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爸尖厉地哀叫了一声,便跪倒在牦牛面前,干枯的眼眶里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花。他用手在胸前画着什么,嘴里默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我能想象出,牦牛在老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他终年在这藏北无人区游牧,即使有自己的妻室儿女,因为过着游牧生活不得不各走一方,一年也难得有几次聚家团圆的机会。牦牛是他的有生命的车,又是他无言的朋友,给他驮载东西,为他生养小牦牛,还保卫他和牲畜的安全。现在牦牛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老人心中的悲凉和惋惜是可想而知的。
老阿爸那扯得长长的哭声划破了寂寞而空旷的藏北天空。我的心酸酸的,暗想:不管冻土层有多厚,太阳终究会笑起来的。一头牦牛死了,另有一头母牦牛会生出一头小牦牛弥补上老人心中的空缺。
我这么想着想着便在营长的督促下登上了驾驶室。因为他提醒我该赶踣了。我上了车,并不立刻去踩动马达,老阿爸的哭声牵动着我的心。
也许是我的犹豫使营长感到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他又喊我下了车,说:“老人哭得太伤心,这头牦牛也死得太惨了!”稍停,他接着说,“给他赔些钱吧!”说着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一角钱(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多的毛票),给拇指上吐了点唾沫,开始数票子,数到50张时,打住,把钱给我,让我送给老阿爸。
老阿爸自然是不懂汉语了,但是在营长数钱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营长的手。
我手里捏着5元钱走到老阿爸跟前,却张不开口,不知说什么好。我总觉得用5元钱去理直气壮地换一头为救我们而死了的牦牛,实在是太轻看牦牛的主人了,对我们也是一种漠视——钱多钱少当然应该当回事了。但是在这里似乎有一种千金难买的东西在我们和老阿爸之间闪光。我指的不仅是牦牛,还有老阿爸。他和我们素不相识,陌路人而已。然而在我们需要别人伸手援助时他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用自己的“哑克”救出了我们的汽车。牦牛的死既可以认为是意料之外的事又可以看成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他在行动之前我们和他都没有讲任何价钱。5元钱换不回死去的牦牛,5元钱也买不到老阿爸对牦牛的那腔深沉的真情。
营长好像没有发觉此刻我复杂的心情,一个劲地催我快把钱送给老阿爸。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把钱递到老阿爸的面前,他又是摇头,又是推开我的手,就是不肯接受这笔钱。我从老人家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看得出,他根本不是嫌钱少,而是打心眼里就觉得这钱不该归他。藏北大地上那时候没有一棵树,我突然觉得老阿爸却是一片鲜嫩的树叶,所有秋天的果实都抵不上这片没有长在树上的叶子的重量。
我的想法和行动竟然截然相反。
我不能不完成营长交给的任务,便一个劲地往老阿爸手里塞钱。老人张开着手掌,当我硬把那50张毛票放到他手心里时,突然刮来的一阵风将钱吹得漫天飘起来。
老阿爸看看没去追。
我看看也没去追。
营长和昝义成都站着没动。
奇怪的是,那飞飘的钱总也不肯落地,一直飘在沼泽地的上空,我们望着它,渐远渐小……
41年了,如今老阿爸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那些飞飘在藏北沼泽地上空的纸币还清晰地浮在我眼前。
英雄藏牦牛英魂长在!
5.牦牛肚里长出的草
去西大滩泵站的路上,当看到这棵草的时候,我脑子里首先就进出了一个问号:它为什么没有祖先也不见后代,孤零零地站在昆仑山的沙原上?
与我同行的两位战友,他们像我一样也辨认不出这是一棵什么草。它很像我在家乡八百里秦川见到的苜蓿,但是它的叶子比苜蓿的叶子大,且更厚实。枝干也比苜蓿的枝干要粗壮得多。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它的根部,那是一坨黑灰色的、形状像椭圆形的硬壳,草苗儿就端端正正地长在中间,随着山风摇来晃去。在我的感觉里它仍然很孱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去了。
但是,它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即使在风中摇晃身子也是一条曲折的斜线。
柔弱的草为什么能在这海拔4000米的地方生存?它顶得住隆冬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吗?干涸贫瘠的沙原给了它多少水分和养料……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解开我心中疑惑的是入伍还不到两年的新兵张典。他告诉我其实事情十分简单。去年夏天,有个牧民赶着一群牦牛从这里走过,留下了3泡牛粪。不出一个月,3泡牛粪上就长出了3棵草。
这么说这棵草是牦牛屙出来的,或者说它是从牦牛肚里长出来的!
