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这设计着红旗、麦穗图案的喜报的来到,不亚于给山村送来一轮红太阳。今日后晌乡长又把一张喜报送到村头,喜滋滋地对大家说:“金牛这小伙就是为咱山里人争脸,人老几辈也难遇上这么个好崽娃!”她悄悄地站在门洞里听着,心跳得脸儿发烫。
金牛就是柳莺的他。这个晚上柳莺一夜都没合眼,乐得她心里像爬了个喜虫,隔一会儿就划个火柴点着灯,把那喜报捧上看个够。怪不,多少年了,喜报也不止一张两张了,今日个干嘛乐得快疯了?渐渐的,她的心飘出这山村小泥屋,到了青藏线上……
忽然,窗外一阵轻微的响动,柳莺的心下意识地一缩,屏住气。
过了一会儿,一个轻轻的声音从窗缝里钻来:“莺,是我……”
“柳莺的心上吹过一阵寒风。她一口吹灭了灯盏,用被子蒙住头。她不愿听这声音,实在不愿听……”
直至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今天收到金牛的喜报后涌满心头的不仅仅是喜悦,还有揪碎她心的羞愧,而且更多的是这种羞愧。
羞愧呀……
婚后第22天,金牛就告别了热乎乎的新媳妇柳莺返回了青藏线。可以想象得出,这时候柳莺心里有多惆怅、空虚,22天能满足这个妙龄少女爱的欲望吗?分别的那天清晨,她双手摇着金牛的肩膀边哭边说:“狠心人,你就那么忍心扔下我?”金牛当然也掉了泪,但男子汉的心毕竟是硬的,他在柳莺的脸蛋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热吻后便走了。
不是他心狠。青藏线上的运输任务紧得喷火,连里连着发来两封电报催他归队。军人的日程上只有战斗的安排。
柳莺在送走丈夫的最初的日子里,心里总像丢了魂一样的不得宁静。后来,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再说家里活儿抢手,婆婆有病靠她服侍,一忙起来就顾不得更多了。
唯有夜里是她最难熬的时辰,睡不着,又醒不来,好压抑好孤独!
家门口有棵柳树,柳莺常常在静夜里悄无声地立在树下,长久长久地望着远方,猜度着哪颗星星下是丈夫居住的地方。
柳树上挂满了柳莺的思念。
婚后第二年,金牛探亲回家住20天又走了。柳莺给他生了个胖小子。金牛好乐啊。在高原上开着车整天高兴地唱着没曲没调的歌儿。
柳莺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孩子要她抚养,婆婆的病加重了,她白天黑夜要照料,还有家里承包的二亩田,全靠她一人操持。女人啊,一个女人的肩头担承着一个男子汉都难以挑动的生活重载!
生活中还是好人多。正是在这种时候,一个棒小伙撞进了这个快要倒塌下来的家。天作证地作证,他绝对不是怀着什么坏意来的,他把柳莺叫嫂子,看到她一天到晚忙得不歇肩,便心甘情愿地来为嫂子帮忙。
“嫂子,我有的是力气,这力气也不是掏钱买的,我不心疼它,以后家里有啥累活你就交给我吧。”
柳莺是个刚性子人,就是累得骨头落了架也不会去求人的。可是,她见这位兄弟这么诚心来帮自己,便不好意思将人家的好意拒之门外。小伙的坦诚是可爱的,他公开地出进柳莺家里、田里,什么累活脏活都争着往自己肩上搁。柳莺便腾出手来去忙家务事。每次小伙子在田间帮着下苦力,柳莺总会倾其所有,为他做顿好饭。小伙子感激她,她更感激小伙,两双饥渴的目光相遇怎能不发热?
金牛又回家探亲了。他很快得知妻子和小伙子有了那回事。他苦恼极了,一连三天没理柳莺。夜里她在床头的墙角里,哭得像个泪人。儿子还不懂事,睡熟了,脸上浮现着笑容。他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儿子的脸,那脸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心里酸!柳莺还坐在墙角哭。
他提出离婚。
没想,他这话一出口,遭到了全村人的反对。一位大叔牵着他的手把他叫到自己家里,说出的话能震动他的心弦:
“你这个家,多亏了你媳妇支撑!这是一村的人都看得见的。你娘常年病倒在床上哼哼,端水端茶端尿,哪样不是她一双手!白天忙了地里的活,回家来又有一大堆活等着她,累啊!那年家里没钱给你娘买药,她背着孩娃,上山采小果果到市场去卖,卖了小果果把药买了回来。这些,你是看不见的呀!你现在要蹬了她,良心呢?”
