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虎和兰世长相视了一下,一时也都有些糊涂了。这时,三黄子笑着走过来,不紧不慢地说,一点也不糊涂,这坟里埋的是一个游方郎中,姓霍,家住城西二十里的霍家集,这是他的女人,得着消息来奠祭自己丈夫的。
乌虎回头瞪着三黄子,拧起眉问,你又想搞什么名堂?三黄子笑一笑说,乌少爷,你这样问可就不识时务了。兰世长立刻拦住乌虎,走过来问,你究竟想怎样?三黄子笑微微地点点头说,这问的还像一句人话。兰世长说,咱都是外面混的人,你就明说吧。三黄子说,临月轩摆一桌酒席,给我赔罪。乌虎脸一黑,摆酒席?给你赔罪?我还没说完,外加一千八百大洋。
兰世长回头看看那个仍在哭泣的女人,想了想说,那天乌虎对你确实多有不恭,要说在临月轩摆一桌酒席赔罪,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一千八百大洋,有些狮子大张口了吧。三黄子又干笑了几声,然后把脸一收说,仇家的产业,可是明摆在街上的,且不说那另福升堂药行,光后面的十几间青砖瓦房恐怕也不止这个数吧。乌虎突然从旁边跳过来,抓住三黄子的肩膀狠狠一掼就将他扔到坟堆上,跟着自己也扑上去,用力掐住三黄子的脖子狠声道,一千八百大洋?我先弄死你这个跑江湖算卦的!三黄子没有防备,立刻被乌虎掐得翻起白眼,脸色也渐渐铁青起来。兰世长一看要出人命,连忙过来将乌虎拉开了。三黄子爬起来,一步一跌地朝后退着说,好好,好你个姓乌的,后面的事咱走着瞧就是了。
他这样说罢,就带上那女人踉跄着走了。
在这个傍晚,三黄子带着这女人回到城里,先找了个馄饨摊让她吃了一顿饱饭,又掏出两块大洋交给她,说人先埋在这里,等日后事情平息下来,他一定帮她重新厚葬她的男人,然后就打发她先回霍家集去了。三黄子一直看着那女人出了西城门,才又来到馒头铺。这时天已大黑下来,史掌柜父女仍在等着三黄子的消息。三黄子并没有对他们说在城外义地发生的事,只是写了一张状子交给史掌柜,又叮嘱他具体去怎样做。
于是儿天以后,史掌柜就去东宁县衙将乌家告下来。三黄子事先已做了周密安排。他先花钱请了仵作,重新开棺勘验尸骨,并详细写下笔录签字画押。据那个女人说,她男人身高七尺开外,经仵作开棺验定,尸体确系七尺有余,仅这一点就与乌不符了,乌龙身材刚过五尺,应该相差一头。其次,那女人说,她男人曾为一个长疮的病人医腿,不小心割破手指,后来这根手指就烂掉了,因此,尸体的右手应该只有四根手指。这一点经勘验也得到确认。而乌龙的两手却是完好无损。有了这两条确凿的证据,三黄子却并不让史掌柜告乌家“诬陷良善”,而是告他们“合谋害命”。倘若按三黄子所说,这件案子的案由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黄子为史掌柜写的呈词大致意思是说,霍姓本是一游方郎中,经常游走于东宁一带,后借诊病之机,与乌虎之姊兰世长之妻兰乌氏相识,两人很快勾搭成奸,一日被兰世长回家撞见,登时怒不可遏,于是抄起利刃将霍斩于床上(后经仵作勘验,尸身确有利器伤数处),然后为毁尸灭迹,又与妻弟乌虎共同商议,合谋将尸体拋人瘦龙河中(现有从霍姓郎中尸身解下的红布兜肚一件,系兰世长之妻兰乌氏亲手所绣并赠予霍姓郎中的定情之物,此一点兰世长本人亦曾当众承认凿凿,有宁阳鼓楼西街的众街邻作证)。后来尸体浮出水面被人打捞上岸,兰世长为逃脱杀人罪责,也为谋人产业,又与妻弟乌虎串通栽赃陷害,诈称尸体系乌虎之兄乌龙,蓄意趁机攫取仇家财产,而事实上乌龙并未被害,至今仍还健在,据称,曾有人看见他正在外地逍遥经商,尚请东宁县明察。史掌柜看了这张状纸,先还有些含糊,他对三黄子说,那霍姓郎中并不是被兰世长所害,况且他人已死了,何苦又弄了这样一些恶名编排他,恐怕不妥吧?三黄子却笑一笑说,咱们现在是跟恶人打官司,自然不能用良善手段,等赢了这场官司,多给那女人一些补偿就是,现在先要将乌家人置于死地、替仇掌柜申了冤,讨回他家产业才是最重要的。但史掌柜想一想,还是有些不塌实,说人命关天的事,总不能这样信口雌黄吧。三黄子点点头说,你说人命关天,就是人命关天,那仇掌柜的命又该记在谁的账上,他好端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说被乌家害了就给害了,而且在狱里死得那样惨,这样的道理又去哪里讲?
