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历,可有清点伤亡?”
“我唤勾大人前来吧,他应该知道这些的。”
辛历入堡的时间较晚,在寻得我之后就随着来到了衙门里,自然是不知晓这些情形的。于是他转身出门,少顷便请了勾钧前来。
“所有军士,伤三百余,亡两百七十九。”勾钧铁青着脸,握刀的手青筋鼓冒。“其中,重伤四十八。”
我知道,阵亡的军士,几乎都是勾钧所率的先锋。剩下的,就是咪洛率着冲进军堡后的牙兵。不过,打战除了要看伤亡外,还要看战绩。此次我武清军虽然损失了近三百人,可却是全歼了两倍的夏兵。说起来,还是划算的。
“时间不多,命军士们速度清点随身军物,回收还能利用的箭矢,马喂料壶满水,余下的在城中收集干粮,切记莫要扰民。”我起身开始分配任务,“派出两队斥候,沿南北两线五里内范围内进行游哨,一个时辰后回转。再挑上一队先锋,半个时辰后出发往前探路,邓三下你且跟随去。一个半时辰后,全军开拔!”
勾钧与其余几名指挥领命而去,邓三下也跟着欲要出门,却被我叫住了。
“三下,你且详细说说这附近的地形。”
此次出征,还是遗漏了很多地方没有注意到。就拿夏人这些军堡的巡防来说吧,原本我是打算今夜就宿在铁旗堡的,毕竟连着几日赶路,军士们都很疲劳。可现在却不能如愿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夏人就反应了过来,要是将我们堵在铁旗堡,那就不好玩了。
所以向邓三下询问地理,就是想策应几条退路出来。万一再遇上突然事件,也好有个准备。见我发问,邓三下很是利索的就随手拿着刀在地上画了起来。
地斤泽是个形似刀柄的长条形沙漠,南部地势高,北部地势低。总的面积约莫有百四十余万顷,多见链状和格状沙丘。因为临近大河,多细小河川流经,不少低洼地段形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泽子(大的池塘)。这就使得地斤泽北部地域的水利条件较好,加上此处河漫滩地多系泥沙淤积土壤,土质肥沃,因此多天然牧场。所以这地斤泽的北部,也正是党项部落聚集最多的地方。
我们要去的矿地,就在地斤泽中端西北部沙漠边缘一个叫鄂托克的地方,拉布乃,就是鄂托克的郊县。这里归属灵盐节度使治下,因为地理偏僻,所以这里并没有驻军。想来也是,这里毕竟算得上是夏州的腹地,没事摆那么多兵在此作甚。
不过切莫以为这样便可高枕无忧,鄂托克虽无驻军,但却临近省嵬城,平士兀的右厢朝顺军司离得也不远。若被困在那地,想要脱身可就难喽。再有,这矿石可不是马匹,自个长得有腿,你催它便会走。这些个死物,需得驼在马上才行。
算起来,只要速度跟得上,我还是不怎么担心的。只要得手,便迅速往北撤,只要到了屈川便不需担心了。那里,有接应我的人在等候着。再次仔细看过邓三下草草而就的简陋地图,我心中有了计较,起身向赵德昌点头道:“元休,与我出去看看吧!”
出了衙门,军堡内狭窄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武清军士的身影。他们不是在就着水壶嚼着干粮,就是在整理随身的军物或是拿着寻来的草料喂着战马。偶然能见几个缠缚绷带的伤兵,正在战友的照顾下坐在地上靠着墙歇息着。
脑中那零散的记忆提醒我,此刻,提高士气是件很有必要的事情。于是我寻得一个高地,在牙兵的帮扶上登了上去。
“弟兄们,方才,你们都经历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战事。”站在高地上,我望向下方的一众军士,挥舞着手高喊着,“你们当中有些人固然害怕,你们有的人自然有些心惊。但说实话,我头一回经历此事时,也和你们一样,害怕得紧呢!”
我这么一说,下方许多军士都轰然而笑,而有好些,却是面上微红。没有心思去猜测他们此时的内心在想些什么,而是自顾着继续道:“不过男儿入伍就注定要上得战场来,注定要与人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抛去那些民族国家亲人家园的大道理不说,杀敌得战功,升官发财封妻荫子,这是男儿必要去争的东西。死了,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能自认倒霉。活着,一件件功劳我自是不会少算你们的。若是怕死,那就趁早他娘个毛的给爷我滚回丰州城去。想要挣军功的,就都跟着爷我继续往前,就算我战死了,你们的军功一样也不会少算!”
“怕死的不是武清军的人,我愿随军主前往!”
“谁怕了谁是小娘养的,我也愿意挣家身,死了就死了,怕个鸟甚。”
有一个人开口表态,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于是这样的呼吼声开始渐渐多了起来。
“我也愿往,大不了就算一死嘛,却也总比窝囊着死要好吧!”
