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五师开到石门后，驻防在城北的新关、锦鸡关一线构筑工事，由于华容滨湖战役后七十三军元气大伤，全军主力就靠暂五师的十四团。但吴嘎光烈等人被枪毙、陈范被暗害，暂五师已人心波动，军无斗志了。十一月，日军又开始调集重兵向七十三军大肆发起进攻，他们的大部分在郊外正面激战，另一部两百余骑兵偷渡澧水，企图占领新街口。军长派去了一个特务连，但几次冲锋都被打退。连长本人几处挂花，他在别人的搀扶下回到军部请求增援，而军长则骄横地拔出佩枪将他枪决了，新街口失守。
七十三军在石门受到了敌人的包围，形势危如累卵，军长情急中带着七十七师和十五师向桃源方向撤退，却给暂五师下了一道死守石门的命令。为了跳出包围圈，暂五师只好与敌人打游击。数次的战斗与干旋，双方都有些晕头转向，一天夜晚在篝火边烤火，暂五师的一个士兵想讨支烟抽，却一手拍到了已睡在篝火边的日军的脊背上，两人伊哩哇啦骂起娘来，并扭打一团，霎那间枪声大作，双方开始了夜战。黎明时分，团长们带领士兵突围出来，发现不见了彭代师长。他们返身而回，想拼死相救，却发现龟缩在山上哭泣的彭代师长的警卫。警卫这次勇敢地站出来讲了真话。他说彭代师长趁他们激烈冲开敌人防线时，又采用华容滨湖撤退时只身逃跑的经验，避开部队泅渡澧水，不料泅渡中后胸中弹，已死在河中的一个小洲上了。团长们最后抬回去的是一具尸体。
石门战役由于长官的指挥失当，暂五师失去了两个团的兵力，不得已，上级将那些残部编为十四团，并入了七十七师。
暂五师和暂六师的命运一样，有如一个早早蒂落的瓜，结束了自己成长的使命。
石门兵变未遂落下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结局。自从噩耗传到匡嘎一琼耳朵里的那个下午，匡嘎一琼就整个地木呆了，他无以言表的悲伤开始令他的喉结不停地颤动，有如在吞咽过多的无法流出的泪水，即使喝下去数杯水后仍周而复始，经久不绝。但这种神经性的吞咽取代了他对于爱将一个个离世的唉声叹惋，他的悲伤也不那么明显了。
有一次，他手下的一名谭副官为他不间断的吞咽难受，端一杯水给他喝，走进来时看到他在桌子上涂鸦，是一张人的头像，他正好看到了最后的落笔，是额头上黑黑的有如枪口的一个十字。因为那头像就是匡嘎惹巴的脱胎原型，谭副官虽然内心茫然，但仍不免窘迫得抽身而退。匡嘎一琼并不诧异的扭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事吗？”他问。
“是，在我们屋子的周围，晃动着一些来路不明的影子。”谭副官说。
“他们来了，”匡嘎一琼一点都没有惊慌，他将那副画卷起来顺手扔到了纸字炉，那儿正冒着火焰。
“要燃冲天大火了，”匡嘎一琼又说。
事情在匡嘎一琼看来并不突然，但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国民党最高层在湘鄂川黔边区设立了清剿总指挥部，任命了总指挥。总指挥又将整个边区四十二县划为七个清剿区，任命了七个清剿区司令，调动了三十个团的正规部队分驻各区。在湖南，矮个子的薛司令又重新制定了计划，将湘西、湘南划为五个清剿区，抽掉了五十四军、八十七军、八十五军、七十五军、第二军以及保安司令部的军队合力进剿，其目的有两个，一是彻底清除共产党在湘鄂川黔边区的活动，二是出于矮个子个人在匡嘎一琼面前曾丢失的颜面而耿耿于怀的险恶用心，彻底肃清匡嘎一琼在湘西的残余势力。
“匡嘎一琼是湘西后患无穷的一大祸根，”矮个子在向上级汇报时说。
匡嘎一琼尽管有瓜田李下之嫌，但其实就是一枚石头投进河里，而鱼儿以为遭遇了炸弹。他们是收罗不出任何证据的，而杀掉他似乎理由还很不足够。这时，高层里有人出于对匡嘎一琼军事才能的怜香惜玉，有心救他一命，给蒋总统提了一个较好的建议，就是将匡嘎一琼放逐异地，永远不准回到湘西，而且还做了担保。
“好极了，”矮个子司令知道后不耐烦地叫道，“颁布禁令，叫他马上离开。！”
匡嘎一琼被命令三日内离开镇筸。矮个子司令对他清剿区内的部下交代，要是超过三日，那么任何人都可不经任何司法程序用枪在他的脑门心开花。匡嘎一琼为形势所迫，加上对于当前派系倾轧的官场心灰意冷，决定不再过问军政了。两天后，他把所有的携带物藏进一口皮箱里。
当他离开镇筸时，在通往四川的布满荆棘的小路上，第一个拥抱他痛哭的人就是匡嘎云飞。
“我还可以再帮你，”匡嘎云飞说，“我一夜之间便可拖出队伍，还有，我原来在各县所种植的鸦片还在疯长。”