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推测:牦牛在某个水草丰盛的地方填饱肚子以后,并没有把草子嚼烂。后来这些草子随着粪便排泄出来,重见天日。风吹、日晒、雨淋,牛粪上有了土、水,又有了阳光,草子就出了芽。
张典说:“我们也不排除是牧民有意用草子喂牦牛的可能性,好让它播种收草,因为经过牛肠胃暖化过的草子容易发芽,而且耐寒耐旱。”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现在竟然有这样奇妙而实用的种草法!
我问张典:“不是有3棵草吗,那两棵呢?”
张典说:“我是今年春天才发现这3棵草的。当时看着它们凄凄惶惶的样子,随时都有被大风拔走的危险,我便给它们培了土,浇了水。我这样做完全是随心所欲的,没有任何目的和希望。因为无心,才疏忽了其中一棵草,对它没理没睬。恰恰就是我没有关心的这棵草活下来,而经过我关心的两棵草却先后死了!”
我久久无语。
野草就是野草,贵在一个“野”字,“野”是它生存的前提。如果有人硬要把它当成宝贝捧在手心,使它失去了“野”,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俗语:野花野草无人采。采,不仅是采集,还有理睬的意思。
大滩回到格尔木已经好几天了,我还想着那棵从牦牛肚里长出的草……
6.骑着牦牛过国庆
我接收给三号边防哨所运送过节的食品和慰问信的任务,是在国庆节的前一个星期。因为是跑单车,中途又要经过一段藏北无人区,所以我一路上小心驾驶,对车辆勤检查、勤保养,唯恐出麻烦。麻绳偏从细处断。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在出车后的第3天中午,汽车在涉水过一条冰河时陷在了河心,驾驶员称之为“捂车”。我和助手昝义成冰里水里折腾到傍晚,汽车仍然静静地捂在河里。后来,来了几个游牧的藏胞,也七手八脚地帮我们推车,还是无济于事。
次日天还未亮,我俩就爬出驾驶室又忙忙乎乎地鼓捣了半天,汽车仍然纹丝不动地僵在河心。已经是出发后的第4天了,再耽误下去,节前就很难赶到哨所。我打听了一下此地离哨所只剩下不足百里地了,不算太远。我当机立断决定昝义成留下守车,我向牧民借一头牦牛把部分节日食品送上哨所。一位牧民很爽快地让出一头牦牛给我,但他提出要陪我一同前往。可以理解,把自家的牦牛让一个陌生人使用,他能放心吗?有了牦牛,又有人结伴,我太感谢牧人的慷慨了!
就这样,我和这位陌路偶遇的牧民各骑一头牦牛,我前他后一摇一晃地行进在无人区。莽原无际,蓝天、白云、雪山,色彩各异,线条分明。那一片又一片在蓝宝石般天幕上飘游的透亮白云,仿佛就贴在我的鼻梁上,软软茸茸地从我的额头一直抚摸到脚尖。我极为爽心,舒畅。我想,只有在空旷的藏北草原,天上的白云才能这样没有距离地与我亲热。当然我不会忘记肩负的责任,国庆节前要赶到哨所。
骑着牦牛在无人区赶路,速度快慢是由不了人的。国庆节前到不了哨所,这确实是事先没有料到的。还好,10月1日清晨我们从一个叫露曲的放牧点出发时,离哨所只剩下十里来地了。就是说国庆节的当日我们与战友们相会是不成问题的,这样,边防哨所沿袭下来的一年一度的“国庆篝火晚会”我肯定可以参加上。想到这些我很兴奋,不住地吆喝着牦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