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已经从老家赶来了,几个热情而又好热闹的乡党张罗着把新房都给布置停当了。小李呢,还在线上忙乎着。他说好了,“五一”前夕赶回格尔木就是了。“急啥嘛,馍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哩。”
他在电话里对催他快点下来的乡党这样说。其实,小李是在说“官”话,他能不着急吗?只是线上的一项管理维修工程急得烫手,他作为技术骨干一时走不脱呀!
乡党们可实在等不及了。因为“五一”之前有几个同志要上线执勤,还有几个同志上月就出发了,过了“五一”才能回到格尔木,这样锣齐鼓不齐的,很难在“五一”这天集中在一起为小李办喜事。于是,他们在一块一咬耳朵出了个馊主意:提前为小李办事。小李不在,这也没关系,就让新娘为全权代表。所缺的新郎新娘“接飞吻”的节目,以后再补课。
说是提前办喜事,其实就是热闹热闹而已。高原上的兵们难得有这样一个取乐逗笑的机会。
这天晚上,十来个老乡聚集在没有新郎的新房里嘻嘻哈哈地闹起来了。他们买几盒劣等烟,灌来几瓶散烧酒,用手捏着花生豆,说着乐着你一言他一语地凑着新婚对联。你别看这些粗里吧叽的家伙们,肚里还蛮有词汇呢。经过“土秀才”张旦旦的加工修改,最后凑成了一幅喜联:
千里迢迢会郎君青海湖里水哗哗;万里边关迎爱妻昆仑山上擎天柱。
“土秀才”将喜联落在纸上后,做一捻胡须状,然后摇头晃脑地反复吟诵着,很有一番玩味的意思。
“幸福院”里的笑声总连带着有的人的怨声、忧声。
就在乡党们尽情取乐的当儿,新娘端坐在房里的一角,垂着脑袋,一语不发,满腹心事、愁事。
小李还是没有回来。据说管线的那项工程遇到了永冻层,麻烦了,施工任务更吃紧了。
明天就是“五一”了,他还没有回来。
可想而知,“五一”那天他们的事没有办成。何止“五一”呢,过了节日的一个星期,仍然没有小李的面。
对象整整等了他17天。
她生气了,气不打一处来。恨气、怒气、怨气。她给小李留下了一封信:
“不要怪我不辞而别,你使我非常失望。你让我等,我等了很久。不过我的等待是有限度的,我也有人格,有脸面,懂吗?爱你的管线去吧!”
她单方面撕毁“婚约”,走了。
小李在姑娘走后的第二天,满脸淌汗地赶回了“幸福院”。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时,直愣愣地坐在床头好几天没有说一句话,最后抱着脑袋,不住地用拳头砸着,放大声痛哭了一场。
下面要说的是“幸福院”里的另一个故事——
有女不嫁开车郎,一年到头守空房,过了一个团圆日,洗了三天油衣裳。
谁创作的?不知道。但是有人透露,是一位妻在昆仑山下的陵园里掩埋了丈夫——一个汽车排排长后,跪倒在坟前,哭声泪气地说了这四句话。从此,青藏线上就流传起了这含着戏诚意味的打油诗。
住在格尔木军营里的每一个军人的妻子都有诗中所道出的那酸涩,那悲凉。
她叫李佩玲,本来在河南信阳一家国营公司当会计,工作于得蛮称心,多少人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后来呢,她忍痛辞掉了工作,随军到了格尔木,在团队的副食厂当了“豆腐工”。
如果从此真正的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尽管她用计算机换来个“马勺”(做豆腐时所用的工具),那也值得,她心理是平衡的。问题是,李佩玲也没有逃脱“随军不随夫”的命运,她只是把孤灯单影的空房从中原大地搬到了昆仑山下,几乎仍然凄凄惶惶地一个人生活着。
她的丈夫叫邓五合,是汽车部队的营长,忙着呢。一年365天中,起码有300天率领着铁马大队在风雪线上奔驰。住着妻子和孩子的家像他的招待所,他来去如风,进出自由,当然比真正的招待所好多了。他真正的家在线上,是兵站的那些被风雪压得低低的弥漫着男子汉的汗腥味脚气味的小平房。他爱这些平房,他爱驾着铁马的战士,他爱那条飘逸在世界屋脊上的、把北京和拉萨连在一起的青藏公路,当然,他也爱自己的妻子。
但是,作为一个军人,他有一种使命感、责任感,他不能不把更多的爱奉送给他的事业。
妻子受冷落了,甚至说是受委屈了,这一点,邓五合是知道的。
这一天,他执勤回来在家住了两夜,脱下了一大堆油衣服,又要上线了。从来都百依百顺的妻子这一回不知怎么长出了“反骨”,把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丈夫叫住了。
“老邓,你慢点走!”