匡嘎一琼抱着匡嘎云飞。此时他的喉结突然不再颤动了，神经性的吞咽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仿佛是有人帮郁积的水冲破了卡住的障碍，一泻千里了。匡嘎一琼轻松了许多，他拍了拍匡嘎云飞的肩膀：“方今小人当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生机已绝，国家已难挽救，我只想抽身而退，无求而自足，无愧而自适矣。”
“这不是你的志向，师长。”匡嘎云飞说。
“做人要有志气，你也一样，请好自为之吧。”匡嘎一琼说。
匡嘎云飞在匡嘎一琼走后觉得自己的主心骨有一半丢失了的感觉，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魂不守舍，若有所失。他又开始重操旧业，经营起自己的赌场，那似乎也成了他日子过下去的寄托。
一天，一个大腹便便和一个瘦如烟杆的两个人同时来到了叭固，他们中的一个自我介绍是大庸保安团团长，一个是永顺警察局局长。俩人的突然来访并没有让匡嘎云飞感到震惊，他取出了一对大如牛眼的骰子放到他们眼前。“说吧，想要什么？”匡嘎云飞说。他的直言不讳和底气反而让他们退却起来。保安团长嗫嚅了半天，匡嘎云飞才听出他们其实是想请他允许他们管理和收割原来在大庸永顺种植的如今已成半荒废状态的那些鸦片。匡嘎云飞大笑一声，将骰子收了回来。
“我早就不管了，你们根本不用问就可以随便拿去。”匡嘎云飞说。
匡嘎一琼离开镇筸后，一直过着有家不能回的日子。他的日子和他随意行走的路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和方向，有时他想朝着某地进发，到头来发现自己正往实际相反的方向行走。他衣食不济，穷困潦倒。起初还不时有便衣监视他，之后发现他不仅没有军政方面的野心，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就不再注意他了。有一次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摸了摸身上有无可当的东西，结果除了脖颈上刻着他生辰八字的那块铜镜项饰光可鉴人，有点工艺的价值，已别无它物。他拿着去了一宅高悬“当铺”的地方，当铺的先生儒雅陈迂，精通算命，他没有为项饰的工艺吸引，却被上面的生庚八字惊得目瞪口呆。他在匡嘎一琼的脸上逡巡许久，慨然自言自语：“老朽年近古稀，行将就木，却没看到过如此可贵的属相，次命大难不死，必有发达之日。”当铺先生慎重地将项饰挂回到匡嘎一琼的脖子上，同时在他手心里放了几千现钱。
先生并不是施舍他，只不过和他签了个借钱协议，其内容，一是某年某月某日还钱，只收成本不收利息；二是如果某年某月还不了，签过缓还的协议即可，如果不还者有需要而他有能力，还可以再借。匡嘎一琼把协议揣到了身上，觉得想死都不那么容易了。
用完了当铺先生的欠款，匡嘎一琼真的囊空如洗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部被矮个子司令拿走的为那年黔军一军官所送的私人电台，他豁出去了，斗胆给蒋总统写了一封信，要求归还于他。简直有点时来运转，他居然得到了七万元的现金偿还。他在还清了自己的债务后，便潜心于不着边际的对于纺纱机、弹花机、灌田机等机械的钻研设计上来，如痴如醉，还将自己的成果拿到外面去展览。他造出的一种纺纱机，一次能纺出十多根纱，比人工纺纱的功效要高十多倍。
矮个子司令再也找不出理由，才为当初没有杀掉匡嘎一琼感到后悔。
匡嘎一琼在外漂泊了整整七年。那年八月，抗战取得了全面胜利，日本的一个什么武夫的一架专用降机降落在离镇筸不过百十里的芷江机场，武夫在降书上画押签字，日寇宣布投降。随后那位矮个子司令走了，湖南换了新的主席。
匡嘎一琼得到消息，他已被解除禁令，准予返回湘西。但他已是一副不问政治、归隐泉林的姿态，以致匡嘎云飞来看他，他依然沉醉于对于那些鬼机器的钻研之中，甚至变卖了房产，在北门外安装了四部水力轧弹花机，办了几家小型的棉花混合纺纱厂、织布厂和牛毛帽子厂。
“要打内战了，”匡嘎云飞说。匡嘎一琼眉毛都没蹙一下，不停地把这台机器放到那个位置，又把那台机器放到这个位置。“你的厂开不了多久的，”匡嘎云飞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