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胡明听得多了,已经无法激动起来了。谁让他是医疗站的“台柱子”呢?肩膀硬朗的人,就应该挑起重担。
格拉丹冬雪山海拔6621米,是唐古拉山脉中的最高峰。“格拉丹冬”藏语的意思是威武雄壮、高高尖尖的山峰。在这座高且尖的雪山中,簇拥着20多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峰,宛如身披银甲的武士,矗立在青藏腹地。在这些雪峰肩胛之处,有近50多条现代冰川组成的冰川群。浩浩长江就是从这里起源。
胡明绝无去格拉丹冬观光旅游的雅兴,因为两年前他有过一次格拉丹冬之行,是给一个江源探险队当随行医生。但是到这样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去多少回他也不会腻歪;他也不担心完不成此次科考队的医疗保障任务,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再加上他的经验。那么,为什么他是那么闷闷不乐的,显得心事重重地踏上去格拉丹冬之路?
白房子有一扇窗口站着她。妻子的目光望着远方。
正是这目光牵着他的脚步,使他步履维艰。
他不是那种被儿女情长能缠绕手脚的男人,可是,此次格拉丹冬之行对他确有点勉为其难。再有两个多月就有人叫爸爸了,怎能不心花怒放?这两个月他会舍弃自己一切应酬,好好陪着叶萍,让小宝宝平平安安在可可西里降生。他要偎在妻子身边,听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他就是这时候踏上了奔赴格拉丹冬的征途。应该说他心里有许多话憋着,但是他只能默默地为自己祈祷:早点回到妻子身边,让她忧虑的脸上焕出笑容。
白房子那扇窗口的目光,天天仰望着高处的积雪,她多么想把那些狠心的日子唤回来!可是,她彻底失望了。
胡明再也回不了可可西里了……
科考队执行完任务返回可可西里途中,头车翻车,车上除司机外其他3人全部遇难,其中就有胡明。
本来只有20天就能完成的工作,由于道路有时泥泞有时冰雪,延至一个月。胡明急于赶回医疗站,早一天出现在妻子面前。他还要陪她回西安呢。他等着坐第一辆车,可见他的心情有多急慌了。科考队一共5辆车,走在前面的车实际上就是探路车。进出格拉丹冬根本没有路,司机的感觉就是路,汽车轮子碾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其实,轮印并不都是路,那一条条轮印里隐藏着探路时留下的多少“陷阱”!
一次,车子在驶过一层泛浆地时,陷进了深深的泥潭里,司机本想挣扎着把车开出去,谁料弄巧成拙,越陷越深,泥浆几乎没了车顶……
3天后,驻在山中的解放军赶到,从泛浆中拖出汽车,还有三具糨糊成泥棒的尸体……
未出生的孩子成了孤儿
胡明的尸体是在深夜两点钟运回医疗站的。从一定意义讲这个时间是个掩耳盗铃式的好时辰。夜幕可能暂时地遮掩住这俱鲜活而多情的尸体,起码在天亮之前这段时间不让叶萍发觉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雪里毕竟埋不住篝火。
事实是当天夜里天还不亮,叶萍就趴在丈夫冰冷而泥泞的尸体上哭号了起来。那哭声像锯齿拉在钢板上,又像有人踩踏着碎玻璃碴。整个可可西里都被叶萍的哭号惹得淌起了眼泪。
哭声一直延续到次日中午。
没有人去劝这位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女军人。医疗站的人几乎都赶来了,他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叶萍身后,悄悄地流眼泪。
严格地讲,叶萍新婚的新鲜滋味还没尝够,丈夫就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她是在最需要也最能接纳丈夫柔情爱抚的时候失去了丈夫。即将出世的孩子还没承受到人间阳光就成孤儿。
她的嗓音已经被哭号撕扯得很沙哑了。
当她明白撕肝裂肺的哭叫再也不能唤醒已经长眠了的丈夫时,终于止住了哭。可是站在她身后的同志仍然热泪长流。
她开始用大家早就准备好的水为丈夫擦洗身上的泥尘、冰雪。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洗澡了,从此刻起他就在另一个世界生活,那儿能不能洗上澡还很难说,她一定要把他洗得千干净净。她却不敢去洗那张她熟悉的、此时被泥雪模糊得无法辨认的脸,便先给他洗手,洗胳膊,洗脚,洗腿,洗胸脯……对啦,要把脚好好洗洗。他一直有个好习惯,每晚都用热水烫脚。洗着洗着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呼喊她,媳妇,来帮我揉揉脚心,今天的手术站了整整6小时,脚心有些疼。于是,她会放下手头的活儿,给他揉脚……
想到这里,叶萍忽然停下了为丈夫擦洗。丈夫此次格拉丹冬之行,一个月有余,跋涉了多少山道水路,他的脚能不疼吗?对,一定给他揉揉脚心,他又要走远路了,而且这一回是他一生中走得最远最远的路,要让他轻脚轻心地上路。他开始给丈夫揉脚心了,揉呀,揉呀……
她最终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丈夫身上又哭号起来了……
仍然无人劝阻她。
叶萍,哭吧!要哭就哭得彻彻底底,哭得痛痛快快,哭得轰轰烈烈,把心中的苦水和委屈,全部地、干净地哭出来!
