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厂子没有维持半年就一个个衰落垮掉了。匡嘎一琼总结了一下,水灾旱灾虫灾及瘟疫是其一原因,而蒋总统发起的要企图消灭共产党的内战则更使城乡的经济陷入崩溃的深渊,物价有时一天可以涨十几次。更可悲的是湘西剿共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相反却引发了空前绝后的湘西内乱。那些地方的实力派人物为多年来的进剿所厌,而进驻的国民党清剿部队也没有捞到任何好处,搞来搞去大家反而头角相犄,眼红了起来,并开始为争权夺利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大搏斗。
四月份,拔节抽杆的鸦片开出一片一片红的粉的紫的黄的绚丽之花,那种强烈的色彩让人眼花缭乱飘飘欲仙。驻兵常德被任命为大庸和永顺清剿区内的司令李门安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务必铲除那些有碍观瞻的红颜祸水,并责令永顺警察局交出一个连的人枪组建戡建大队来戡建救国,还派来了一个少校队副。
“这是上级的部署安排,”李门安说。
这等于是在卡别人的脖子,骑在别人头上拉屎。警察局长被惹火了,当晚集结了三个中队的警察和县自卫队的士兵,一个分队长牵来了一匹骡子,局长坐了上去,宣布要执行紧急任务,就打着火把出发了。半路还顺便掳走了八个鱼贩子,因为那些鲜活的鱼儿正好可以做他们美味无比的早餐。局长打算哗变后到一个山高密林的地方去当山大王,到了大庸的地盘,突然想起那位保安团团长的好友来,想不妨也拉他入伙。其时保安团团长也因为别人眼红他鸦片的事与人相持不下,他刚接到省里的一封电报,内容是让他去邵阳整训,实际是想解除他的兵权。他既不想离开湘西,又不敢违抗命令,举棋不定。警察局长的来访让他大喜过望,他当下问警察局长还可带多少人马。
“三四千不成问题,”局长说。
“那好吧,我这里还有一千多正规军,”保安团团长说。
声势的浩大使事情有了根本性的逆转。原打算进山落草的队伍却突然雄心壮志起来。保安团团长胃口大了,觉得他们完全可以打到常德去,“要干,干脆大干一场,”他说,“那样才过瘾!”
那天下午,他们就为此找好了一个名目,就是组织成立一个湘西人民反压迫委员会,提出湘西人治湘西的口号。他们打出的旗号是湘西北人民反压迫自卫军。这些名义确立后,二人又谈到了任职问题,结果取得一致性意见,由保安团长担任自卫军总司令,警察局长担任副总司令。
自卫军四个武装纵队约五千余人,他们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出发了,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部队兵分两路,一路两千多人由警察局长带队浩浩荡荡向沅陵奔去,一路由保安团团长等人率领,取道古丈、泸溪向神溪开拔,目标是神溪的一个兵工厂。因为团长惦记着驻守在那里的一个属下营长张嘎玉林,更为兵工厂里的武器夜不能寐。
沅陵的防守一点准备都没有,县长闻到风声,生怕自己陷入那些乌合之众之手,备好轿子就逃跑了。自卫军冲进沅陵城简直有如潮水。当夜,他们开始了烧杀淫掳、无恶不作的勾当,到第二天凌晨,有一百五十多栋化为灰烬,被奸淫掳去者一百多人,打死打伤者不计其数。直到当地的一些绅士愿意出来商议,达成了由地方每日供给自卫军五十担白米、十万元金圆券作副食,自卫军停止抢劫奸淫行为的协议为止。
在神溪,驻守兵工厂的营长张嘎玉林命令该厂三个自卫中队放下武器,随即打开仓库,得到库存的包括九百多挺轻重机枪在内的各种枪共两万多支,得到“八二”“六零”炮五百多门及各种弹药三万多发。张嘎玉林也断定自己吞不下这口独食,除自己掌握大部分外,其余全分发了出去。辰溪、泸溪、永顺、麻阳、沅陵的一些武装头目全分到了一杯羹。古丈的一个头目张平来迟了一步,不甘心自己两手空空,跑去张嘎玉林家拜码头,那时辰溪住着没有离去的各路人马,张嘎玉林担心他们火并于己不利,给了他八百只新枪。
张平在离开辰溪到达泸溪的浦市时,突然匪性大发,他打开了一个管理处的粮库,还指明要大户送来肥猪和米酒。泸溪的武装头目因为怕他占领自己的地盘,则带来了此次劫枪中因近水楼台先得月所分得的两千多支步枪和近七十挺轻重机枪,他依仗这些武器还骄狂地自封了“军长”。
在来浦市的路上,泸溪的武装头目先写了封信给对方。
“如果蛇能吞象,褪了毛的肥猪也能行走了。”他说。
古丈头目张平接信后大惊,带着部队滚回去了。
