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不得不停了下来。很快有三个人从拖拉机上下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我们的卫士们面前。满满的一拖拉机藏羚羊皮张,很快就查清了,共有三百六十七张。另外还从拖拉机上搜出了三支小口径步枪以及七百多发子弹。
“你们该知道了吧!这就是犯法,这就是犯罪!枪、子弹,还有这些藏羚羊皮,完全可以把你们送上法庭!”
“长官,饶了我们吧,我们只是想挣两个填饱肚子的钱,不知道这就是犯法。饶了我们吧!”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这样说。另外两个人也都是农民模样。
“老实交待,你们这里有多少人在非法猎杀藏羚羊?”
他们不得不老实交待,在距离不冻泉三十公里的地方,大约有三百多个非法采金人员。因为他们没有采到金子,于是全都改为打猎,主要猎杀藏羚羊!那个地方就是库赛湖。三百多人呀,几乎就是一支队伍!
没收了这批藏羚羊皮,他们赶往库赛湖。
索南达杰和他的巡山工作队是在次日清晨才火烧火燎地赶到了那些乱采乱杀分子的大本营,无法无天者的“世外桃源”!放眼望去,遍地是乱七八糟的挖采金子的工具,满眼是脏兮兮的汽车及汽车零件。“黑压压”的人群如蚂蚁般散布在并不宽阔的地面上,你搭眼一看根本无法确认他们在干什么。经仔细观察才知道原来那些人有的在用铁筛了淘金,有的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宰杀藏羚羊,还有的正锣齐鼓不齐地甩着老K,最令人恶心的是竟然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就蹲在两个沙堆中间的狭窄地上说说笑笑地排泄粪便……巡山工作队很快就包围那一帮人。也许他们在野天野地里撒野惯了,并不把工作队放在眼里。包围?谁怕这个!这时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手提一把铁锹,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上来,那人在索南达杰面前止步,那铁爪似的粗手往大腿上一拍,然后举起铁锹就向索南达杰的头上砍去。错了!那野汉子大错特错了!索南达杰就那么容易让人收拾?别忘了他是条藏家汉子,头几年有一只野狼企图在他面前施耍野性,谁知他一个腾挪,举手间就扭断了野狼的耳朵,吓得那野狼落荒而逃!这时,只见他身体轻巧地往旁边一闪,伸臂一挡。野汉的铁锹就咣当一声落了空。他又伸脚不偏不倚地踢到了野汉的腰眼上,只见一个趔趄,那野汉虽没倒下去,却已情知不敌,带着痛楚和惊恐,服服贴贴地喊了一声:“爷。求您饶了我吧!”几乎同时,工作队的另一位同事一个箭步上前,掏出手枪狠狠地顶在了那野汉的胸口。他方才没倒下,此时却瘫在了地上,也不再喊爷了,只是一个劲地求饶。他已经充分领教了眼前的这个县长(这时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已经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了今日这位来者是治多县的“县长”,他们总是习惯地把县里的领导统统称之为县长)不是吃素的,不好惹。其余的人也站在一旁直吐舌头,一个个都是缩头缩脑的样子。
毕竟有比那野汉子聪明一些的人,其实这些所谓聪明的人也是野汉。这时,从人群走出来两个看来比较年长一点的人,把那个瘫在地上的汉子像提一件物体似地提起来,两人架着他往回拖,一边拖一边打那家伙,嘴里不停地骂道:“你他妈懂个屁,给你根针你就当椽使,枉披一张人皮!做错了事还不认错,熊种!”
后来这两个人像拖死狗似地将那野汉又拖至索南达杰身边,低头哈腰地说:“县长大人(什么称呼嘛),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个野种刚才惊着了县长您老人家(又是什么称呼嘛),还请您原谅。这条死狗不懂得高低贵贱,我们会收抬得让他老老实实的!”说着,这两个人就用脚踢着那野汉,还提他的领口要动手摔打。
索南达杰严肃地制止了他们,说:“你们是在表演双簧吧?不必了。现在言归正传,你们偷猎了这么多藏羚羊,又乱采乱挖金矿,这些都是犯罪行为,你们说说怎么办吧?”
其中一个人连忙解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个村里的乡亲,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来可可西里挖金找出路。没曾想,金子不好挖,打猎也不好弄。可话又说回来,挖没挖到金子打没打着藏羚羊这是另一同事,没有办挖金手续实在不该。前些天我还说要去县上补办个挖金的手续,今天就请您在这里给我们补办个手续吧,该补交的费用我们交。”
这时,索南达杰已经听出眉目来了,便问:“你是这里的领头人吧!我可要严肃地告诉你,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偷猎藏羚羊说到天上去也是犯法的,我们绝对不会给体们办什么手续的。该罚就罚,该法办就法办!”
