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翠鸣茶楼,乌龙引着仇掌柜径直来到楼上。这时,一张茶桌的跟前站起两个人来,也都是黑脸黑须粗壮的相貌,与乌龙竟像是兄弟。乌龙连忙过来给仇掌柜介绍,说一位是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那一位是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都是他的金兰兄弟。仇掌柜的心里立刻有些不悦,心想今天回九,应该是自家人団聚,无端弄来几个外人算怎么回事,况且像韩老板和陈彼德这种人,他仇养痴平时也是从不来往的。乌龙看出仇掌柜的脸色,就解释说,咱翁婿终归是头一次见面,芯蕊今天又没在跟前,我是怕尴尬,让您老不自在,所以才特意叫了两个朋友来作陪。仇掌柜这些年在街上混,自然也是很讲面子的人,于是干笑了几声说也好也好,人多了热闹,大家虽都在街上混事,平时忙,还真没机会坐在一起。一边这样说着,茶楼伙计就已泡上茶来,随后又端上几样黑白瓜子和茶食点心。
事后据仇掌柜回忆,这天喝茶时大家只是随意闲扯了一些街上的事。到中午时分,便叫了两辆人力车,一起奔瘦龙河边的临月轩来。吃过午饭已是下晌时分。麻雀馆韩老板和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先告辞走了。乌龙就送仇掌柜回福升堂来。仇掌柜到自家店铺门前一下人力车,突然发现门口多了一对石狮子。乌龙连忙笑笑说,这是我事先让人凿了,今天特意送过来的,知道岳父大人有些雅兴,也算是头一次登门的见面礼。仇掌柜朝这对石狮子看了看,虽说相貌粗陋一些,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便笑着谢了谢。
乌龙看看天色不早,就要告辞。
仇掌柜心里惦记女儿,也没再挽留,于是立刻让人去雇大车,送新姑老爷回东关镇。乌龙一听连忙推辞,说自己在路上还要办一点旁的事,然后就匆匆地告辞走了。
大约是过了上元节的第三天,东关镇的乌家来向福升堂要人。
这天上午,仇掌柜正看着我和几个伙计在柜上包药,准备吃了午饭给一个南城的主顾送过去。突然店铺的大门哐当一响,走进一个黑脸汉子。仇掌柜一看,认出是乌龙的兄弟乌虎,连忙迎过来问有什么事。乌虎虽然沉着脸,但说话还算客气,说是来催他大哥赶快回去的,家里还有很多事等他去处理。仇掌柜一听有些糊涂,说你大哥乌龙,他怎么会在这里?
乌虎一听就笑了,说老亲爹,您是跟我开玩笑吧?仇掌柜越发不解,说开玩笑,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乌虎说,我大哥那天回九,不回您这里,难道还回别处去不成?
仇掌柜只好耐下性子说,他来回九是不假,可当天就回去了啊。
乌虎立刻笑了笑,说老亲爹,我知道您这里的事情多。仇掌柜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虎说,让他先回去,然后再过来帮您做事也是一样的。仇掌柜一下涨红脸,说听你这话,是我把他留下了?乌虎问,您没留他,他又没回家,那能去了哪里呢?乌虎的这句问话才让仇掌柜彻底明白了,原来乌龙自从初九那天离开这里,竟就一直没回东关镇。乌虎眯起一只眼,看着仇掌柜说,老亲爹,我知道你跟我大哥是翁婿,我不过是一个外人,那就请您转告他一声吧,家里确实有急事,还是让他赶快回去。
仇掌柜一下觉得有口难辩。刚要再说什么,乌虎却已经转身走了。
仇掌柜一连几天坐立不安。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乌龙究竟去了哪里。仇掌柜清楚记得,在回九的那天下午,他跟自己一起从临月轩回到福升堂,是自己亲眼看着他坐上人力车朝东城门去的。怎么这一走,挺大一个活人就没影了呢?仇掌柜想,他是不是去了外地?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合情理,倘若是去外地怎么能不跟家里人打招呼,而且回九那天也并没听他透露过这样的想法,况且刚刚成亲,他怎么会扔下才过门的媳妇独自跑出去呢。但是,仇掌柜突然想起来,乌龙临走时曾说过,回去的路上还有一点事情要办。仇掌柜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问一问他要去办什么事呢。尽管仇掌柜对这个乌龙并不是很喜欢,觉得他不仅粗俗,身上还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脏气,但他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婿,就是看在女儿的份上,他也真怕他有什么闪失。而且,仇掌柜已隐隐感到,这乌家兄弟都不像是善类,倘若乌龙真出了什么事他们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这样一想,也就更替女儿担起心!