他仿佛预料到妻会来这招,一点也不惊奇,不生气,把腿从门槛外抽回来,站在了屋里,听任妻子发落。
李佩玲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那摊油渍渍的工作服,说:“看来我这一辈子就给你洗衣服了。”
邓五合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只是苦笑了一下。
妻子继续问他:“我是你家的保姆还是丫环?你能不能让我活得轻松点?前些年我和家里人年年让你转业回河南,你一次又一次打保票,甚至写下了按着血红手印的保证书,可是你没有回来,还把我拽上了高原,叫我跟着你一起来受这份洋罪……”
她发泄着,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流着眼泪,扯着哭声。这还是那个操纵着计算机的女会计吗?
他呢,静静地站在一旁。但是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十分痛苦。
佩玲大概疲倦了,也满足了,不再吭声了。屋子里很静末了,还是她出来收场。她把刚刚赶着织好的毛衣扔给他,说:
“天凉了,线上比格尔木还冷,小心冻着。”
他拿着毛衣,心里沉甸甸的。
“佩玲,我对不起你。”
“少废话,快走吧,车队的同志等着你这大营长呢!”
一句玩笑话,把俩人心头的阴云扫得千干净净。
佩玲从挂勾上拽下头巾包上,又抱起孩子:“走,我送你出车。”
他的眼眶湿了,忙止住了妻子:“别去了,这次免了吧。孩子感冒刚好,到外面去会折腾得他再犯病的!再说,你也够累的了……”
她根本不理他,抱起娃娃就出门了……
唉,女人啊,女人!刀子嘴,豆腐心。住在“幸福院”里的这些满腹辛酸泪水的女人也是这样!
丈夫在春天走了,把冬天留给了妻子。
8.“男人当兵,女人不要吭声。”
我见过她几次,给我的印象是:斯斯文文,腼腆,很少和人主动搭言。大眼、粗眉,眉梢那颗黑痣边老有一丝抹不掉的笑。那笑含着幽深的惆怅。
我想,用“弱不经风”来形容这个像江南女子一样的东北冻土地上的女性最恰当不过了。
蓝伟华,你说对吗?
她笑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其实,我心里清楚,她是很坚强的。昆仑山巅不也长着小草吗?那是从狂风暴雪里挺过来的小草。蓝伟华不是柔弱苗。
她在格尔木军营家属院里住了五年,比起那些把根须深深扎在青藏线的大姐们,她算不了什么。可是,小妹也可以当大姐姐的老师,为大姐们引路。她有文化水,再加她有与丈夫不同寻常的经历,她把平平常常的事情看得蛮透,上升到了理性阶段。所以,她常常以“过来人”的身分对姐妹们说:
“男人当兵,女人不要吭声。”
就十个字,高度凝练,蕴含着多少沉重的内涵。这是她心中的珍珠,也是高原姐妹们心中的珍珠。
她为什么对生活品尝得这样透彻?全是生活磨练的。
她的丈夫是纳赤台兵站的教导员,叫赵国瑞。纳赤台,知道吗?就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路过昆仑山时梳妆打扮的地方,后人给此地送了这么个名字。纳赤台旁边还有一眼不冻泉,传说当时文成公主思念长安的父母,眼泪滴成了这泉。这个公主,一面对镜梳妆想着松赞干布,一面流泪伤心,可见纳赤台这地方是凝满相思泪的。
这相思泪一直延续到了现代。文成公主用眼泪铸成的纳赤台隔断了多少人的思念,又连起了多少人的恩爱。
蓝伟华和老赵就是其中的一对。
当初,老赵找对象难死了!他从昆仑山探亲回到老家,那模样真让人寒心:脸黑得跟藏民差不多,且瘦,两个颧骨尖乎乎的高,胡子也不刮,像鞋刷。(你说怪不,才二十四五岁的人,怎疯长着胡子?)这样子真有点“对不起观众”。不要说找对象,让姑娘们老远看一眼准保吓得吱哇一声跑了。谁也没有想到长得体体面面的蓝伟华却主动托人和老赵提亲。
这姑娘想问题办事总有自己的坐标,从不随大溜。她说,昆仑山里的军人才真正具有男人的风采,找男人就是找长像一块铁样的男人。奶油小生?不要!
她就这样做了军人的妻子。
当军人的妻子不仅意味着要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意味着吃苦受累。青藏高原军人的妻子更是如此。
蓝伟华在家乡的电信局中工作。结婚头三年,老赵三次回家,她三次怀孕,三次流产。多痛苦呀!她守着电信局,发报、打电话都挺方便,但她没有这样做。那样会分丈夫的心,几千里路,让他知道了这揪心的事,回来或不回来,都要作难的,不如把千般苦让自己一人咽了省心。她咬着牙,一个人躺在床上,等待着身体慢慢恢复。每次苦上个把月一切痛苦都过去了,她又开始上班了,这才往昆仑山里发封信,给丈夫报个平安,让他甭操心,安心干工作。
她不是石头人,常常夜里一个人睡下后心里空荡荡的好孤独,好凄惶!她想:“这样的日子过到哪天是个头?太难了!”
