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嘎云飞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去猜副师长的左手,因为他揣摩副师长一定会猜他最后认定的是他的右手,他来了个逆向思维。“确定了吗?”副师长问。“当然。”匡嘎云飞说,“你的左手没了。”
副师长肩膀耸动了一下,他首先抖开了他右边的披风,并将他的右手伸了出来。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根本就不能叫手了,整个手掌齐腕断掉,支愣愣的如一根由人皮包裹的棒槌,缝合处还结着痂癍。匡嘎云飞瞠目结舌,他为眼前不能接受的事实吓倒了。紧接着,副师长又抖了一下他左边的披风,并将他的左手袒露在匡嘎云飞的面前。和右手一样,除了一根骨头,没有哪怕半根多出的指头。
“要不要再跟我交一次手,比拭一把腕力。”副师长对匡嘎云飞说,挥了挥他的左撇子。匡嘎云飞这时已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知道自己这次输了,而且非常的狼狈。“很遗憾是吧,”副师长又说,“但对于我来说,也值了,这双手换取了日军的一座碉楼,并将几十个鬼子送上了西天。”
“不,遗憾的是我的左撇子没有了对手,”匡嘠云飞说。
匡嘎云飞在仰天长叹一声之后,决定交出部队。他似乎再也无意于争权夺利,私存欲念了,而是以大局为重,以大义为重,满腔热血地进入了抗击日军的战斗。
这次之后,他们从戆东打到桂西,从常德打到衡阳,甚至开赴缅甸远征抗日。几年后,原所属暂六师的所有筸军,终因战火累累,死伤过半,在一次又一次的整编中,只剩下了一个团,而这个团最后被并入了川军。
在暂六师结束了自己光荣而短暂的历史的日子里,匡嘎一琼的心在滴血,他发誓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找回有如火种一样的他爱之如命的筸军兄弟。他为此还派出了有五人组成的别动队。某些日子里,乌鸦在镇筸城的上空不停地叫,歇斯底里,他莫名地觉得非常想念匡嘎云飞,喜鹊报喜,乌鸦报丧,他想匡嘎云飞肯定死了。但不久却传来别动队五人全部身亡的消息,他们在艰难寻找的路上遭到了敌人的连环轰炸。匡嘎一琼想都没想,又立即派出了六人,并决定将不停地增加人数派遣下去。出去的六人最终回来了两人,好在匡嘎云飞回来了。
“我只是不愿因为我再牺牲更多的人了,”匡嘎云飞说,神情非常沮丧,“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也许是吧,”匡嘎一琼说,“但都不是我们此时能说清楚的事。”
暂五师拨归了七十三军。七十三军的彭军长心胸狭窄,鼠肚鸡肠,他对暂五师的到来充满敌意,他不仅对暂五师的赫赫战功视而不见,还撤销了二旅旅长陈范和有虎将称号的三团团长吴嘎光烈、副团长田嘎兴超之职,他为此还颇费心思地找了一些很好的借口,就是将陈范保荐任第六战区少将高参,将吴嘎光烈和田嘎兴超调去重庆中央党校高级班受训,而这位军长的亲信们正好趁机接任了这些职务,一位叫彭士亮的担任了该师的代师长。
天性耿直的匡嘎惹巴在自己的权力被架空后还一直以为是上级对自己人才的器重和扶持,那时候,日寇以着数以万计的重兵,海、陆、空几方配合,向七十三军发起进攻,暂五师作为全军主力,战斗一开始就打得非常激烈,他的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和日军的较量中。不久,匡嘎惹巴也接到命令,被调离到另一战区任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去了。
暂五师全被换了主心骨。从那以后,下级官兵处处受到歧视排挤,受到虐待,每个月有一半的军饷让人想方设法克扣掉了。有一些军械也被克扣。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干出的事,但他们认为自己已成了后娘养的崽,或是别人砧板上的菜,任人宰割了。有些人开始思忖着要逃跑。
吴嘎光烈和田嘎兴超在进入中央高级班受训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们连上级应拨的那份薪水都没有得到。连年战争,他们也没有积蓄,时常在饥肠辘辘中度日。一天,在第六战区任少将高参其实也是无职无权的的陈范在一小摊前闲逛时碰到了他俩,陈范为他们对于食物的谗言表情而惊愕,他拿出了将近一月的薪水,请他俩到附近的馆子吃了一顿麻辣火锅。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失落的心情不言自明。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离开酒馆,实际上他们都在想着要另谋出路的事,只是谁都不好开口。当他们都必须离开时,吴嘎光烈问有没有来自湘西的消息。
“真是有点想他了。”吴嘎光烈说。
他心里想的是匡嘎一琼,他曾经是那样的对他们亲如手足,爱护备至,同衣食甘苦,不舍乱掉一根毫毛。陈范说并没有关于湘西的消息,但他最近接到两封由国民党内部一个军官转来的信,写信的人是远在延安的朱嘎丹浓。