夜在流动,梦在流动,整个青藏高原都在流动。都因了一个女军人这撕心裂肺的哭号!
这哭号是一片易碎的薄冰,谁听了都会陷进冰下的深潭里……
从胡明离开人世的那天开始,小藏羚羊夜夜长嘶哭叫,有时甚至跑出医疗站的小院子狂叫。买它之家少了成员,它该是找失去的主人吧!
黑色的黎明
戈壁滩骆驼草上挂着莹莹露珠的那个黎明,可可西里响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它划破寥廓寂寞的夜空,久不消失地回荡着,仿佛要告诉全世界每一个人,这儿终于有了新生的第一代婴孩。
胡明的意外遇难,出其不意地打乱了他们夫妻俩原先回西安迎接孩子出生的安排。叶萍无可奈何地只有在可可西里坐月子。
可可西里什么时候听到过雄鸡打鸣?从来没有。今天这声声婴儿的啼哭比雄鸡的鸣叫更能唤起高原人对黎明的向往,多少人从睡梦中醒来伸长脖子,耳朵贴着窗纸倾听这比音乐还要动听的啼哭。
产房里,护士将婴儿抱到叶萍面前,满脸挂笑地说:“叶姐,是个男娃。”叶萍听了,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儿子的出生使她更容易想起丈夫。胡明多次对她炫耀过,在可可西里这块宝地上,我不种出个男娃来,还算男子汉吗?
叶萍很快擦干了眼泪。她想,这一刻更多的应该是喜悦,起码要暂时地忘掉悲痛。她望着躺在身边婴儿车上的儿子,儿子的脸上还留痕着胎液,这脸对她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这张脸,还有这手这腿,昨天还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在她体内无声地挣扎着,也许是向往可可西里那点缀着白云的碧透蓝天,也许是牵挂远在格拉丹冬的爸爸,今天就变得人模狗样地躺在了她身边。真快!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她塑造的是生命,是青藏高原的明天,是宇宙的精灵。没有哪一种诱惑能够超过从母体内分离出的小生命对母亲的诱惑力了!叶萍望着儿子粉嘟嘟的脸,足足“欣赏”了有半个小时,才把目光收回。随即,她的眼里不由得又涌出了泪花。
她怎能不想起胡明呢?在她的肚里刚有了儿子的雏形时,胡明就盼着儿子快快出生,盼着儿子叫爸爸,盼着儿子长大后也当医生,就在可可西里医疗站,接他的班。叶萍嗔怪地顶撞了他一句:看把你美的!如果生下个女娃呢,你的愿望不就泡汤了吗?他马上改口说:生个女娃咱就让她在可可西里医疗站当护士,接你的班……
现在,儿子出生了,就在可可西里,就躺在母亲的身边。可是,爸爸呢,却永远地长眠在可可西里冰冻的地层之下了!
在失去丈夫的悲痛的时刻里,儿子的出生毕竟给叶萍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每当她出神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就忘了一切,心里只剩下儿子。儿子就是她的生命,儿子就是她的幸福,儿子就是她的所有。你瞧,儿子的脸,宽宽的略带方形,确实像胡明的脸。儿子的嘴唇,尤其是下嘴唇,翘翘的,跟胡明一模一样。儿子的眼睛,不大不小,黑油油的瞳人好可人,那不正是个小胡明吗?还有那高高的鼻梁,那肥大的耳廓,那从小就能看出将来必定很宽阔的前额……不都是活脱脱的胡明又是谁呢?
胡明在感情上的所有付出和这种付出所孕育的美好愿望,不就是有一天能听见儿子叫他一声爸爸吗?可是,儿子倒是来到了人世间,他却听不到独生子的声音了,也听不到妻子的呼唤了!
叶萍心中不灭的灯盏便是儿子那双一出生仿佛就能分辨出亲人的眼睛。
她在同志们为她临时准备的产房里,从早到晚地望着儿子的脸,望不够啊!只有在深情无限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地忘掉悲伤,她才觉得自己还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和价值。
她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路,从西安出发去北京学习、参军,又自愿要求上青藏高原到了可可西里。她本已绝望,是儿子的出生救了她,给了几乎耗尽心力的她重新振作起来的动力。于是,她把过去的梦想收起来,丢弃在曾经闪光的里程标下面,踽踽而行,痛苦而不屈地接近人生的另一个平静的境界。她要活下去,为了独生子要活下去!为了长眠的丈夫能够合上不甘心的双眼要活下去!
