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临产前一个月才离开格尔木,回天津老家。爱人在那里工作,她去接受他的爱抚,也完成小生命出生的最后一道“艰巨工程”。出了医院大门后,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只有一个月了,高原——天津,坐汽车倒火车,住旅店……她行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凸起的腹部,又看看浑身上下脱了军装换上的、不合体的宽大便服,心里不免涌上一点恐惧、孤寂之感。他要是在身边就好了!她笑笑摇摇头。那笑一半是坦然,一半是痛苦。
他是不可能来的。他在天津工作,他像她一样忙得无暇照顾她。
两地分居的夫妻忙起来难免有一种无法忍受的寂寞。
她本来是提前两个月回天津的,没想事到临头科里要抽两名军医上青藏线去巡诊,不用她要求,领导就让她留下了。
“两个月,还早呢,科里人手少,你就作点牺牲再顶上十来天班吧。”
她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再说,即使领导不下这样的命令,她也会主动要求推迟回天津休产假的日期。她同意这样的话:还有两个月,早着呢。
她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丈夫被她忘了,将要出世的小公民也被她忘了。一晃,一月过去了,如不是领导提醒她休产假的事,也许她还要忙下去的。她所有快乐都蕴含在这忙忙碌碌的工作中。
青藏线上的女军人实在太可敬了。
就在她拎着一包沉沉的东西步出医院的大门踏上归途时,才有一种感觉:是不是走得晚了点,长途跋涉,孤独一人……
腹部沉沉的,坠坠的,难道是小家伙在抗议妈妈吗?
她笑了。这笑是即将做母亲的预兆,这笑是甜的!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怀着轻松的心情登上了东去的列车。
她没想到会出事。但是,这确实是个容易出事的时刻。头顶的太阳还是那么鲜亮。
列车颠颠簸簸地向东驶去。太阳和星月在车窗玻璃上交替出现、沉落。她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许是天空蒙了一层灰尘,许是有些疲劳,她只觉得圆圆的落日失去了往日那耀眼的色调,带着阴郁的气色往下沉,沉……
她马上明白过来了,不是落日西沉,而是自己的身子在下坠,下坠。噢,痛,一阵剧痛。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她也是在一瞬间明白过来的……
列车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为她办这种事。她本能地往厕所里走去,那是不顾一切地小跑着进了厕所。
现在,唯有这里才是她可以躲身之地。可是,进来后,她才感到无所适从。厕所,空空的厕所……疼痛已经使她有点支持不住了,她想喊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可是已经不可能了。一摊血水从她的双腿下喷涌而出……
孩子就降生在厕所里。她自己就是助产婆。她用在嘴里吮过的指甲刀剪断脐带,脱下棉衣把孩子包好。
当旅客们涌上来准备给她帮忙时,她已抱着孩子站在了厕所门口。
她的脸上挂着一层虚汗,脸色苍白,显得疲惫不堪……
车厢外,布谷鸟的叫声正飘过田野里的麦苗。
孩子的哭声很清亮,牵动着车厢里每个人的心。这哭声应该传到昆仑山里去。
这是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苦难母亲的孩子啊!
我该讲第二个故事了,不能说这是一个只有抽泣没有叹息的故事。
青藏人包括他们的妻子是绝对没有工夫叹息的,一旦有了这个工夫,哭声、叹声揪人心!
