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2004年2月,虽然天气逐渐转暖,但是阴角里的积雪还不动声色地结着冰。一天傍晚,有3头家牦牛悄不声地从山上走来,站在了才让多吉家的帐篷前。起初,才让多吉还以为是别人家的牦牛,一点儿也没在意。后来,那3头牦牛不住地冲着他嘶叫,还不断地朝着他跟前挪步。他这才细看了几眼,啊,这不是一年前被野牦牛抢走的自己家的母牛吗?它们的后面还跟着3头小牛崽。才让多吉马上明白了,这牛崽是它们与野公牛交配后牛出的“杂种”。就在这时候,才让多吉听见不远的山坡上传来几声“哞、哞”的嘶叫声,他抬头望去,一头野牦牛在金辉四射的晚霞中正动情而凄伤地叫着。那3头小牛崽随着这叫声也应和地叫起来。才让多吉心想:野牦牛送妻回娘家,却恋恋不舍自己的孩子呢!儿走千里母担忧,父亲何尝不是这样。动物也通着人性!
天色黑了,群山没入夜幕。那头野牦牛失落得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消失在深山……
失去的母牦牛带着3头“小杂种”回来了,这使才让多吉高兴,却让他不安。这3个野性十足的家伙,显然不认为它们回到了自己的家,它们出生在野牦牛的世界里,只知道那些长着四条腿的野牦牛是亲人,现在看到了两条腿的人,反倒视为怪物,恐惧多于好奇。它们整日魂不守舍地闹腾着、踢打、狂叫,没有一刻的安宁。先是瞪着凶相毕露的恶眼扑人抵人,后来对周围的家牦牛也不放过,恃强凌弱,数十头家牛都被它们抵伤。打打斗斗地过了一个月,也许它们闹腾得疲乏了,腻了,先是一头“小杂种”忽然不见了,跑了,没人知道到哪里去了。剩下的两头也在不久的一个傍晚撒开四蹄跑向深山。
日子相对平静了下来。才让多吉似乎把那30头丢失的牦牛也淡忘了。但是,打架劫舍的野牦牛却没有因为得到的胜利而满足,而金盆洗手。它们在继续演绎着“抢亲”的恶作剧。
2004年6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又是一个傍晚。野牦牛的抢劫总是选择夜色将临的傍晚,这是为什么?也许出于要靠浓浓的夜幕掩盖它们的抢劫行迹,也许瞅准这个时辰是忙碌了一天的牧人容易出现麻痹的时机,也许……总之,野牛沟的这个傍晚,有100多头野牦牛饿虎扑食似的冲进了才让多吉家的牦牛群,快刀斩乱麻似的每头抢走了一头家母牦牛,又飞快地离去。整整103头家母牛被劫持。毫无疑问,这100多头家母牛又做了它们的“后房小妾”。
这是才让多吉四分之一的家产啊!损失太大了,确实太大了!一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才让多吉几次拎起藏刀想追向深山,找回牦牛,都被家人挡住了。别说一个才让多吉,就是十个像他那样壮实牧民也斗不过一群撒野的野牦牛呀!
才让多吉当然把这件事又报告给了市森林公安分局,巡山队又进沟了。但是他的100多头牦牛还像石沉大海般的没有任何消息。他日夜牵想着自己的这近一半失去的家产,常常站在草滩上呆望着昆仑山的群峰出神。他仿佛听见了家牦牛亲切的叫声,也仿佛看见了家牦牛熟悉的身影。就是在这样虚幻的听着和看着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侥幸的愿望:野牦牛还会把抢走的家母牛送回来吗?
他就这样盼着,没有任何根据地盼着。他也知道,这种渺茫的企盼是泡影,但是仍然还要盼。人就是这样,在绝望时常常会生出一些明明知道得不到却还要希望拥有的幻想。
才让多吉做梦都想着失去的牦牛,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奢望会变成现实。4个月后的一天,一群熟悉的牦牛队伍踏着轻快的蹄子走到了才让多吉家的门前。它们正是被野骚牛抢去的那103头家母牦牛,才让多吉兴奋得都快飞起来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把双眼揉了又揉,看了又瞅,瞅了又看,没错!是他家的牦牛回来了!一头也不少。他走上前,一一抚摸自己的无言伙伴,嘴里喃喃自语:“你瘦多了!你受伤了!这3个月真苦了你们!”这些牦牛对久别重逢的主人也显得格外亲切,用鼻子喷着他的手和衣袖。
此刻,几百米外的草坡上,一群黑压压的野牦牛一字排开,它们没有了往日的狂野和粗鲁,只是温驯而多情地望着才让多吉家的帐篷。啊,这是送亲的队伍呀!
