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识字忧患始。——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李纨最近得了一把写有女书的扇子,十分珍爱。有道是知音难求,有了好的作品和知音一同欣赏才更有味道,而在贾府上也只有宝钗丫头对这状如蚯蚓、难以捉摸的文字感兴趣了。
宝钗是一个比较执着,能潜心钻研一些东西的人,那天在珠大嫂子处对这女书“一见钟情”以来,便天天到稻香村跟着她学习。宝钗天资聪慧,识“字”极快,这些日子来,女书的水平已突飞猛进,已能看懂一些女书文章。
接触女书时间久了,宝钗便对这种文字有了更多的理解感悟:女书的发源地湖南江永是位于广东、广西、湖南三省交界处的瑶族人的聚居地。这个地方女人的地位极其低下,特别是长大以后,就被困在囚室一般的绣楼里面,遵守着足不出户的规矩。女人婚后的生活更是凄惨,在男人面前没有一点地位,整日呆在家中劳作,可以随意被人典当和买卖。这里的哪一个女人没有一肚子的苦水呢?他们别无知音,只能向姐妹们诉说苦楚,但又必须避开男人们的惩罚和监视,于是极其聪慧的她们便发明了女书,并用女书创作了一些作品,交流感情,诉说愁伤。这些作品写在扇子、纸上,绣在手帕、被子、花带上等物什上的作品在江永女子之间一代一代默默流传,安慰、激励着女人们顽强地生活着。可以想得出,在那些昏暗的绣楼里、破旧的磨房中、呛人的炉灶前,女人们手捧女书低吟浅唱,如泣如诉地申诉她们悲哀的人生。女书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江永女人的悲惨史呀。
这小小的字符中,竟蕴含了如此丰富的情感和背景,如何不让宝钗对之愈发珍爱,以至到了发“痴”的地步的呢。
李纨拿来的这把扇子上,写着一首诗。宝钗基本看懂了,明白它又是一首弃妇诗。
宝钗想着作这首诗的妇人,又记起了昨夜的那个春梦。与自己的幸福之梦相比,那个弃妇当是多么的不幸。自己虽然处境好些,可谁知到头来会不会也是镜花水月呢。自己虽对宝玉有意,可府上人都知他最中意的还是林姑娘,将来自己的将来会不会能有结果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宝钗看着那诗,就陷入沉思不能自拨了。宝钗自从习女书以来,常会发呆,这种“痴”已在府上引起了一起议论,素云、碧月是回过李纨的。李纨见宝钗这回又发了“痴”,忍不住笑道:“宝丫头想什么呢?楞得象尊雕塑似的。”宝钗方回过神来,道:“我发楞了么?我不过在翻译这诗的意思呢?”素云、碧月心里却明镜似的,只是笑,也不点破于她。
在贾府上的人看来,贾家似乎是对“痴”比较高产的,先有荣国府里宝玉对女人的“痴”,已让全府上下啼笑不已,后宁国府里也“痴”不单行,先出了个贾珍,对儿媳秦可卿如“痴”如醉,使尽了扒灰的手腕子;又出了个贾蔷,对高深莫测的哲学感了兴趣,“痴”迷有加,整日里尽说些“主体”与“客体”,“物质”与“意识”的话,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致这点嗜好竟促使贾珍让他单独过活去了。如今倒好,连亲戚家薛姨太太的宝丫头也跟着发“痴”了。
李纨想不到自己扩大女书影响之举,竟培养出了一个“痴”人来,心里又有些后悔不该把这扇子让宝钗看。
李纨想转移一下话题,便报怨带兰儿出去理发的事来。说现在给孩子理个发真难,十家理发店有九家是只有床和避孕套,连理发工具也没有的。为了给兰儿理个发,得跑老远的路,更别说让兰儿自己去了,要是那样他非得让小姐给勾引坏了。宝钗知嫂子有怕自己太迷于女书之意,心道,嫂子真是多虑了,我岂是那种放不开的人。
李纨回到屋里时,天已黑了,她让兰儿睡了,拿出一本书《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看,又取出一瓶二锅头来喝。李纨善饮酒是众所周知的,每天一瓶二锅头是自丈夫贾珠病逝后就养成的习惯了。
李纨守寡已有多年,每一个夜晚,在兰儿睡下之后,就偷偷看《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已经变成了她的安眠药,没有这本书,长夜孤枕就成了一个无法磨过的梦魇,会让她彻夜难眠。李纨喜欢查特莱夫人,觉得查特莱夫人是自己的偶像。她真是一个极其伟大的女人,不光聪明、漂亮,还有着大观园姐妹不曾具有的难得的勇气和女人的魄力。自己的命运与查特莱夫人是何其相似,她处在23岁的花样年华,而从战场归来的丈夫克利夫·查泰莱却因打仗永久地丧失了男性功能。自己也在二十多岁时遇到贾珠病逝,年轻守寡的苦楚没有他人可以理解,也只有查特莱夫人可以理解了。可她有勇气寻找情人,自己却连再婚的胆量也没有。
侧房里,素云和碧月也没有睡着。两人正在商量事,素云对碧月道:“白天奶奶说的那些话,多有道理呀,好多的人都有同感,想好好的理个发却找不到正经地方。既然社会上出现了理发难的问题,我们何不开间理发店,生意必定不错。”碧月:“你我二人不会理发呀?”素云道:“不会难道不能学,这剃头的手艺又不是造原子弹,还能难死人不成?我们学会了,一来可以开店挣些银子养家糊口,二来兰哥儿理发时就用不着外出了,三也可方便府上的人。”碧月虽知这是个好想法,可她是个没有主意的人,问道:“不知奶奶会不会同意呢?”素云道:“这是于人于已都有利的好事,奶奶有什么不同意的?何况她是个好说话的人,从来没有端过少奶奶的架子,府上的人有几个不背后里称赞奶奶娴德的。她一个人拉扯着兰儿不容易,除在府里除了喝点酒外,对别人,对我们丫头何尝有过刁难,我们对奶奶说了,料想绝对不会遭她否了。”碧月又道:“府是不准下人从事第二职业的,就是奶奶同意,我们开了店,让琏二奶奶或是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这些管家婆子们知道了怎么办?”素云又道:“府上以前是有那规定的,可早没人管了,私塾的贾瑞大爷不就做了兼职药贩子,又有谁管他了。再说,别人就是有意见,打狗还看主人面,我们是少奶奶的丫头,他能把我们如何?”碧月还道:“只是奶奶比不得别的主子强的……”素云却拿了主意:“不要再婆婆妈妈的了,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