翻过身她又想:“谁让我当初选择了老赵呢?多吃些苦多受些难心甘情愿!军人,军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合上眼睡去了。
那是把一切苦涩都吸到肚里去了。
有一天,一个小天使般的女孩闯进了蓝伟华的生活。她做母亲了,这是她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啊!幸福来到她生活中的同时,她的肩头也落下了更多的苦累,孩子无人照看。她天天背着娃儿上班;冬天来了,她也要像东北所有的男人一样拖煤、运菜、装地窖,干这些活时背上仍然背着不懂事的、伸着手抓蓝天上白云的女儿……寒风中摇晃着煤车,煤车后面是她瘦弱的身子和伏在她背上的孩子……
生活的重负没有压垮她,她年年是局里的先进工作者。她只能享受半个女人的幸福和两个女人的劳累!
她的心里有个盼头:丈夫转业回家,好与自己一起分担生活的欢乐和重负。
她整整地盼望了10年,像当初盼望着做母亲那样浮躁而幸福。
然而,她失望了。老赵被部队留下了,即使在裁减百万大军的时候他仍然作为骨干得以提拔。
蓝伟华的脸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国家需要丈夫,丈夫需要妻子啊!
那是秋日的一个凉风瑟瑟的清晨,她毅然决定不再送女儿到幼儿园去了,对她说:“孩子,妈带你上高原去找爸爸。”
女儿先是一愣,然后一下扑到妈妈的怀里,说:“对,妈妈,我们找爸爸去。别人家的孩子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呢!”
她把住了10多年的房子让给了邻家,把家具卖掉了,手牵着女儿到格尔木安了家。
谁知,昆仑山依旧隔着她和丈夫。可以得到安慰的是他们隔三差五地可以通上一次电话。“电话见面”自然消除了夫妻间的许多挂牵。然而它也更加剧了他们彼此的思念。想想,常常能听见声音却见不着面,有多急人嘛!
上高原的第一个春节,他俩在电话上讲得好好的,大年三十老赵回格尔木过节,这是结婚十多年来夫妻的第一次团圆年,伟华高兴,女儿也高兴。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母女俩的心就兴奋得不能宁静,最后她们集中一切精力和心思准备除夕夜的那顿饺子,这是团圆饭啊!
饺子馅拌好了。面揉好了。女儿连爸爸包饺子的筷子都准备得好好的,只等爸爸回来包第一个饺子——女儿和妈妈商量好了,这团圆饺子非爸爸包第一个不可。这是惩罚他,也是奖赏他!
可是,母女俩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变凉,她们从清早等到傍晚,他没有回来,又等到夜里10点钟,外面的爆竹声已开始变得稀落了,还没他的人影……女儿的脸上挂起了泪珠,她接过妈妈擀好的饺子皮,手儿颤颤地把馅儿放在面皮上,包成一个像圆圆的太阳一样的饺子,又把太阳捏成了镰刀状的月牙儿,最后又把月亮捏成了小星星……
饺子里包的是她和妈妈的眼泪啊!
这个除夕夜,老赵没有回家。伟华轻轻地合起了自己张开的心扉。那是不圆的圆。
他为甚这么心狠,把妻子和女儿扔在家属院里受熬煎?
不,他是个软心肠人。当他得知兵站的那些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战士们在昆仑山过除夕很寂寞时,便毅然改变了自己回家与妻子团圆的打算,留在站上和战士们一起欢乐。
蓝伟华恨死丈夫了。但是,她却没有勇气埋怨他。因为她知道,她需要丈夫的爱抚,战士们也需要教导员的温暖呀!
那天,我见到她时,她还是那句话:
“男人当兵,女人不要吭声。”
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对她肃然起敬。
我想,没有人像军人的妻子丢失这么多的爱,也没有人像军人的妻子得到这么多的爱。蓝伟华,你说对吗?
她还是光笑,不言声。
9.两个小生命和他们苦难的母亲
她俩素不相识。一个是女军医,在昆仑山下的医院工作;一个是军人的妻子,住在侨乡广东潮洲。陌生人也会有惊人的相似的命运,以及由这命运派生出来的故事。因为在她们人生的旅途上都与青藏线有缘。
这个世界的快乐不应该是滴血的。你看,她们头顶的太阳都像结婚时那样年轻,她们脚下的草地都像上中学时那样嫩鲜。她们都会做母亲的,母亲的故事注定是壮丽的。
那是夕阳掉进了青海湖、月亮落入稻田里的时候,母亲那带血的子宫正在分娩着寄托着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