一个军人寡妇的追求?心愿?
也许在有些人看来这种追求太卑微,太渺小。但是,就是这点可怜的追求,她也没有得到。很快,命运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又一次绝望。
儿子出生后的第5天黎明,大祸就降临在这个刚刚睁开眼睛却还不认识世界的婴儿头上。又一个黑色的黎明。
医生和护士同时被叶萍的惊叫声唤到了病室:“快来看看,孩子怎么啦,他到底怎么啦?”
医护们看到,孩子脸色青紫,呼吸急促,身子不时地抽搐着。叶萍一边哭着一边诉说:昨晚孩子还好好的,到了今天清晨他开始躁动,啼哭,后来就发烧。我很焦急,但总觉得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总是念叨着让他快快地好起来。谁能想到,他成了这个样子……
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后说,孩子是因为高山缺氧而得的病。叶萍忙问:“那现在该怎么办?”医生不语,轻轻地摇摇头。叶萍又问:“快讲呀,我到底该怎么救我的儿子?”
上午8点钟多点,出生才5天的孩子就停止了呼吸。他走时没有名字,爸爸先他一步走了,无法给他起名字,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起名字。一个没有名字的男孩,一个没有户口的男孩,一个没有得到父爱母爱的男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长江之源的楚玛尔河,还是那么细细地、浅浅地流着,越流越瘦……
包括医疗站站长在内的全体医护人员,围着悲痛得眼睛都失了神的叶萍。与失去胡明时情形不同的是,大家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叶萍,让她不要太伤心,保重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叶萍怀抱儿子,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我为什么没有能耐救活我的儿子?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能耐?胡明,你为什么就这样忍心地撇下我们娘儿俩要走,你走了谁管咱们的儿子?
就这样,可可西里出生的第一个婴儿,也成了这块荒原上夭折的第一个婴儿……
红柳作墓碑
叶萍怀抱儿子,在产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也不讲话。你会有这样的错觉:孩子没有死,可她却坐得入神了。
死亡在活着的母体中埋着。
直到次日清晨,当红红的太阳跃出雪山之巅时,她才抱起孩子,吻了吻他的额头,还有鼻尖。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食堂——那里给她准备的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再热,她一直没有动一筷头——而是走出医疗站的大门,径直向遥远的唐古拉山走去。具体到哪儿去?她不知道。去干什么?她也似乎不明白。她只是走着,走着,毫无目的地走着。
她好像听到胡明的呼唤声,胡明对她说:“叶萍,这么冷的天气,你把孩子抱到哪儿去?”她止步,那声音又消失了。当她再次走动时,那声音又响起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胡明,我明明听见你对我说话,怎么看不到你人?你别跟我捉迷藏了,快出来!”
胡明不回答。
叶萍坐在了冰冷的沙石地上,怀里仍然抱着儿子。
她又听见胡明的呼唤声了。起身,继续朝前走。初升的太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也抱着一个孩子。
对影成四人,她不寂寞。
有一个人悄悄地跟在叶萍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她向唐古拉山方向走去。
连叶萍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一簇红柳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去路时,她才停下了脚步。好像她走这么远就是为了找到这簇红柳。
整个可可西里见不到一棵树,红柳、骆驼草是这里唯一的绿荫。
那个一直尾随她的人也停下了。
叶萍回转身,发现阿袁站在身后。
“是你?”
“怕你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来陪你。”
“你是怎么知道我遭遇到如此难以预料的人生大难?你一定觉得自己是个胜者!”
“不,萍姐,你完全说错了。不要把阿袁想得那么低下,我当初要求复员到拉萨去开饭店,从本质上讲不就是为了给你和胡明让路吗?当然我当时心里的痛苦是难以忍耐的,因为我太爱胡明了。我这次来可可西里是专门为胡明送别的,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像爱胡明那样去爱一个男人……”
“阿袁,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是好姐妹,苦姐妹!”
“我来给胡明送别,没想到你们的儿子……”
“阿袁,别说了,我们一起为孩子送别吧,他出生后就没有爸爸,现在有你这么个好阿姨,孩子在九泉下也会高兴的。”
姐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们为孩子筑造最后的家园。没有锹也没有镐,两双手在坚硬的戈壁滩刨挖着。说戈壁坚硬,是因为冻结着,是因大大小小的沙石牢牢地锈死在一块,是因为她们的手刨挖得麻木了,没有劲了。两人谁也不吭声,只是埋着头挖,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