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萍不会服从他,当然他也不会为难她。她似乎没有怎么犹豫就把男朋友交给胡明,让他给安排吃住问题:“一切由你去管理他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胡明忙说:“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会知道怎么办。”
叶萍这么放心地把男朋友交给胡明,原因有三。第一,他是“临时家庭”的户主,找他是顺理成章的事。第二,男朋友在哪里住着实叫她作了难,医疗站没空房子,可可西里更无招待所了,索性让他和胡明滚在一个床上得了。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她心里已经越来越没有男朋友的位置了,把他交给胡明既可以表白自己这个心迹,又可以让男朋友从中明白点他应该明白的事情。
胡明不会狭隘到让叶萍的男朋友觉得高原这个鬼地方的人都像鬼一样不近人情,他的接待是满腔热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叶萍在场的情况下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朋友马上就有感觉了:好人!把心劲都用在手上了,我一下就觉得这个寒冷的地方有了温暖。夜里,两个大男人睡在一张单人床上,挨得很紧,谈得蛮投机。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掏,理想呀,追求呀,家庭呀,交友呀……除了不谈国事,其他什么话题都有。俩人越说越来劲,心儿靠得越近,本来两入睡在床两头,鼻尖对着鼻尖侃起来。
“胡大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说说,女人即使美丽得像一朵花,待在这个叫可可西里的地方,也等于插在牛粪上了,还有什么价值?”
“老弟——也允许我这样叫你吧,我不想就你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雪莲花只有西北的雪山上才有,除此而外的任何地方都见不着,可是人们几乎都喜爱这种美丽的高原花。”
“噢,我明白了,你是说一个人的价值大小,并不完全决定在什么地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你扩大了我话题的内涵,我只是指女人而言。”
“有情之人所见略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只想谈女人,我此次来高原就是为女人而来,也要为女人而归。”
“原来你是身负重任上高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把叶萍背下山的!”
“这只是一相情愿。恕我直言,可可西里一直被人称为无人区,别的不说了,单就说水吧,缺得要命。我来的这两天一盆水用一天,清早洗脸,全天用它洗手,晚上洗完脚才倒掉。又苦又涩的生活!可是我纳闷,你们竟然有滋有味地活着,为什么?”
“因为这里需要我们,还因为这里生活着一群男男女女,大家互相牵着,互相挂着,生活就不单调,也不寂寞。你也不是被叶萍牵来了吗?”
“我不是被她牵来的,而是要把她牵下山。”
“但愿你心想事成,可是我看也难。”
“我真不明白,像叶萍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军人,到哪儿不能施展本事,偏要在这个遥远的可可西里来耗费年华?”
“你在这里用‘耗费’两字显得那么欠思量。叶萍是不是才貌双全,我不敢下这个结论,但是对你如此的贬低她选择可可西里,我真的不敢苟同。人各有志,也许叶萍认为她自己就该到可可西里来奉献年华。”
“何以见得?”
“她是个军人,军人服从命令的意识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否则,就别穿这身军装,肩上就别扛着几道几星的,这是其一;其二,她是个女人,女人就应该选择男人最需要她的地方去工作。可可西里不缺羊不缺狼,缺的恰恰是姑娘。叶萍和她的一伙同伴来了,可可西里的山乐了,水笑了。”
“听了你这番真言,我的感慨有二:第一,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穿一身军装,但是我不悔不怨,我即使有一双翅膀,也不会飞到这个地方。第二,你对叶萍了解得这么深,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你没有穿上这身军装,我也为你老弟庆幸,因为每个人的选择都应该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至于你提到我对叶萍了解的深,实在过奖了。她是我们‘临耐家庭’里的一员,我想我应该做的还没有做好。”
“‘临时家庭’?哼,据我所知,这个‘临时家庭’已经解体了,就剩下两个人了,一男一女,马上就会变成正式的家庭了!”
“我非常佩服你调查研究的细密而快捷。如果真有你所预言那一天,我会给你留一杯喜酒。不过,我想这酒你是不会喝上的,因为这是一杯带醋味的酒。”
两个男人的对话终止。满屋子的臭脚丫子昧,男人的脚气!
他们又各人回到各人原先睡的地方,一边一个人头,所不同的是,没有抱着脚,那玩意儿太臭。没有呼噜声。可可西里的夜并不宁静。
火锅店的醇香
也许是男朋友没有铆足劲,也许是叶萍脚跟扎得太深,她终于没有被他拉走。当然,他此次高原之行还是有功劳的。起了催熟剂的作用:胡明和叶萍的终身大事在他离开可可西里的那天夜里,就正儿八经地摆在了日程上。
这天的晚饭胡明和叶萍破例没有自己动手做,而是走进了医疗站左侧的楚玛尔河饭店。说是饭店,其实就是单一的涮羊肉。饭店很小,不足30方米的房子里摆放着5张桌子。气派却很大,门框上“天下第一涮”5个藏汉两种文字写的字,格外引人注目。何为第一涮?