······
怕死,是件很正常的事,天下间真不怕死的人,实在少数。你越不想去提它,它强加给你的恐惧就愈发深埋在你心底,让你无法挥去对它的畏惧。可一旦将它揭开了来说,却是能让你觉得,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所以,我粗浅直白的只提升官发财,却是激起了这些贫苦出身的汉子们,心底深处的那份渴望。他们都是见惯了尝惯了穷苦滋味的农户,就像我老爹那般,虽自小便与人做侍从,可心底却是不甘一世如此,最终让他拼搏出了一个不错的身家。现今也是如此,给这些军士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知晓只要尽力,谁都有可能富贵谁都有可能拥有权势。
辛历,就是一个极好的佐证。这个流民出身的军士,不过是因为在我出城追寻麦朵时稍稍表现了一下,就被我不断提拔,直至现在成为了我的心腹爱将。虽只是一个都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辛历将来的成就远不止如此的。
军士们的热血已被激起,我知道余后的行进中,还是会有一些军士无法战胜那份恐惧天性。不过这是强求不来的,是需要时间来让他们慢慢适应的。
下了高台来,一直注视着我行径的赵德昌,此时眼中泛着异光,一把拉过我小声道:“德朴,你真厉害,几句言语而已,就令得士气大增。”
“你将来也能如此,也定将胜过我几许。”我笑着应对着他,顿了下才又道,“我注定只是领兵驰骋,而你,将是要领着咱大宋前行的。”
赵德昌闻言,身躯一震。又急急道:“这么说,你肯帮我了是吗?”
“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在帮你了吗!”
“德朴,若你不负我,元休愿以赵氏先祖的名义起誓,将来······”
我摆手止住赵德昌的话语,压低了声音道:“前路还长,一切未知,我只能是尽力而为。若真有那么一天······”说着,我盯向赵德昌,“若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只求你莫要鸟尽弓藏便是。”
“绝不会的。”赵德昌听我这么一说有些发急,猛地拍着胸道,“我又岂是那般的小人,你我亲如手足,我又怎会这般待你!”
虚伪,皇家子弟就没有一个真诚的。我才与你相交多久啊,就亲如手足了。元悦也是,为了她的兄长,竟然不惜以身相献。当然,元兮暂时除外。她还小,与这些阴险的勾当还不甚了解。
“你比伊爱小是吧。”
赵德昌一楞,显然没有明白我为什么会这般说,于是点头道:“怎了,伊爱姐本就比你我都大啊!”
“那你以后私下里可以叫我姐夫了!”
说罢,我拍着他的肩膀呵呵一笑后,与辛历去查看其余军士的情况去了。
那些受了重伤的军士,自是不能追随前行了,因此我派了二十个人护送他们回转子河汊。那里最后一个中继点里,有我安排潜藏下来的接应军士,为的就是在必要时,能护送伤兵。
铁旗堡实在太普通,根本没什么油水可捞。除了有几百匹战马可供补充外,就只是让我们备齐了干粮休息好了精神气。一个时辰后斥候回报四近并未其他异常,这让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夏人的反应没我们想象的那样快。既然如此,我便下令全军向前方继续开拔。
这军堡离得我们要去的拉布乃还距七百里,因为途中大半是路程较为艰难的沙漠,所以我们余下的行进将很困难,不过就算背后有追兵,他们也一样追得很费劲。行出铁旗堡不过一里,便见得了连绵的沙漠,一眼望去根本见不到尽头。
候在沙漠边地的几骑先锋见了我们前来,有些欣悦地催马归队。毕竟,任谁在这种地方待久了,都会因孤独生出恐惧来。
在得知前方其实还可骑马行进,我不免有些高兴。一问之下才得知,这里的沙漠多是固定沙丘,与那种纯粹的沙漠来说,区别还是蛮大的。因为这里降水较多,所以还是随处可见许多零星的矮小灌木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严格说起来,这里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沙漠。我记忆中的那种沙漠,是广袤无边的沙砾世界,根本见不到丝毫的绿色,处处流沙陷阱,稍不小心便会失了性命。而这里,当我们一行真正踏进这里时,却是不时能见灰色梁地与砂岩。这里,应该叫荒漠更确切些。
不过即算是这样,行进起来也甚是艰难。根本不能向先前那样策马奔驰,因为这样的话,会让马蹄深陷进沙土中。整一天光景,不过才行了百五十里不到。好在四去的斥候回报平安无事,这才让我稍稍安下些心来。只到摇光(北斗第七星)可见时,队伍才到得一个叫苏莫的泽地。
“大人,接应的人来了,正与那邓三下在一起呢!”刚下了马来辛历便告知,于是我点点头,示意他前面带路。
苏莫之所以有接应的人,那是因为早在出发前就安排下来的。这一批接应的人可不是先前那些中继点里用以提供干粮食水的军士,而是为了将到手后的矿石进行转运的一批军士,是以赵嘉祺手下那些行商伙计为主的一批人手。
毕竟精铁沉重,军伍行进讲究的是速度,我自不会随行带着一大批的骡马来,也不会在得手后自己带着精铁随军脱身。这些,还是要靠赵嘉祺手下这批行惯了这地的伙计们转运才行。因为经常行走于此,他们不仅熟习这里的地形,还与其中好些部落都混了个脸熟。有他们暗地里转运精铁,最是方便不过。