这天早晨,仇掌柜对我说,他想去东城门外走一走,让我随他一起去。我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想去柳家湾找三黄子。于是我赶紧收拾了一下,就跟着仇掌柜从铺子里出来。
仇掌柜一向是个很有性情的人,平时偶尔出城,一路沿瘦龙河边走着都是欣赏风景。但这一次,他却始终沉着脸,像有满腹的心事。三黄子对我们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他正坐在家里悠闲地喝茶,听仇掌柜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也并没有显出太惊讶,只是淡淡地一笑说,人么,都是死生有命,富责在天啊。
仇掌柜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黄子一笑说,有些事,算也是算不来的。
他这样说罢便站起身,拿过招幌搭上捎马子,意思是要出门。仇掌柜知道自己碰了软钉子,也就只好知趣地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回头对三黄子说,先生真不帮一帮我?三黄子沉了一下,叹口气说,仇掌柜不要见怪,我刚才说的都是实在话,有些事不要说我,恐怕谁也帮不了你。仇掌柜见他说得讳莫如深,就小心地问,先生能否,再明示一下?三黄子摇摇头说,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仇掌柜只好点点头说,也罢,先生不说,自然是有先生的道理,醉乞也就不勉强了。但就在仇掌柜刚要出门时,三黄子突然又说,也许日后,我还有能帮仇掌柜的时候,只是,你要先做一件事。
仇掌柜立刻站住了,回过头问,什么事?给我,立下一个字据。什么……字据?
三黄子笑笑说,一千大洋的欠条。仇掌柜一下睁大两眼,一千大洋?
三黄子立刻摆摆手说,这钱自然是不要你还的,我再给你打个字据,说已收到你这一千大洋,这样咱两人不就两清了么,但我这字据,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千万不要给旁人看。仇掌柜眨眼看着三黄子,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三黄子又微微一笑说,事情么,就是这样一个事情,你给我写一张欠据,我再给你回一个收据,这样一还一报也是两不相该的事,你仇掌柜并没有吃亏,我三黄子也没占什么便宜,当然,倘若你信不过我那就另说了,只算我多事,你不要写就是,我也不会逼你的。
仇掌柜连忙说,我既然来找先生,怎么会信不过,我现在写就是。
他一边说,便走过去拿起案上的笔一挥而就,在一张黄符上写了张欠据。三黄子拿过来吹了一下,又很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也写了一张收据还给仇掌柜,就将那张欠据小心地收起来,说好吧,先生只管放心,等日后说不定,这就是你那份家业的一道护身符呢。
仇掌柜将信将疑地看着三黄子,嘴动了动,却没再说出话。
在这个上午,我跟随仇掌柜回到城里。我们刚刚来到鼓楼西街,就见一个伙计心急火燎地跑着迎上来。他对仇掌柜说不好了,好像是出事了,东关镇那边又来了人,领头的一个说是新姑老爷的姐夫,叫兰世长,一大早就顶着门要找您,说有话要跟您说,店里人告诉他您不在,他说那就坐等,今天不见到您是肯定不会回去的。仇掌柜听了愣一下,立刻觉出来者不善。
于是连忙问,他人呢?伙计说,还在店里坐着呢。
仇掌柜迟疑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店铺。这时就见一个瘦黄脸的高个子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打量仇掌柜说,想必您就是老亲爹吧?
仇掌柜连忙说,在下仇养痴,请问您是,哪一位?痩黄脸说,我叫兰世长,是乌龙的姐夫。然后又微微一笑,对仇掌柜说,不过我今天可不是来走亲戚的,只是先给您这里打一个招呼,免得后边的事,大家心里都没准备。
仇掌柜听了脸上一紧,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什么事?兰世长说,自然是乌龙的事,正月初九,他可来过这里?仇掌柜说,来过。
兰世长又问,你们一起喝茶吃的饭?仇掌柜点头,说是。
兰世长嗯一声,说承认就好,省得到了官面上再犯矫情。仇掌柜一听话碴儿不对,连忙问,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
兰世长冷冷一笑说,实话说吧老亲爹,城外瘦龙河上漂起一具尸首,人是已经泡糟了,可身上的衣裳还能辨认,眼下乌虎已带人前去认尸,真要是乌龙,这事恐怕就难说了。
仇掌柜只觉眼前一黑,脑袋轰地一下就大起来。凭着这些年在街上混的经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摊上事了。他想,无论那乌龙是真死假死,自己都不会把事情说清楚。他心里这样想着,就转身朝后面走去。兰世长立刻伸手拦住,冷着脸问,老亲爹这是要去哪?