金牛不言声。大叔接着说:
“那熊(指小伙子)是不该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可你不知道,他也给你家帮了不少忙。你倒好,农忙时家里需要你,却盼不回你,等到冬天农闲了,你却回来了。一个女人家地里忙乎几亩田,家里担着全家活,容易吗?啊!他见了你媳妇累得不行,就主动过来帮忙,一干就是好些天啦。你媳妇毕竟是女人,她不是木头。她知道她不该干对不住你的事,她向你认错了还不行吗?啊?”
他扎着个脑袋,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无话可说——他又有好多话要说啊!好久,他用拳头砸着脑门:她亏待了我,我也亏待了她啊!我俩都是“债主”,谁也还不清谁的债!
他有爱,也有恨;他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啊!
他又回部队去了。她仍留在家中。
等待是痛苦的。但她坚韧地等待着……
尾声——开始
我在格尔木兵站部指挥所小院里一棵开得相当灿烂的紫丁香树下,与一位佩戴少尉军衔的护士握手时,那双手令我大吃一惊:冰凉、骨骼发达,颜色又紫又红。
这会是女性的手吗?一位25岁的姑娘啊!我握过多少这样的手了。这手像没有雕琢的石块,它孤傲地占据我的心。
青藏线人的手!那上面凝聚着昆仑山岩石的成分。这位姑娘在高原上已呆了7年了。
我不能不对这位令我佩服的姑娘刮目相看,她的勇敢和开朗足以显示高原女性的豁达性格。
她并不认识我,但是她已经知道了我要创作一部反映青藏线部队生活的报告文学。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好像唯恐我把她们写进去,又好像担心我不写她们。不管她对我讲什么,脸上总挂着那么一丝笑,到终我也没把那笑琢磨透。
她问我:“你打算怎么写我们这些高原上的女孩子?”
女孩子?好亲切。特别是从女孩子自己说出来更是如此。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突如其来的提问,不得不用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回她:“如实地写。”
显然,她很不满意这样的答案,说:
“如实?就怕作家们不知道这个‘实’。”
不等我插话,她就自问自答地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这么说吧,作家们写高原女性的作品,我们看得多了,看腻味了。一写起我们来就是女的在高原苦熬,男的在内地傻盼,天各一方,思念无穷,孤独绵绵。我不是说这么写不行,但总是一条道走下去,眼泪就把人淹死了!我们为什么不能用眼泪编一朵花呢?明天的太阳总是新鲜的。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们这些高原女军人有一种新的苗头,这就是改变着过去那种非要到内地找男朋友的惯例,而是在高原上成家。既然青山处处埋忠骨,为什么就不能做到祖国到处都是家?据我所知,我周围就有五个好朋友已经在青藏线上有了男朋友,他们有的是汽车团的排长,有的是地方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还有的是军工厂的职工。就说我和小白吧,我俩的男朋友都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我们不是想入非非,我们只想在昆仑山下生儿育女。大家都想开了,这样蛮好的。说着,她把一位和她一起来的长得白净、苗条、文静,同样是少尉的女军人介绍给我。我真不敢相信,昆仑山下竟有这么一个美人儿。昆仑山因为她的成家立业,芨芨草也会变成玫瑰花。”
我继续问女少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走这在许多人看来不理解的路?”
她不屑一顾地瞥了我一眼:“我早算准了,你会这么提问的。为什么?高原上的日子太苦人了呗。谁不明白这个道理:夫妻分居两地多熬人啊,女孩子在感情上承担的痛苦太多而欢乐太少。她们本来就是脆弱的。索性,就在高原上找一个,两个人合力去对待生活中的艰辛,总比天各一方地独吞思恋的苦涩要好得多!”
我再没有往下问。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她拽上伙伴默默地走了,好像没有了刚来时的那种锋芒。
也许我的心理出现了反常现象:变得重返青藏线以来没有过的沉重,沉重……
青藏线人内心世界太复杂了!要了解他们很困难,要走进他们的心里更不容易。在这篇报告文学快要刹尾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对高原女性的调查研究失之过浅。她们是一棵大树,我扳下的仅是几枝小权权。
少尉姑娘勇敢地给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使我的作品结尾变成了开头,我必须探索下去。女人的彩裙飘动起来是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
山是地球的头颅,戈壁是地球的胸脯。从大山的高远里,从戈壁的浩瀚里,我能汲取一个完整的世界,来丰富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