只是给县衙看的,官司一判下来,他们立刻就将那具尸体弄来义地草草埋了。在这个下午,三黄子领着这女人来到一座坟前,燃起香烛纸表,这女人一下就扑倒嚎啕起来。有东关镇的人从这里经过,看到这女人跪在乌龙的坟前这样痛哭,就感到莫名其妙,立刻回去告诉了乌家的人。乌家人一听说有人去乌龙的坟上哭奠,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一下就着了慌,连忙让人去城里的福升堂把乌虎和兰世长都叫来。这时那女人已在焚烧纸人纸马,桔黄色的火焰迎着西南风蹿起很高。
乌虎走过来,朝这女人看一看问,你在祭奠谁?
女人一边哭泣着答,我男人。兰世长又问,你男人是谁?这女人说,就是这坟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