他叫陈文耀,是汽车团的一位副营长。妻子的97封情书也没把他拽下青藏线,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带领着车队,在雪山冰河间忘情地奔驰。
他总是垂首不语,沉重,木然,难道他是颗凝固的冷落的心?不,他想哭,可是,已经没有了泪水。泪水化作了飞轮,在雪线上旋转。
妻子沈丽辉是在泰国出生的归国华侨,在特区汕头市一家大集体工厂当工人。1979年,陈文耀从青藏线回来探亲和沈丽辉结婚时,那才叫一无所有呢。丽辉向单位借了一间房子,办了喜事。被窝还没暖热,一个月假就满了,陈文耀返回了青藏线。他不仅给妻留下了孤独、寂寞,还留下了恼人的“债”。他走后没一月,单位就要讨回房子。是呀,原先说得清楚,这房只借给他们办喜事,单位好些职工都盯着要住呢!陈文耀远在青藏高原上,忧心、着急也没用,一切烦恼、苦头全由妻子那孱弱的肩头承担。她四处求情找人,好不容易才从一位同学家借了问七平米的房子。一张床,一个桌子就占得满满当当的,她也满足了。虽然这房子不属她的,但同学讲了,你就安心住吧,我家有房子,不会轰你的。她有个想法,安安稳稳住几年,为文耀养个大胖小子。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有了,肚里的那小东西经常用脚蹬她,怪不是个滋味。她寻思:准是个男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
沈丽辉这普普通通的心愿也变成了奢望。小东西并没有降生在妈妈为他苦心借来并精心安排好的这间本不属于他的房里。那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小生命呀……
那个时候沈丽辉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掉的。深夜一点来钟,她的肚子突然痛得要命,真痛,她双脚在床上胡乱地蹬着,还喊着“陈文耀”的名字。可是,身边没一个人。陈文耀是听不见妻子这惨痛的呼叫的,也许此刻他正在唐古拉山下的兵站车场上修理抛锚车呢。丽辉在一阵躁动、呼喊而没人前来时,她知道一切都要靠她一个人去支撑了。这时,她反倒显得镇静了下来,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向屋外扑去。外面是黑洞洞的夜……
她要到医院去,必须尽快去!此刻,疼痛已经让位,她只有一个愿望:跑到医院去。她跑着跑着,越跑心越急,越跑腿越沉……不行了,她跌了一跤,摔倒在路上。瞬间,揪心的疼痛又泛起,大面积的剧痛占据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清楚小孩子生出来了,一团肉乎乎的东西就在她的身上蠕动。之后,她便昏死过去了……
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她什么都不顾就先问医生:孩子呢?医生说:可怜的孩子已经死了。她一听,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文耀呀,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把孩子保住。我原想等孩子长到一周岁时,我抱上他到格尔木去看你,让他叫你爸爸。可是,现在孩子没了,我对不起你……”大家跟着她一起淌眼泪。
陈文耀,你此时此刻在哪里?你听到了从潮洲平原上传来的这让人心碎的哭声吗?
沈丽辉在丢了孩子、出了医院后,给丈夫写了一封信,那是一封希望没有消失、失望涌满心间的信呀!
文耀:
我已经出院一个多月了,身体有点后遗症,不要紧。你安心工作。这次住院花了2000多元,我妈垫了800元,我自己也积攒了些,连你邮来的300元,现在只欠别人700多元。问题不大,只要两年就能把帐还清。
还要告诉你一件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编织厂下马了,厂里要求所有职工自谋出路。那些男职工还能干点体力活,还能跑买卖,我个女人家能干什么?
我想了很久,只有一个办法,帮私人办的毛织厂织毛衣,没有机器,全靠手工,一个月只能挣二十多块钱。请你帮我出出主意,干还是不干,不干就得吃闲饭,全靠你养活。
文耀,你还是回来吧,别在部队上干了,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家该有多么艰难。你已经当兵11年了,咱也该为咱们这个家操点心了。真的,别再让我伴着眼泪过日子了。
你的丽辉
有这样一句话传得很广:“做人难,做女人更难。”以我之见,应该再加一句话:“做军人的妻子还要难。”沈丽辉不难吗?她瘦弱的身体支撑着一个家,她希望丈夫能回到身边和自己一起分忧解愁。但是,丈夫却无力满足她这一般女人都起码应该得到的要求。最后的结局是:她带着户口本到青藏高原去安家、去扎根。她是高高兴兴的、满脸笑容去的。尽管这并不是她沈丽辉从心眼里愿意干的事。
她像丈夫一样,整个生命也属于青藏高原!
10.爱不起又恨不来
金盏盏花朝着春天怒放,是为了酬谢阳光和风。柳莺没黑没明地背着沉沉的日头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里辛劳忙碌,完全是冲着在青藏线上开汽车的丈夫。那绝对是个好兵啊,差不多每年都要往柳莺手上送来一张立功受奖的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