史掌柜这样一听,才无话可说了。史掌柜将状纸一递上去,东宁县衙立刻就受理了此案。原来这一次,三黄子也在暗中花了钱。他事先曾跟我商议,说是仇掌柜给我的那只红木匣里有很多银票,这次打官司恐怕要用一些。他说这一次的官司虽然有着十分把握,但上次乌家在县衙是花了大钱的,这一次咱这边自然也要花,而且花的只能比他们更多。三黄子对我说,他一个走乡串村占卜扶乩的相士,手里自然没有几个钱,况且这一次是大家出来为仇家主持公道,既然仇掌柜留下钱,拿出一些用在他的官司上也是合情合理。我想一想说,先生的话是这样的话,理也是这样一个理,可是这笔钱,当初仇掌柜交待得很清楚,只能交给仇小姐。三黄子听了却摇一摇头,说提到仇小姐,这件事我也想过,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找她,一来怕乌家警觉,二来对那边的事也还不摸底,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咱们这样做,我想仇小姐应该也是同意的。听三黄子这样一说,我才拿出儿张银票小心地交给他。
东宁县衙收受了三黄子暗中送去的银票,自然很重视这件案子。于是立刻又将过去的卷宗重新搬出来。待仔细研读了史掌柜递上的状纸,又看了地保仵作出具的验尸记录和那件作为重要证物的红布兜肚,果然就发现案情非同一般,乌虎和兰世长确有重大嫌疑。于是连传票也没有下,当即派出几个剽悍的包探,一根铁链就将他两人锁来县衙。
乌虎和兰世长大惊失色,但再想解释推脱已无济于事。这一次案子审得干脆利落。只开了一次堂,就将兰世长定了一个“因奸害命,抛尸灭迹”的罪名,又将乌虎问了个“合谋”,就一起拉到瘦龙河边砍了头。行刑这天,河边的法场上围了很多人。乌虎和兰世长是被押着走过来的。乌虎已经迈不开腿,裤子也已被尿得透湿,好像还拉了屎,离得很远就闻到臭气熏天,两个刽子手只能拖着他,身后的地上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污迹。倒是兰世长还有些底气,一边慢慢走着,插在背后的招子一左一右地来回晃动。他脸色苍白,嘴唇铁青,铁镣在脚下拖得哗哗地响。砍头时,兰世长也很省事,随着刽子手的大刀一闪,他的头就轻飘飘地飞出去,一直飞了很远才落到地上,又像个球一样地弹了几弹,跳了几跳,就滚进了一个草丛。但乌虎却有些麻烦。乌虎来到法场上,让他跪下却无论如何也不跪。他这时反而来了精神,两脚一跳就破口大骂起来,骂东宁县衙不仅贪污腐败,还不讲信用,收受了他乌家的钱却不为乌家办事,他就是死了也不会与东宁县衙善罢甘休。刽子手不等他再说下去就挥刀向下一砍,乌虎的头直到落在地上,嘴里仍然滔滔不绝地骂着,然后,这颗头颅就朝河边滚去,一直滚到了水里。它先是咕咕地喝了几口水,又咔咔地啃咬着水边的苇草,就这样啃了一阵,便随着一个漩涡漂走了。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我是在一天早晨回到鼓楼西街的。这时福升堂药行已又换了新的主人。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主人竟是三黄子。我没有去福升堂露面,也不想见三黄子,于是走进对面的馒头铺,馒头铺的史掌柜一见我就摇头叹息,说,咱们都上当了,这一场糊涂官司真不知是为谁打的,打来打去,一另福升堂药行却还是落到了外人手里,真是没想到啊。小大姐儿在一旁埋怨,说她早已看出来,那个三黄子从一来到西街就没安好心。史掌柜说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处了。接着,史掌柜又想了想说,这件事,日后恐怕还会有麻烦,倘若那个乌龙真的没死,他哪一天回来了,岂能与三黄子善罢甘休,就连咱们也不会放过的。这时我才发现,史掌柜已在收拾东西,于是连忙问他,这是要干什么。史掌柜说,看来这西街上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我们爷儿俩还是关了这铺子另寻别处吧。
我看看他,又看了看小大姐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这样,史掌柜父女当天晚上就离开了鼓楼西街。这时我已听说,三黄子正在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我知道他为什么急于要找我。其实三黄子还并没有真正得到福升堂,因为仇掌柜留下的那只红木匣还在我手里。当然,这只红木匣的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里面放的东西,也就是福升堂药行和后面那套宅子的房契。三黄子的心里当然明白,只要他一天没拿到这些东西,也就还不能说真正得到了仇家的这份产业。当然,我也很清楚,凭三黄子的为人和心计,他是不会向我强取豪夺的,他一定会像得到福升堂一样,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又不动声色。三黄子得到福升堂的事,我已在街上听到一些。三黄子确实将事情做得很熨帖。应该说,能想到的他事先都已想到了。案子审结以后,他立刻以宁阳城里众街邻的名义,给东宁县衙送去一块红木大匾,上面是四个泥金大字:“青天皓月”。接着又在临月轩精心置办了一桌酒席,请来东宁县长,又请来两街的士绅耆宿作陪,说是代表已故的仇掌柜聊表心意。席间推杯之际,三黄子又乘机说,福升堂药行虽是一份私人产业,却也具有一定的公益性质,不仅是鼓楼西街,恐怕一座宁阳城里的人都曾受过益,如今仇家已无后继之人,总不能眼瞅着这样一个铺子颓落下去。东宁县长一听当即表示,药行生意可由三黄子代为管理,具体说法,待日后再做定夺。当时席间在座的耆绅对三黄子的用意自然心知肚明,但事先都已得了他的好处,也就只是装聋作哑。