那人忙说:“我谈不上是领导人,是牵头让大家干活的。是呀是呀,我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再打藏羚羊了!就请您给我们补办个挖金手续吧!求求您了!就允许我们到红水沟、豹子沟挖金子吧!那里还有我们村里的三十多个乡亲守着窝子,我们再不去,他们就快饿死了!谁没有个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的,出门人顾的是家,难呀!把那三十来个乡亲饿死了,他们的家里人还怎么活呀!县长大人,您就给我们补办个手续吧!”
索南达杰被这个人说得心软了,还有点酸酸的疼起来。他对他们说:“既然你们愿意补办手续,我们就会同意你们进沟去挖金子。要早一点去办手续。但是有一点我要特别告诉你们,绝对不允许偷猎藏羚羊!我们今后要经常派人来监管、检查,谁偷猎藏羚羊谁犯法。我们一定依法惩处,决不宽恕!”
这些人听了索南达杰的一番话,当即不约而同跪倒在索南达杰跟前。那两个年长者似乎还带着感情地说:“还不快给县长磕头!”
索南达杰心酸得像被醋浸泡过一样,赶紧上前一一扶起这些跪地的人。
五
傍晚,吉普车顶着快要落山的夕阳,驶进了山间一块谷地。几顶帐篷,炊烟缭绕,很是安静。
索南达杰停车,打听,方知这是个放牧点,共有七八户牧民。这里离他们原计划投宿的矿区还有五十公里路,在这个根本没有道路的荒原上行车,五十公里路程最少也得耗去三四个小时。他们只好决定,临时在这个无名放牧点住一夜。也好,了解一下民情,难得的机会。索南达杰暗自琢磨。
这个放牧点住的大多是藏族牧民,稍远一点的坡上有个蒙古包,显得孤独而又冷清。大概是各民族的生活习惯不同,蒙古族牧民才与藏胞保持一定距离。距离太远了,一户独家不安全。反正两个民族和睦相处,谁也不会妨碍谁。索南达杰走进牧民中间,好客的牧民听说是县里来的人都争着要请他们住自己家里,包括那户蒙古包的主人也特地跑过来盛情邀请。就在大家争抢不息时,牧委会支书闻信赶来了,他二话不说拉起索南达杰的手就往他家的帐篷那边走。索南达杰对支书说:“你先别着急,我刚到这里,让我喘口气,到时如果住你家,我会找上门的。”这时牧民们都不争了,异口同声地说:“您就住支书家吧,他那里有铺盖,干净,条件好。我们牧人家都是睡统铺。”索南达杰笑着说:“我天生就是住统铺的命,从小睡统铺很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
对于支书的邀请,索南达杰盛情难却,于是便安排了几个队员去了支书家,而他自己选择了一位老牧人帐篷住了进去。老牧人从巡山工作队走进放牧点那刻起就远远地站在那里,一直用企盼的眼神望着。索南达杰能感觉出,老牧人一定是很想叫工作队住到他的帐篷里去却不好意思开口。老人家莫非有什么难言之处?
“老人家,我到您的帐篷去住,欢迎吗?”
老牧人闻言连忙欠身说:“好!好!”他嘴里虽然应承着,但从表情上却能看出,他有犹豫。毕竟在这个放牧点上他是最穷的。
老牧人叫强巴,妻子不幸于早些年去世,留下了三个儿子,当时最小的才四岁。一家人生活得极为艰难,如果老牧人三天不外出给人干活挣钱,家里就揭不开锅。
索南达杰进了帐篷就盘腿坐在地铺上,握着强巴老人的手说:“老人家,您吃苦了!等几个娃娃都熬大成人了,您的负担就轻了。”
强巴老人并没有接索南达杰开始的这个话题,却很不好意思地说:“县长(当地人习惯这样称呼书记)啊,真要委屈您了,家里没有像样的铺盖,就连吃的都拿不出手啊!”
索南达杰说:“你们祖祖辈辈睡统铺,我为什么就不能睡。盖什么被子都一样,你们吃啥我也能吃啥,只要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们习惯了,吃青稞皮野菜也能打发日子,身体一样结实着。你们是公家人,操心劳神嘛!”
“老人家,您还不了解我,我也是在牧人的帐篷里长大的。我的父亲像您一样,也是个拿着牧鞭跑草原的人。我就是个牧民的儿子!”
“噢,原来是一家人呀!”强巴老人自言自语地说着。
索南达杰把被子让了让,给老人盖好,说:“今日天气有些变冷,您多盖些,别冻着。我整年在草原上跑腾,练出来了,身体没问题!”
