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敌人,匡嘎一琼反倒显得有些寂寞。一天下午,他在书房里看书时,耳边清晰地听到了匡嘎惹巴的声音。
“我是匡嘎惹巴,”来人自我通报。
门卫并没有挡住他的去路。
“麻烦你先去报告一声,”匡嘎惹巴依然有着军人风范。
匡嘎一琼为这熟悉的声音而激动,似乎为此等待了许久。他一手拉开书房的门,一只脚跨出门槛。外面有几个士兵正在擦枪加油。着一生正规军服腰间别着手枪的总指挥谭副官向士兵打了个手势,叫他们离开。谭来到匡嘎一琼的面前,脸部的表情甚是庄重。“让他也尝尝等待的滋味吧,”他对匡嘎一琼说,“我听人说,他曾向某要人许诺,只要带三个团就可以收拾湘西所有游杂武装,带一个团就能收拾镇筸捣乱的自卫军了,好啊,湘西就他能耐吗……”
“胡说!”匡嘎一琼制止着说,不过他的恼怒已出现在逐渐变红的脸上。
匡嘎一琼让匡嘎惹巴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当然,他即没有睡觉,也看不进书,纯粹是出于某种奇怪的心里。就这样,盼了那么久的相见,成了拿腔作势的一种对抗。
匡嘎惹巴持久等待的结果就是不得不将该说的话长话短说,因为他仅仅剩下十五分钟的时间。他告诉匡嘎一琼,他接到了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省主席的热情邀请,让他担任省政府委员。接着他让匡嘎琼看了任命书。而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看望母亲。
“恕在下不能相帮了,”匡嘎惹巴说,“但或许我能利用省府委员之职,为家乡做更多公益之事。”
匡嘎一琼装模作样地在任命书上浏览了一阵。事实上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当他把任命书还给匡嘎惹巴,嘴上说“好啊”的时候,心里却不知所想。从匡嘎惹巴踏进屋子的那刻起,匡嘎一琼觉得,比起当年带兵去嘉善时,匡嘎惹巴更加成熟了,他甚至为他不露声色的持重老练、为他善于自制的气度、为他皮肤上熠熠发光的那种威严神采而感到拘束不安。
匡嘎惹巴的身影刚离去,谭副官就立即关紧了大门。
“他决意要下长沙去了,”他对匡嘎一琼说,“听见了吗,这个擅长捧热卵坨的人,要去任省府委员了,你难道还没有主意吗,他到了长沙就没有你的戏唱了。”
“请你少挑拨离间,”匡嘎一琼语气重了起来。
“你生气了?你心里清楚,他将阻碍你的发展,破坏你重新出山割据湘西的整个计划。”谭副官紧跟不舍。
匡嘎一琼良久不语。
“我说到点子上了吧?“
“请你走开。”
谭副官似乎已经打定了要敲掉匡嘎惹巴的主意。晚上,他装着散步的样子,在花园里碰到了匡嘎一琼。
“他要去长沙了,我们该怎么办呢,”谭副官又问。
其实,匡嘎一琼也深谙远庖厨的道理,知道已到了不得不要下狠心的时候了。他突然火冒三丈起来,“这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来问我!”他吼了起来。
“是,老师长。”谭副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想自己和匡嘎惹巴因嫉妒而生的恩怨就要一笔勾销了。
要走的前天晚上,匡嘎惹巴仍然去跟匡嘎一琼辞行。他们在一个屋子里呆了将近一个小时。走的时候,匡嘎一琼和他的警卫营长一直将匡嘎惹巴送出公馆门口,还当即吩咐两班带轻机枪的枪兵和自己的四个卫士第二天护送他到所里的渡口,直到他上车。想到匡嘎惹巴即到来的命运,毕竟是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匡嘠一琼的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身体分离似的难受。
匡嘎惹巴在跟母亲辞行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样子,因为一旦安定,他就会很快备好去往长沙的轿子。但莫歌一定要给儿子做一件贴身的内衣穿上,她想在内衣的领子里缝进一点可辟邪的朱砂,结果很久才记起朱砂放在一个墙角,使匡嘎惹巴的出行比预定的时间迟了一个小时。就在这点时间里,永绥一个姓杨的县长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杨县长因为公事一直在匡嘎一琼的公馆小住,听说匡嘎惹巴将赴长沙,便要与匡嘎一琼同去常德,亲自去送一封给绥靖司令的复信。匡嘎一琼一再劝他逗留几日,但他认为眼下道路不清,不很太平,与匡嘎惹巴结伴是最安全的。杨县长一心要走,匡嘎一琼又不好道破天机,便一再拖延时间。不料杨还是赶上了。匡嘎一琼只好交代手下,切记不要打死他。