一个月前,藏家姑娘白玛拉吉带着阿爸在野马滩饲养的一群特种羊,来到青藏公路边开办了这个小饭店。羊种优良,其肉自然就有别于一般羊肉了,汤鲜肉香。贴在饭店墙壁上介绍羊肉的宣传品这样写着:野马滩的羊是个宝,它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雪线矿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吃了这样的羊肉,壮骨开胃又健脑。
胡明和叶萍看了这则女老板自制的广告,同时会心一笑。胡明说:“看来这个小饭店一开张,以后有了病人就往这儿送,我们的医疗站该关门了。”叶萍说:“你别说,这老板娘很有文学才华,广告词不错啊!”她的话音刚落,白玛拉吉就从里屋走了出来,说:“两位千万别夸错了人,我可没有这份本事,这广告词是特地请了你们医疗站一位才女拟写的。”胡明马上追问,“哪位才女?”向玛拉吉回答:“阿袁。”胡明和叶萍久不做声,他们真思念这个“临时家庭”里的好友,她总是在人们料想不到的角落表现自己的才艺。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可可西里呀!女老板诡秘地一笑:“这是她在这里吃最后一次晚餐时的留念。”
开涮以后,他俩边吃边聊,轻松,舒心。果然这羊肉口感极好,肉酥且嫩,香气一下子就渗遍了全身每一个毛细孔,而且弥漫在周嗣的空气中,使人感到整个身体仿佛都泡在了醇香中。心情爽再加了这美味的涮肉,双倍的香。
男朋友虽然走了,但是两人的话题却没离开他。自然瞄准的是他,射中的目标是他俩自己的事。
“叶萍,阿袁飞了,他也走了,这‘临时家庭’是改朝换代还是继续维持下去?”
“别想美事了,我是准备清清静静地长期过单身生活。起码在一段时间里我不想结婚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已经过去了的日子,再考虑考虑今后的前程。”
“这样你不觉得太苦了吗?哎,对今后的日子,你能给我说个大概的轮廓吗?”
“当然可以。妈妈准备把我调回西安。”
“真有这事?”
“怎么,你已经听说了?”
“风言风语的话前一阵子就传到了我耳里,我没太在意,因为我根本不信。”
“就那么自信?”
“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事实确实是这样,妈妈要调我下高原。”
“我想知道,事情只是在议论中还是已经定下了?”
“妈妈说那边要人的单位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只要我同意,咱们这边放人,就行。”
“那么,你是什么态度呢?”
“这不是请你帮着拿个主意吗?”
“我先要问你一句,你同意调走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时,胡明急了,牙一咬,双眼一闭,说:“你走吧!”
叶萍更急了,问:“你掏句心里话,到底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胡明从叶萍的眼里看出了一种企盼,一种恳求,一种依赖。他便改了口气,缓慢而坚毅地说:“你留下来吧!可可西里需要你!我也斋要你!”
叶萍终于找到了可以歇着的靠山似的,依在胡明的臂弯里,浑身软软的,微闭着双眼,舒心地靠着他……
他俩忘了吃饭,竟然睡着了,抽起了鼾声。
羊肉的香味更浓更烈。
桌上的火锅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白玛拉吉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甜蜜地看着,却不近前惊扰他们。她奇怪,火锅店开涮一个多月了,很少见到军人光临。今天来了这两个军人,一男一女,为什么如此相拥,如此甜蜜,忘了吃饭?
这是在戏剧中还是在现实中?是相逢还是分别?