老人偷偷地流眼泪。无语。
索南达杰静静地躺着,心绪万端。他好久好久地沉默着。可可西里的夜好空静,也漫长!
这夜里,大约在一觉睡醒后,强巴老人用手轻轻推了推索南达杰,说:“县长,您醒了吧,我有话要对您说!”
其实索南达杰一直就没睡着,他随声答道:“老人家,我早就看出您的心里憋着话,太憋屈了,说出来吧!”
强巴老人终于和盘托出,说:“我们这个放牧点是收购藏羚羊皮子的地点。”
索南达杰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个收购?谁来收购?”
强巴老人说:“每月初一、十五,总有三个人开着汽车来收购,是外乡人。从早到晚附近的牧民还有开矿的人都来这里卖羊皮。”
“卖藏羚羊皮子的人多吗?”
“说不定,多是些淘金的外地农村人。”
“一张藏羚羊皮子能卖多少钱?”
“不砍价,一律两百元一张。”
“为什么要把收购点选在你们这个放牧点呢?”
强巴老人不吭声了。
索南达杰有预感,老人必有难言之处。他没有就这个话追问下去。于是故意岔开,转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老人家卖过皮子吗?”
“卖过一次。那是小儿子干的,一共打了三只藏羚羊,卖了六百元。我知道后狠狠地教训了他半天,告诉他杀生是犯罪的。公家迟早会管你们这些罪人的。小儿子从此再没有打过一次藏羚羊。”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话题,两人的心靠得又近了一步。索南达杰旁敲侧击地打问了一句:“你们这个牧委会支书还好吧?”
强巴老人顿时又不吱声了。
索南达杰见状明白了个大概,于是追问:“支书卖藏羚羊皮子吗?”
老人一语道出:“那些收藏羚羊皮子的人就是他领进来的。他们是一伙的!”
……
半个月后。索南达杰精心部署了一次围剿非法猎杀藏羚羊犯罪分子的歼灭战。
这天是犯罪分子约定的收购藏羚羊皮张的日子,巡山队员们早就埋伏在放牧点周围。就在那三个外乡人正贪心地收皮付钱之时,巡山队仿佛从天而降,来了个一网打尽。
索南达杰没有亲临那次围剿,不过他留了话:强巴老人是保护藏羚羊的功臣,我们一定要给他戴红花,大力宣扬他的事迹。
只是,索南达杰没有等到那一天就永远地走了。他说这话时离他告别这个世界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六
1994年1月。
寒凝大地。干渴的河床记录着水的流向,山巅的积雪傲视着天空孤高的苍鹰。在中国西部的可可西里,这个季节照样风狂雪猛,春天还蛰伏在永冻层下长眠未醒。冷风吹开了谁的内心?这时,一个几乎所有藏羚羊都熟悉、所有偷猎分子却仇恨的身影,正走在给他以爱、给他以恨,给他以深冬广阔的荒原上。他沐浴着青藏大地的阳光,一双眼睛透着明亮和深情,那双大头毛皮鞋踏雪的声音那么敦实、悠长!可可西里又一个虽然偏僻却不安静的黎明,从他的瞳仁里浮出。
索南达杰。
这是他第十二次到可可西里,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来到这个令他魂萦梦绕的地方。
他要去的具体地点是青海与新疆交界处的巍峨雪山和布喀尔达板峰。巡山工作队得到可靠消息,有一伙犯罪分子正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疯狂屠杀藏羚羊。巡山工作队必须立即采取行动。索南达杰是在格尔木得到这个消息的,西部工作委员会就设在格尔木。当时他带领巡山工作队刚从可可西里回来,脚根还没站稳就接到了这个任务。原先准备休整的地方就这样变成了又开始踏上新征途的起点。
1月9日,索南达杰带领哈西扎多、靳炎祖、韩维林、才扎西、金杰等工作队同志,连夜出发。一辆吉普车在前面开路,索南达杰和金杰轮流驾驶,卡车紧随其后。这个时节,新年假期刚过,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余兴里。偷猎分子正是瞅准了这个对他们千载难逢的偷鸡摸狗的大好时机,疯狂犯罪。有多少鲜活的生命会遭遇他们的黑手戳杀!
在奔往巍峨雪山和布喀尔达板峰的路上,索南达杰及其巡山工作队都在和不时遇上的偷猎分子较量——1月10日,几只慌张逃遁的藏羚羊引起了巡山工作队的注意,他们以此为线索,在库赛湖边和豹子峡两地仔细搜索,发现了两个金窝子留守点,共有十多个偷猎分子。索南达杰责问他们:“你们还有人类最后的良心吗?”经过耐心说服教育,这些有所醒悟的偷猎者离开了可可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