野牛沟的日子在这以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平平静静地度过着,牧民们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巡山队也隔三差五地从草场走过。但是,这里的人们谁也没有忘记野牦牛,它们还会来的,肯定会来的。以后野牦牛又会演绎出些什么离奇故事,谁也说不上来。人们等着,等着……
4.英雄藏羚羊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头牦牛在眼里消失了一道淡淡的蓝光之后,便永远地倒了下去。可以肯定地说,要不是它用生命慷慨地满足了我们急切渴盼的那种需要,包括营长在内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藏北沼泽地的。
英雄藏牦牛的躯体悄然无声地化入了冻土层。如今长在泥潭上的小草是不是它的化身?无人知道。
40多年间,我产生了要为那头献身的牦牛写一篇祭文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直到2000年盛夏,京城的气温创下历史最高纪录的时候,我才大汗淋漓地提起了笔。我之所以选在这个灼热的酷暑写有关那头牦牛的故事,是因为我知道它长眠的青藏高原在这时候仍然寒风呼啸,狂雪乱舞。而此刻,我要与它共享阳光和热量。
我常常这样想:我们可以原谅别人的无知,但是我们很难容忍麻木不仁的愚昧。就在那头牦牛倒下去后,我们营长说了一句话:不就是死了一头牦牛嘛,给他赔钱!
牵牦牛的藏族老阿爸并没有收我们一分钱。他跪在断了气的牦牛旁,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对着苍天祈祷。
这时候,我心头的怨大于爱……
下面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写下的有关介绍藏牦牛常识的文字,都是后来我从实践中和书本上积累而加的,事发时我是一无所知,只知道牦牛是西藏的牛。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1959年春寒料峭的春天,当时我才19岁。
那是一个暴风雪缀满蒙蒙天空的凌晨。我们这台走得异常疲惫的收容车由于开车的我打了个盹,栽进了路边的沼泽地里,幸好人未伤着。3天前我们小车队在甘肃峡东(今柳园)装了一批运往藏北纳木错湖边某军营的战备物资,昼夜赶路来到念青唐古拉山下,在这片无人区里颠簸着。1100多公里的路程被我们的轮胎啃吃得只剩下百十里路了,眼看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汽车是在一瞬间蹿下公路的,我当时的感觉是我的身体与汽车一起整个离开地面,飞了起来。等我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窝在烂泥里熄了火。坐在我身旁的营长冲着我大吼了一声:“你找死呀!”可是我知道在出事的刹那间他也刚从酣睡中醒过来。我们确实太累了!助手咎义成绕着汽车在泥沼地里转了一圈,裤腿上溅满了浊黑的泥浆点点,他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能统率数百人的营长,到了这会儿却显得身单力薄,他一会儿望望无边无际的沼泽,一会儿又踢踢汽车的某个部位,他很烦躁,却没办法弄起这辆瘫在泥沼里的汽车。我当然不会有给营长排忧解愁的办法,但是作为驾驶员在这时候安慰安慰他是绝对需要的。于是,我给他讲了如下的话:
“我们现在可以做一件事,把车上的物资卸下一部分,或全部卸下来,挂好拖车绳,等着来一辆汽车拖我们的车。”
我说了这番话后,就做好了挨呲的思想准备。等着车来救我们?哪有车?我们是压阵的收容车,前面的车早颠得没影儿了;在藏北这片无人区里难得见到个人影,谁会把车开来救我们?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营长听了我的话后,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骂我说了一通“废话”,而是长叹一声,迎合了我的想法:“看来,只有如此了!”
鹰在高远的地方飞翔着,天空显得更加空空荡荡。
我们3个人像埋在地里的木桩桩一样,站在原地。虽然谁也不说话,但是谁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与自己一样的难题:谁来救我们走出无人区?
就在这时候,我在本文开头所提及的那头牦牛走进了我们的视线。
赶着5头牦牛的藏族老阿爸根本不需要我们拦挡就站在了栽进泥沼中的汽车旁看起来。他用藏袍的袖口掩着嘴,很仔细地看了汽车窝倒在那里的情形后,将袖口从嘴上拿开,摊开双手很激动地对我们说起来,老人的焦急、无奈以及对我们的抱怨,我都可以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得出来,但是就是听不懂他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不会藏语。好在进藏前每台车上都有一个同志参加了3天短训班,学会了几句常用的藏语。我当时忙于保养车和准备出发的东西,让咎义成去出这个公差。此刻他只能用半藏半汉的语言与老阿爸交谈,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总算把老人的意思明白了个大概。老人是说:“你们笨得连牦牛都不如,怎么会把车开进那个地方去,这是死亡地带,进去一百台车也能被那些烂泥吃掉。”营长到底比我们这些娃娃兵见多识广,他一听老阿爸讲到了“牦牛”二字,马上眼睛一亮,一击大腿,兴奋地说:“好,有啦,让牦牛拖车!”