就这样,三黄子就被官面给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老板身份。馒头铺的史掌柜父女走后,又在南城另找了一间门面。西街上的这间空铺子也就交给了我。史掌柜对我说,可以先住这里,也算是给他看房子,待日后将这铺子兑出去,我再另做打算。一天上午,我刚起来,却见三黄子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他说好啊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我这里还到处找你呢,却没想到你竞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然后,他又问我,这一阵为什么没来找他。我一时答不上来,就说找他也没什么事。三黄子说,你没事我可有事啊。接着又说,况且大家都是朋友,没事就不能来么。三黄子说着朝这空荡荡的馒头铺里看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不要像史掌柜他们父女,说走就不见了人影啊。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低下头,不再说话。三黄子沉一下又说,你不要误会,我找你也是为你想,我三黄子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人,如今福升堂又回到了咱自己人手里,你原本就是这里的伙计,所以,我想还让你回来。
我想了一下说,回来也可以,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办。
三黄子问,什么事。
我说,我要先去找一下仇小姐。
三黄子愣一下,沉了沉说,找她,有事么?
我说当然有事,当初仇掌柜托付我的事,我还一直没办呢。
三黄子支吾一下,说是啊,这一阵,也不知仇小姐怎么样了。
我立刻看看他,故意问,你对仇小姐,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说,你如果有话,我可以给你带过去。
三黄子用力看看我,然后摇摇头。
那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仇小姐的日子也很难过。仇小姐在正月初一那天被花轿抬来东关镇,才真正清楚了乌家的境况。原来乌家并不像媒人黄九儿说的那样,没有多少家底,也没什么产业,只靠放一些印子钱维持生计。但乌家的声势在东关镇一带却很大,提起乌家一龙一虎两兄弟,远近很有些名气。乌家兄弟还有一个早已出嫁的姐姐,姐夫兰世长也住在东关镇,平时没有正经事做,就与两个内弟一起放高利贷,但自己并不出面,只是豢养了一些膀大腰圆的黑脸大汉去四处催讨。所以,东关镇上的人提起乌家就都有些惧怕。黄九儿因为做小生意,曾向乌家借过一些本钱,不料只半年的时间就本翻本息套息,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了。直到这时,乌虎才向黄九儿摊牌说,其实从借钱那一天,他就知道黄九儿还不上,所以,他也就根本没指望他还,现在只要黄九儿去为乌家办一件事,事成之后,这笔账就可以连本带息一笔勾销。黄九儿听了自然高兴,连忙问是什么事。乌虎这才告诉他,说自己现在早已成家立业,但他大哥乌龙却还孤身一人,早听说宁阳城里的鼓楼西街有一家福升堂药行,掌柜的女儿模样还说得过去,又知道黄九儿与仇家相熟,所以想让他去保个媒。当时黄九儿还不知乌家兄弟有什么更深一层的目的,但看一看乌龙的相貌,心里也有些没底。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只能去试一试但是,连乌家兄弟也没有想到,福升堂药行的仇掌柜是一个书呆子,并没有太多的防人之心,所以被黄九儿含含糊糊地一说,竞就把这门亲事顺利地说成了。只是在迎亲这天,因为那一筐冬虫夏草的事闹出一点差迟。新婚之夜,不知乌龙因为多喝了一些酒,还是被这件事闹得有些不痛快,回到洞房竟然睡得死死的。这一来反让仇小姐有些不摸头脑了。但仇小姐很快发现,乌家人整天闷在一间房子里,像在商议什么背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