在镇筸镇所有的军官中,要数匡嘎惹巴最能打仗。对于谭副官来说,截杀匡嘎惹巴就像是打老虎。谭副官为此至少制定了四套方案。佛晓时分,他便派出人枪装成土匪摸样埋伏在离镇筸城北六里路的“倒挂猪头”峡谷两边,截住可能由镇筸大道去乾城的那一条路;第二套方案是从镇筸去所里的另一条平行小路直趋吉信的勾田垅截杀。
善于用脑的匡嘎惹巴早就有了提防。他沿沱江河上至谭江过奇梁桥,避开了“倒挂猪头”。在吉信的勾田垅,因参加行动的人走小路耽误了时间,护送匡嘎惹巴的人马抢先占据了制高点而使第二套方案落空。这使谭副官能不得不继续第三套方案,他让从乡公所特意抽来的强悍枪兵及其他参加行动的共十多人全部穿上便衣,并让负责的候连长带去了一封信,请终途竿子坪的田儒礼协助,直接在所里的张排寨截杀。但等他们到达竿子坪时,才知道田儒礼因攻打山寨时受的枪伤发作,死了。侯连长把信交给了田的儿子,田的儿子邀集了几个人商量,觉得杀匡嘎惹巴真是件棘手的事。为确保成功,他们又立即派别人与泸溪的杨某联系,计划若张排寨失手,就请杨某派人在能滩吊桥下头再次截杀,若又失败,便在三角坪再干一场。杀匡嘎惹巴能否成功,其实他们都没有底。侯连长甚至到田儒礼的灵堂前烧纸许愿。
“请保佑我们此次成功吧,”他说,“往后我一定给你多多烧纸烧香。”
下午,护送匡嘎惹巴的部分枪兵约七八个人已转回镇筸去了,那时候匡嘎惹巴已上了车。这让行刺者们松了口气,也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他们按计划大多数人埋伏在张排寨渡口下头的公路两侧,用树干横当公路,由两个匡嘎惹巴布认识的人拦车,谎说例行检查。如果匡嘎惹巴不在,就放行,如果在,就把杨县长先叫下来再下手。
被拦的车停了,司机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先跳了下来,这时看见一伙人将汽车围住了。一个人高喊:“哪个是杨县长,请下来。”
但县长反被这种少见的氛围吓坏了,越发缩在车里不敢下来。这时,匡嘎惹巴的贴身保镖跳下了车,他看到的大多是一些镇筸人,其中的一个曾是他认识的一位匪首的干将,凶狠手辣。保镖觉得和他们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此时只能硬拼了。他伸手就去抽枪,但枪未到手就被对方的一梭子弹当场打死了。紧接着他们用二十响快慢机把汽车挡风玻璃打得稀烂,他们围着汽车开火,汽车里已经没有响动了有人还钻到汽车里面去打。
匡嘎惹巴并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但此时他脑袋一片空蒙,从他幼年时期就曾在他面前出现的那个黑黑的十字又一次在他眼前不断晃动,他这时忽然明白了那其实就是一个枪口的准心。
“这是命中注定,”他叹了口气。
匡嘎惹巴被打死在司机的座位边。那天他穿一件黑呢的中山装,佩一只左轮手枪。车上的九人全部罹难,县长也被打死,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唯一被匡嘎一琼叮嘱切记不要打死的人。
“你们看看,他简直是一个最笨的笨蛋。”刺杀者说。
“人背时了,是没有生路的。”另一个说。
事情就这样做了,尽管在匡嘎一琼的预料中,但噩耗传来,他还是很悲伤。他下令将谋杀者全杀了,将匡嘎惹巴的尸体拉回来厚葬,但派去的杀手在干完该干的事情后同样没有幸免于难,他们遭到了来路不明的冷枪。匡嘎一琼一点都不奇怪,只是谭副官被吓坏了,他深居简出,因匡嘎一琼召见必要外出时,必令便衣先行开道,在卫士的簇拥下前去。他在自己住宅四周布下日夜巡哨,在奇峰寺山上架设机枪,戒备森严。
匡嘎惹巴遭劫毙命后,湘西更加混乱不堪。提拔匡嘎惹巴的那位省主席权衡利弊得失,深感收拾湘西残局,非匡嘎一琼莫属,于是不得已而起用匡嘎一琼。他给匡嘎一琼写了一封信。“湘西一切善后,我公老谋深算,成竹在胸,务祈直言无讳,弟当敬议接受施行。”省主席说,并表示愿意让他再任省府委员、沅陵行署主任,共图匡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