她始终不愿惊扰他们。
夜深了。可可西里仍然醒着。羊栏里有一只羊在咩咩躁动。它给荒原又孕育了一个蓬勃的生命。是成熟的美和力……
乌鸦也能报喜
可可西里依旧被无际的荒凉覆盖着,胡明和叶萍也一如既往地忙碌着,还是那么单调、寂寞。可是给人的感觉他们充满坚持的力量,这从走路时的双脚上能看出来,从说话时的语调上能听出来。
因为这是收获的季节。
他们结婚几乎是一夜之间完成的。转瞬间,全医疗站都被新婚的喜悦染得温暖了;转瞬间,这气氛又消失得无踪无影。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可可西里寂寞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是为什么?大概因为他们结婚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什么先例可寻。
举行婚礼的当天上午胡明还在手术台上忙着抢救一个车祸中受伤的司机。司机的伤势很重,救活的希望仅有百分之十左右。这大概是胡明能忘记自己喜日的足够原因。叶萍倒是请假在家——是家吗?仍然是单身楼里胡明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和他住在同屋的另一个医生搬走了。屋里男人的臭脚丫味,任叶萍把窗户开得再大,仍然不能完全消散。就在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时,忽然觉得结婚得有一张双人床,显然可可西里是买不到双人床的,去格尔木买又赶不上了。她只得把屋里的两张单人床一拼,得了。然后她才开始布置新房,打扫地面,给墙壁上刷报纸,贴窗花……
窗花?那是阿袁从拉萨特地捎来的。没有信,只是一幅喜鹊登枝的剪纸窗花。捎窗花的人说,阿袁讲了,她衷心祝福你俩永远幸福。
窗花贴在正中的窗玻璃上,阳光洒满窗棂,那只喜鹊好像活了,正喳喳地叫着,尾巴一撅一撅的。
这使叶萍很自然地思念起了同屋女友阿袁,心中涌上一股怜悯之情,愧疚之情。她便情不自禁地自语道:“阿袁,你回来吧,咱姐儿俩好好聊聊天,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她也说不清。
爱情这东西就是这么自私,甚至自私到残忍的地步。要不老祖先为什么会留下一句话:情场就是战场?当然,不是说爱一个人就必然要恨一个人,乃至要杀掉另一个人,这不是规律。但是,爱和恨任何时候都摆在一起,这是毫无疑问的;另外,还有一个现象是明白无误的:一旦所爱的人到手,这时得胜者便出人意料地变得大方起来,宽容一切的大方,包括对情敌也可以表现得高姿态。
我不知道阿袁送这幅窗花时的真实心情,但有一点恐怕可以肯定:她心里不会很平静。至于接受窗花的叶萍的心情,我推测,恐怕比阿袁更要复杂一些。
不要想那么多了,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吧!生活要从头开始了——叶萍这么想。那夜,她就是以这样的心情,扑进胡明怀抱里的。
问题发乍在次口早晨。
结婚恰逢双休日,胡明和叶萍不必踩着起床号起床了,痛痛快快地睡到自然醒。睁开眼来,满屋通亮。打开窗户一看,昨晚落雪了。
这时,那幅窗花跳进了两人的眼里。叶萍心里依然像昨天贴窗花一样美滋滋的,胡明却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他瞅着窗花不换眼地望了好久,眉头渐渐皱起…
“叶萍,你细细看一下,那是只喜鹊吗?”
叶萍好像被提醒了似的,急忙细瞧起来……她不由得“呀”了一声,低下了头。那只在枝头鸣啼的鸟儿原来是一只乌鸦……
叶萍要伸手去捣碎窗花,被胡明拦住了:
“不必生这么大的气。被人称做‘生命禁区’的可可西里,能飞来一只乌鸦也是可喜的事情。她阿袁就不懂得这一点!”
远方的天空
月亮、太阳悄悄地在可可西里轮回升落。逝去的日子把医疗站的白房子镀成了斑驳的硬壳。
贴在窗棂上的那只乌鸦也变成了白色的,如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是乌鸦了。
胡明说,它还是乌鸦,一只报喜的乌鸦!
沿着医疗站门前的那条伸入戈壁的路走下去,就会抵达远方。
远方有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胡明。
远方的天空,会是什么呢?
叶萍凸起的肚子,渐大,渐长,直到体内渗出光芒为止。
说来也奇,也巧。就在胡明和叶萍结婚那天,那只小藏羚羊突然从医疗站消失了。次日,牧人才满面喜色地跑来,说:藏羚羊回来给我们报喜了,你们要结婚了!
格拉丹冬遇难
人们一直在等待春天,可是收获偏偏在秋季。
在叶萍怀孕7个半月时,胡明改变了原准备回西安让她生孩子的打算。严格讲这并非他的本意,是领导派他进格拉丹冬随一个科考队执行一次医疗保障任务。领导在强调了“任务特殊,组织信任”之类的话后,拐了个弯,说了以下颇有人情味的话:
“关于叶萍生孩子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有考虑到,那怎么可能呢?最后之所以下狠心让你去执行这趟任务,又是去那么艰苦的地方,确实认为只有你才能让领导放心地做好这个工作。胡明同志,你就委屈一点吧,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这次医疗保障任务。到时我们给你戴红花庆功!只有两个月的任务,你回来后我们护送你和叶萍回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