朱嘎丹浓自那次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分子中虎口脱险后,就一直为着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奔走,他到过很多地方,但即使走到天涯,他总能准确地找到陈范。因为正是陈范暗中帮他逃脱了那次捕杀。
“他在信中说什么?”吴嘎光烈问。
“他说他为筸军惋惜。”
陈范告诉他们,朱嘎丹浓已是一个纯粹的共产党人,他一再希望他不要盲目与奸人为伍,寄人篱下,空耗光阴,要认清形势,另找出路。还指点说,筸军要图谋自立,见机行事,有可能的话,他愿意帮忙设法将部队拉到那边去,那才是光明前途的开始。
吴嘎光烈和田嘎兴超都感到惊讶,并为如此事关重大的问题而胆虚。他们都装作没有听见,其实把陈范的话全记在了心里。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吴嘎光烈便问能否找到那个带信的国民党内部军官见一面。
“当然可以。”陈范说。
军官来的那天晚上,着一身便装,但谈吐不凡,很有抱负,他与他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遁去,在最后的离别中,他们明白了那军官就是朱嘎丹浓的一个化身影子。
吴嘎光烈和田嘎兴超在结束受训后回到了部队,那时刚刚华容、滨湖之战结束,七十三军受到重挫,被日军围在了北景巷三仙湖内欲做全歼,包括彭代师长之内的军官们全先跑了,士兵们作散兵游勇状落慌而逃。暂五师这次被丢在最后,伤亡也是可想而知的。但由于唐嘎力均的营成建制撤退,临场有卫前断后,救了暂五师。部队往石门设防。吴嘠光烈见到了二旅十五团二营营长吴浩、三营营长王嘎吉全、十四团二营营长唐嘎力均以及一位军械室主任,他们无一不显得士气不振,似乎留下了吃够败仗一败涂地的后遗症。大家都很心酸,所以当吴嘎光烈提出干脆把部队拉向五峰、鹤峰一带大山区向共产党靠拢,去打抗日游击战争时,大家全表示赞成。
“行,部队起义吧,”他们最后做了决定。
有一次机会是大部队正参加长沙第四次会战,大部队吃败仗是肯定的,往四川撤退的准备都已做好了。若举事成功,暂五师可以顺理成章地将部队沿澧水往湖北五峰一带大山区拉走。陈范在与朱嘎丹浓各方取得联系后,秘密潜回镇筸准备在镇筸、乾城、麻阳及铜仁松桃各地组建抗日游击纵队去了,以便今后两方会合。他对即将取得的成功深怀信心。吴嘎光烈则连夜写好了事先约定的行动决定,这份决定书详细得天衣无缝:一、定于双十节晚上八点同时行动,十四团一营由副营长田应和统率,三连连长田丹带一个班监视营长刘宗雄,尽量不伤害其性命,二营一连占领土地垭要道,掩护田应和一营和宋益兴三营通过,唐嘎国均断后。目标是磨求隘。二、十五团二营在白槎占领阵地,掩护王吉全全营通过。三、吴嘎光烈在双十节晚十点前,到达松林唐嘎力均部,负责起义指挥。四、田牧在双十节前离开七十九军,秘密赶到镇筸,协助陈范在镇筸发动武装暴动,成功后把势力扩充到麻阳、铜仁、松桃一带,接应吴嘎光烈起义。五、双十节前各负其责,少通电话,各营备好五峰、鹤峰一带的地图,作上山打游击用。特殊情况,由吴嘎光烈派包中联系。
一切似乎都在悄悄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暂五师的官兵们期待着那个光明即将到来的夜晚,在失眠中回想自己曾遭遇到的歧视和冷落,心底似有岩浆在涌动。
但事情最终坏在了三营营长王吉全的手上,他那晚喝醉了酒,当包中将吴嘎光烈的密信送来时,他顺手放在枕边,自己则打着有如响雷一样的鼾声睡去了。他的鼾声让别人侧身难眠,无所适从,一位新派来的书记本是因无法克制的恼火而来给他提个醒,结果却看到了那封密信。书记为信中的内容及牵涉到那么多的军官吓倒了,越级向军部做了告发。当晚,吴嘎光烈就被军部扣押了。
兵变的结果远远超出了人的预料和想象,信中所有提及的军官全部被逮捕了,并被宣布他们叛党叛军,解送军部严刑审讯。一个月后,吴嘎光烈、吴皓、王吉全三人被拉到石门县城外的澧水河边一座宝塔之下枪毙了。唐嘎力均因为有人还存了点良心,认为他平时忠厚,忠心耿耿,且在上次的华容战役中以死相拼,屡立战功,他和其他十五人最后以知情不报之罪,判有期徒刑一年两个月,由石门递解原籍镇筸执行。
陈范作为这次起事的主谋,一直在积极地做兵变策应的准备,但双十节过后数天,却传来事情败露的坏消息,他当即觉得时局不妙,惹火烧身了。他在乡下呆了两天,却为四周一切的风平浪静深感不安。他的感觉是对的,此地的县长早已接到省里将其缉拿就地处决的密电,但考虑到他在乡民中素有声望,怕处理后引起地皮风而决定假意放走,暗中派特务跟踪,等走出镇筸后予与杀害。
县长故意向上级说陈范已离开镇筸了。那时陈范正接到一封来自重庆的来信,他的第六战区的司令长官说有要事要见他。这给了他一个逃离此地的很好的借口。他换了套便装,决定往重庆方向潜逃。他以着高度的机警谨慎摆脱了很多次特务的跟踪,但到了贵州的贵定县,他以为逃出了险境而放松了警惕。
在车站,一个似乎只有一条腿的男人向他借火,此后那人一直坐在他的身边。他为那人身上一种屎尿和檀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感到窒息。车行至荒郊野外,那男人的另一条腿不知突然从哪里长了出来,双脚而立地朝他后脑勺开了一枪。车内一片慌乱,那举枪之人却示意大家安静。他将陈范的尸体扔了出来,制造成车祸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