原本我是打算捞上一笔矿石回去的,不过后来师娅玩笑说这样根本不划算,仔细想想后发现还真的是这样。矿石能炼出多少精铁来,取决于它含铁量的大小,含量高自然出铁就多。若是在我大宋境内的话,转运再多的矿石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可我们这次是去打劫,要的是来时如风去也如风,再是有接应的人帮忙行转运的勾当,这大批的矿石也实在是显眼,毕竟体积大了嘛。百五十人加五百头骡马,至多也就能运个十万斤了不得了。
这样,自然不划算。因此我才交代说,此去只要精铁,能拿多少咱千计莫要客气。十万斤精铁,这可比起矿石来,要值钱得多了吧。
随着辛历行至队伍前方,正见得邓三下与一个人在小声说着什么。见我来到,他连忙拉着那人上了前来道:“大人,这便是负责转运的,是小人的二哥,唤作邓二上。”
呃,一个二上一个三下,这俩名,取得倒还真是有水平啊,那么······
我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大哥呢,唤作个什么名。”
“我大哥?”邓三下楞了一下,尔后咧嘴道,“我那倒霉大哥死得早,爹爹还没给他取名呢,就折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不再多说,只是颔首示意那邓二上介绍情况。
据邓二上说,苏莫离得拉布乃只有三百里不到了,不过往后的路途却是要好走些。因为拉布乃位于地斤泽中部的狭窄带边缘,这一片多是较为坚硬的梁地,可供马奔驰。往常行商因为随行骡马众多速度不快,又要补给粮草食水,所以多沿水泽一线往来。
不过我们却没有这么麻烦,完全不须停靠沿途的部落修整,所以可以走另一条路通向拉布乃。快马而驰的话,只需得两三个时辰便可及得拉布乃。邓二上率领的骡马队,也先行前往拉布乃了,估计明晨时便可到达。
按照计划,大部在苏莫修整一夜后于清晨出发,在巳正时分前到达拉布乃,正好可趁守卫矿地的夏兵食饭的机会,行那打劫之计。
一夜无语,第二日刚至寅初,武清军便全员跨马整装待发。在邓二上两兄弟的带领下,我们两千余人策马往拉布乃方向奔去。
正如邓二上所说,这一路上的确可供马奔驰,沿途多见红色或灰色的砂岩梁层,与铁旗堡那处的土丘有些相似。只不过这些梁地,大多不高,看上去感觉不到太多的压抑感。沿途只是在一处水泽处停了下来稍事休息后,全员又马不停蹄地奔往拉布乃。
直到我开始觉得腚下有些麻木了,才隐隐看到一骑斥候飞奔而来。
“军主,前方再四里,便是矿地了。”
“辛历,让勾钧叫队伍停下歇口气,让战马都缓缓。”
辛历领命而去,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下了马来,扶着马鞍,两只脚艰难地撑住身体,不住地深吸了一口气。
连续奔驰这么久,莫说我,其实就是对于那些习惯了骑在马背上的牙兵来说,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一路上都有好些体质较差的战马,经不起这般高强度的长途奔袭,吐着白沫瘫地不起。好在来时随手带了好几百匹从铁旗堡顺来的战马,要不然的话,这些没了战马的军士,可就成步军了。
赵德昌见大队停了下来,于是拉着勾钧向我走来。挨着我坐下后开口道:“德朴,这次就让我做先锋吧,怎样?”
你想做先锋?我能猜到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这一路来赵德昌几乎没有任何表现,在铁旗堡时带队冲锋,也是在我冲进堡子以后。毕竟他是第二军的军主,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让他表现的话,是很难服众的。想到这处矿地的护卫不多,以我武清军这般精良装备突袭不过才两都军士守护的矿地,问题应该不大。再加上我赌平士兀还没有收到铁旗堡被袭的消息,绝不会这么快做出应对来。
于是我看了看勾钧后,点头答道:“那就由你做这次的先锋吧,只需记住,逃敌莫追便是。”
听我这么一说,赵德昌那稚嫩的脸上瞬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再说了些无关的话后,赵德昌起身安排军务去了,而勾钧则是一脸的凝重,“军主,您真的打算让韩王做先锋?”
“你不是都已经听见了么!”我笑笑拍着勾钧的腿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韩王的身份是尊贵,可这是他自愿的,他想要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如愿呢。再说了,他身边不是还有你嘛,有什么好担心的。”
勾钧一直都是个很识趣的人,他与辛历的区别在于,懂得在适当的时候选择妥协于变通。思考的长远性,也不是辛历所能具备的。毕竟,学识与阅历能开阔一个人的眼界。辛历,还需很长一段时间的磨炼。
在休息了一炷香的光景后,全军再次上马准备进行突袭。因为答应了赵德昌让他做这次的先锋,于是我乐得骑在马上看着赵德昌在做最后一次检视。少顷,赵德昌向我这边回望,在他做了个准备就绪的手势后,我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见我令下,赵德昌手中马鞭一扬带头冲向前方。身后,跟着勾钧与三个指挥带领的三营军士疾驰而去。望着绝尘而去的队伍,我心中默念,赵德昌,可千万莫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