沅陵和辰溪的纷乱只不过开了一个头,紧接着乾城、保靖、永绥、武冈、溆浦、怀化等全骚动起来,黔阳的一个屠夫竟跑去跟张嘎玉林借人马,张嘎玉林拨给他一个连的人枪,那屠夫一个早晨就把黔阳县城拿下了,又得了一千三百多人枪,扬言要去芷江抢夺飞机场的裤存武器。到那里才发现当地的一伙首领已抢先下了手。
湘西内乱事态的不断扩大使国民党高层惊骇不已,省府派来了一个旅的围剿部队,但受到了湘西各路武装一致对外的抵抗。这个旅在古丈的一个山坡上损兵折将,有去无回将是最后的命运。
事情还在僵持之中,解放军来了,他们解放了武汉三镇,节节胜利的消息有如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对于混乱的湘西,新上任的主席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改变了主意,改围剿为招抚了。
主席派了一个高参前去谈判,结果意想不到地顺利。因为省方不仅不再追究破坏兵工厂的责任,还答应若总统追究起来,将由主席出面承担。同时,各地武装头目全被封了官。特别是张嘎玉林,他的两个纵队被被扩编成暂二军,下辖三个师九个团,他被封为了副军长。
但清剿区内的司令李门安根本不同意谈判的协议,他派出了两路人马,直接进入湘西清剿,并气势汹汹地声称一定要毫不容情的惩处这场叛乱的发起者,血洗湘西。
匡嘎一琼在别人的一团稀泥中格外如水清澈,因为他无事可做。不过,有一天,镇筸县长突然来访了。县长因为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而自己又无力撑起这样的场面恳请他出挽狂澜。“吾以衰朽之躯,而处此穷乡僻壤中,赤手空拳,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仅徒以奔走呼号,以求吾民免遭蹂躏,还望复出问政,不负同乡之雅望矣。”县长涕泪而下。
匡嘎一琼一点都不为所动。他站在离县长两步远的地方,冲着他微微一笑,“您实在是多虑了,”他说。
果然,清剿计划最后因为湘西的群起群力而未能实现,到头来只好收兵。从此省府更加失去了对湘西的控制,湘西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越演越烈了。
鸦片收割的那一天,张嘎玉林差人给匡嘎一琼带去了一筐烟土和一封信。张嘎玉林在他成长的那些年,一直都没有忘记过父亲和哥哥被枪杀的情景,现在志得意满,他觉得给父兄报仇的机会来了。
“我拟到镇筸请安,”他在信中说。
匡嘎一琼为信中阴阳怪气的话所激怒了,他随即回了一封:“我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县长也得到了张嘎玉林即将来犯的消息。县长显得比任何人更加担忧,他又去恳请匡嘎一琼替他做主,保境安民。这时候,匡嘎一琼不再拒绝县长的请求,立即成立了镇筸防剿委员会,他自任主任委员,县长为副主任委员。匡嘎一琼为壮大实力又开始到处招募兵丁,收罗旧部。虽然为时已晚,他仍然觉得自己会拥有老战友们的众多支持。果然,他的一些心腹旧部得到他复出的消息后很快聚集到了他的门下,拥他自立。他们即刻打出了他的牌子,并相继成立了湘鄂川黔四省边区自卫军。
匡嘎云飞是第一个到来的人,他不仅带来了两千人马,还从叭固挑选了两百名精锐组织了一个手枪队,专门负责匡嘎一琼个人的警卫。从此看来,镇筸的一切军政大权不仅掌握在匡嘎一琼的手里,名下更是人才济济。这又激起了匡嘎一琼对于东山再起割据湘西的想法,甚至是那么激动振奋。但在集合自卫军队伍分任指挥和司令时,匡嘎一琼发现唯独没有匡嘎惹巴。
匡嘎一琼尽管表面疏离,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匡嘎惹巴。有一段时间,在匡嘎惹巴让筸军部队一次又一次地香消玉损之后,匡嘎一琼有了一种想杀了他的切齿之恨,但仍然觉得他是一个最优秀的军官和军人。在成立防剿委员会的时候,他曾不计前嫌地派去了与之联络的人,邀请他一道出山,展一臂之力。但回来的人说匡嘎惹巴并不想卷入此事,因为打来打去的都是湘西人,为来为去都是一些扯烂污的事。匡嘎一琼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匡嘎惹巴一时的托词,关键时刻还会念及旧情。于是,在成立自卫军时又给他写去了一封恳切的信。“你来担任我的自卫军总指挥吧。”信中说。
匡嘎一琼在有点失落地等待匡嘎惹巴的同时也在枕戈待旦地等待张嘎玉林的到来。他将队伍编成前敌指挥部和四个纵队司令部,在见不得匡嘎惹巴后,一改初衷任命了谭副官为总指挥。
但时局紧张,解放军已逼近湖南,张嘎玉林自食其言抢先一步逃到台湾去了,他的所谓到镇筸请安也不过是一纸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