仇掌柜看看他这只手,抬起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兰世长一笑说,没什么意思,今天您哪儿也不能去。仇掌柜肚子里的气往上顶了顶,强压着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我的买卖也在这里,我还能跑到哪里去?说罢推开兰世长的手,又朝我使了个眼色就来到后面的账房。我立刻跟过来。仇掌柜从账房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只红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房契和厚厚的一沓银票。他把我拉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从小跟了我这些年,惟一遗憾的就是还没给你娶个媳妇。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对仇掌柜说,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您就不要再说这些了。仇掌柜将那只红木匣塞到我手里,说事到如今我就交待给你,我这些年的家底全在这里,你替我收好,等日后有机会见到小姐,再把这些交给她,我信得过你。我接过木匣,一边流着泪说,这件事您只管放心,只是那个乌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仇掌柜摇摇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也不用管这么多了,赶紧拿上东西从后院翻墙走吧,跑得越远越好。
他这样说罢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又看看他,一咬牙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这一天后来发生的事,对面馒头铺的小大姐儿都看在了眼里。事后她告诉我,就在我翻墙逃走时,前面就已大乱起来。许多人闯进福升堂药行,用木棒将店铺里的东西砸得一片稀烂。领头的正是乌虎。乌虎两眼血红地来到仇掌柜面前,拧眉瞪眼地问,我哥究竟哪里得罪了你,就算迎亲那天闹一点不愉快,你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你怎么能杀了他?!
仇掌柜这时已面色苍白,他说亲家贤侄,这种话可不敢随便乱说。
乌虎听了吼道,我随便乱说?不是你杀的,难道还是我杀的不成?!
仇掌柜说,再怎样说他也是我女婿,就算有嫌隙,我怎么会杀他?
乌虎立刻嚎啕起来,破着嗓子哭道,我那苦命的大哥呀!仇掌柜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这时想了想,就已镇定下来,他说先等一等,你说那具尸首是你大哥乌龙,听说人已泡糟了,你怎么能认得出来?再有,你说是我杀的,有什么证据?乌虎立刻收住哭声,冷冷一笑说,难怪你能干出这种伤人害命的事来,果然刁钻,我今天要是没有证据,敢来福升堂找你么,好吧,现在我就说出两个证人,你应该是都见过的。仇掌柜问,谁?
乌虎说,麻雀馆的韩老板,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他们两人可能作证?
仇掌柜一听心里又是格登一下。他想起那天一起喝茶吃饭的那两个人。当时他就有些怀疑,乌龙叫他们来干什么。但是,仇掌柜表面却没动声色,只是摇一摇头说,若论杀人害命,他们能作什么证,是能证明我杀乌龙,还是能证明我把他的尸首抛进河里?乌虎愣一愣说,这些自然不能证明,可初九那天他两人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后来他二人走后,就只剩了你和我大哥,而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这还不够么?
仇掌柜立刻问,可是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乌虎张张嘴,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仇掌柜说,这些细节,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但就在这时,只听兰世长在外面大喊一声,给他抬进来!
就见四个大汉将一块门板抬进店铺。门板上盖着一片烂席,底下露出两只已看不出颜色的人脚。兰世长捂着鼻子走过来,指着门板说,人是已经看不得了,可他身上的东西还能认出来,你不是要证据么,好吧,我现在就拿给你看。兰世长说着,拽出一件红兜肚在手里抖了抖。这兜肚虽经河水泡过,却仍能看出是用一块红粗布绣的,上面一朵莲花上落了一只蜻艇还依稀可见。兰世长尖起一根指头挑着,又抖了一下说,老亲爹,这件东西可算得上是证据?这可是我媳妇他姐姐给一针一线缝的,刚刚从尸身上解下来,不会有错吧。这时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哭嚎着一头撞进来,径直朝那具尸首扑过去。
几个大汉连忙过来拦住,将她拉开了。这一来仇掌柜无话可说了。此时,他反而平静下来。他虽还吃不准乌家究竟是什么意图,但心里已经明白,这件事远没有当初想的那样简单,看来这一次,自己真的是要在劫难逃了。于是一下想起女儿,便问乌虎,我女儿芯蕊,眼下怎样了?乌虎哼一声说,只怕我大嫂,这辈子也不想见你了。仇掌柜凄然一笑说,不会的,这种事她不会相信的。兰世长走过来,摆一摆手说,算了吧,现在说旁的已经没任何用处,我再叫您一声老亲爹,眼下事已至此,终归死者为大,我这当姐夫的还要赶快回去操办丧事,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您心里自然也明白,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后面咱就一步一步走吧。
他这样说罢,便让人抬上尸首吵吵嚷嚷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