老阿爸二话没讲就同意了用他的5头牦牛把我们的车拖出沼泽地。
接下来就该我和助手忙碌了。取拖车绳,挂拖车绳,铲除轮胎下的泥浆……
趁这个空当,我要寂寞给读者介绍一下牦牛的情况。是的,我必须在那头牦牛献身之前把它和它的伙伴们牵到更多人的面前,让大家更多地了解这些一直被我称作“无言的战友”的情况。需要说明的是,我在陈述牦牛的事情时心总是沉浸在幸福和歉疚两种情绪中。
藏语里称牦牛为“亚克”。有句谚语:西藏的一切都驮在牦牛背上。这反映了牦牛在西藏牧区无法替代的地位。一头负载100公斤的牦牛,每日可以走20—30公里路,能连续跋涉一个月。有这样两个历史数字:1962年中印边境发生战事时,汽车和人力难以把大批的弹药运到边境哨所战士的手中,正是牦牛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1975年中国登山队第二次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曾有几头牦牛把登山队的装备和生活日用品,一直驮到海拔6500米的冰山营地。以上是牦牛善的一面,牦牛还有“恶”的一面。它对付凶残野兽有特别的本领,因而是牧民保护牲畜的勇敢卫士。牧民在山野放牧时,如果狼群来袭击,牦牛不需要主人发号施令,就会主动迅速地围成一圈,牛角朝外,向狼发起进攻,猛烈地扑击过去。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往使狼群难以招架,只得遑遑而逃。逃?没那么便宜。这时牦牛群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穷追不舍,另一路突然夺路而上,切断狼群的后路,进行两面夹攻。狼们根本没法防住牦牛这招,绝大部分惨死在了牦牛的飞蹄下。牦牛保卫牲畜的每一场激战,几乎都是以狼群的惨败而告终。
西藏是名副其实的牦牛的故乡。据资料记载:世界上的牦牛种类的80%在西藏。
营长一直双手叉腰看着我和昝义成手脚不闲地忙碌着。说句心里话,有营长在身边站着,而且还时不时地指点着我们的动作,我工作起来格外有劲头,也忙乎得很有秩序。想想吧,一营之长,大尉军衔,要不是这次执勤他在我车上压阵,就那么容易能见到他吗?后来,老阿爸也成了我们的帮手。多亏了他,不然我们绝对不会把这5根拖车绳套在牦牛脖子上——收容车上有的是各种汽车材料,光拖车绳、拖车杠之类就准备了10根。可见我们对在无人区行车之艰难是有思想准备的。老阿爸肯定够得上一位“牦牛将军”了,只见他将右手的食指弯曲放在嘴边,唇间立即发出一声接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哨音,五头牦牛像士兵听到集合号声一样一字排开,站在了他面前。之后,老阿爸让我和昝义成在每根拖车绳上绾了个圆扣,他自己功手将圆扣套在了牦牛脖子上。牦牛是要拖曳着汽车的屁股出险境的。营长让我钻进驾驶室启动了马达,挂上倒挡,他配合老阿爸指挥我倒车。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也那么简单,随着老阿爸的口哨声和营长“1,2,3”的口令,我狠踏油门,汽车在泥沼地里前后活动了3下就被拖出了沼泽地。
这时,太阳刚刚爬出雪峰,鲜红的金粉洒遍了藏北大地。
我万万没有想到,不幸的事情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没问题时发生了。
汽车被拖上公路后,我将车开出十多米停在了路边。我下了车,准备好好感谢一下老阿爸,要不是他的5头牦牛,我们这车还不知要在泥沼之中窝多久呢!就在这当儿,我发现有一头牦牛躺在了公路中央,四条腿绷得直直的,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老阿爸扳着牦牛的两条后腿像划桨一样摇晃着。刚才拖车时我从后视镜看得清楚,这头牦牛使劲拽车,期间它摔倒了两次,爬起来又拽。想必是它用劲太狠,伤了内脏什么的,要不它不会抽搐得这么厉害。老阿爸摇晃它的腿,显然是一种抢救它的措施。然而,这不会有什么作用的,很快那头牦牛就停止了抽搐,死了。它的四条腿仍然绷得直直的。就在它咽气的那一刻,我看见它那蓝色的瞳人一闪,便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