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在斥候的不断回报中鱼贯行进,勾钧领着三百军士在前,隔了百米才是武清军大部。没办法,咱不得不小心为之。鬼知道这片土丘中有没有夏人的游哨,要是有,被他们发现了我武清孤军深入此地,不来个瓮中捉鳖才怪。
这片土丘真如邓三下所说,犹如一片死寂的鬼地。处处可见丘壑纵横,壁如刀削岭似褶皱,端得是荒凉无比。一路行来岔路众多,若不是有邓三下前面带路,恐怕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行进的好。路上多白骨,均是骡马骆驼的尸骸,偶尔还能见到些没有收敛掩埋的人骨。
除了不时穿行在丘壑中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便只剩我等一众的马蹄声了。环望身周,所有军士俱是神情严峻颜色冷峻,个个手中的马曲弩都拉弦待发。尤其我那众牙兵,更是紧张得不得了,生恐岭上会突然冒出夏兵来,全都仰头四顾张望。
也难怪他们会紧张,毕竟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莫说他们,就算是我,虽面上看去轻松,心却其实紧张得已经提到嗓子眼了。越是深入这片鬼地,心情便愈是凝重,时时想着要是突遇变故,该作何应对。
万幸的是,一路平安。邓三下弃了马,只是凭双脚自前方飞奔而来。我知道,他这是不想马蹄声惊动前方的堡子里的夏人。
“大人,勾大人的诱军先锋,已经到了土丘口了,只消一转弯,便可出得去。”
我点点头,“那处,可有地利于观察么?”
邓三下喘着气,歇了几个呼吸后道:“巧得是那里是个弯道,小心身形的话,可容得三五个人窥视。”
“甚好,劳你再辛苦一趟,告诉勾钧,让他依计行事。”
邓三下领命,转身飞奔至前,我扭转身子望向后方,低声向身旁的辛历道:“传令下去,让所有人检查随身军械,跟着队伍前行。”
辛历点点头,将话低声传与他人后,将马曲弩提在手上,策马缓步立与我身前。见我狠地一点头,辛历会意,左手高举着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身后的队伍便开始有些低声喧嚣渐渐传来。
这是出行前便约好的手势,划上一个整圆,意思是全军跟随前行。单划上左半个圆,意思是第一军跟随,反之,便是第二军跟随。还有很多手势,代表着各种不同的意思。比如说追击、撤退、掩护或是狙击等等等等,都有不同的相应手势,再配以独特的鼓声,用以战场上的指挥。
之所以要这样,不仅仅只是为了噤声需要,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大宋的行军指挥军旗或是军鼓号令,夏兵都非常熟悉。为了避免被夏兵知晓行军意图,在师娅的提点下,我才与赵德昌和勾钧一起琢磨出这个法子来的。师娅的身上实在有太多不为我知的隐秘,对于她为什么会出人意料地想到这点,我除了好奇外,并不想主动去探寻。因为我相信,终有一天,她会俱实相告的。
身后的大部正在悄然行进,我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前方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以及此起彼伏不断叫喊的人声。想来,勾钧已经开始诱敌了。急着想看到详情,于是我催着卡叵往前方小跑而去。辛历与咪洛见状,连忙策马紧紧跟随。
邓三下不在诱敌队伍之列,因此他下了马来贴着丘壁正探头往外瞧着。见我来到,连忙招手示意我小心前进。这里只是一个狭窄的拐弯处,只能容三匹马并列而行。为了不暴露身形,我下了马来,在辛历与咪洛的护卫下,靠近邓三下。
探头望去,透过疾驰而去的诱敌队伍所扬起的尘土,依稀可见一里开外伫立着一座标准四方形的军堡。勾钧那三百人,正催马快奔,每个人的手上都拽着两个火球使劲地轮着。而那军堡上,却只是稀稀落落地几个人影而已。
奇怪,怎地这军堡中就这么几个人呢?正要开口发问,却见得堡门处门洞大开,从里面冲出一队哇哇狂叫的骑军来。勾钧这时离得堡子至少还有三百步的距离,但很明显的是,铁旗堡里冲出来的这队骑军,人数已经可见远超勾钧这队诱军了。既然敌军已经诱出,火球自然不必再按先前的约定抛进军堡里。只见勾钧一个呼哨,手中火球脱手,带着嗤嗤而冒的白眼,旋转着向夏骑飞去。火球的引火索上设有布环,用时只需将手指扣入,火球脱手时自然会被惯性拉动火拴,从而引燃火线。
火球一脱手,勾钧并没有改变行进方向,而是继续率队朝前驰去。毕竟,这时候转向的话,夏骑定也会跟着转向,那火球就起不到预期效果了。夏人没有见过这种抛射火球的方式,自然是不明所以地继续打马狂追,隐隐还可听见他们队伍中传来大声的讥笑。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嘲笑这队敌军慌不择路,连弓箭都不知道发射,而是抛出些个圆球来。
可当六百个呼呼而至的蒺藜火球在夏骑中爆裂开来时,他们却是想笑也想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马仰人翻战血横飞。几百夏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是一眨眼间,便有大半因被铁蒺藜刺穿身体而当场气绝。还有些,是被吃痛曲膝止步的胯下战马所抛出去后,又被随后而至的勒不住身形的同伴所踩翻在地。
勾钧回首见火球起效,立即勒住马身转向冲剩余的夏骑驰去。慌乱中的夏兵,竟然隔得老远便开始张弓射箭,连门洞里的那扇其实起不来多少作用的木栅,也来不及去关。
强弩,已在手。劲弦,已满弩。
三百军士因为首战得利,此时个个凶光灼灼,打马握弩冲向前去。这一幕情形被我瞧在眼里,令得全身是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也能即刻催马上阵。不过,现在还不是我上场的时候。
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身边的赵德昌,此时双拳紧握,口中喃喃道:“这火球端得犀利,只是一照面,我军毫发无损,夏骑却已折损大半。”
“若是等会勾大人手中的马曲强弩一发,剩下的那些个夏兵,就恐怕是凶多吉少喽。”
辛历说的没错,马曲弩可及二百四十余步,较之四石的劲弓都还要多出六十步来。夏兵的臂力再甚,可在马曲弩这样的利器面前,只有挨宰的份。
与火球一样,能于马军以单臂持之发射的马曲弩,同样是夏人从未见过的。可即算他们知晓了我军有这样的利器又怎样,他们能奈何得了吗?除了用人命来填,我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法子能破。当然,手持小盾的话,自是可以闪避一些箭矢的。可若我军以扇面队形攻击,面对多如蝗虫般的飞矢,敌军同样要赔上大批军士的性命。
果不其然,离得溃退的夏兵还有老远,勾钧手中的马曲弩奔出一支呼啸而去的箭矢,眨眼间便穿透了一名夏兵的身体。我能想象得到那群夏兵面上的惊恐神色,他们一定不会想到,隔得这般远,身后的追军竟然还能有利箭可以及之。这对于他们这些已经骇得是魂不附体的败兵来说,简直就似一根根的催命符般。
勾钧领头一箭,身后蓄势待发的三百军士纷纷扣动机括。眨眼间便是一阵连续的破空声刺耳地响起,漫天如雨的飞矢如闪电般地刺向夏兵。没有谁会想去听这些夏兵中箭后,于频死前发出的凄惨嘶吼声,可即算再不愿,这些能令得腥风怒卷神哭鬼泣的绝望叫喊声,还是丝毫不漏地传进我的耳中,传进我身后两千余众武清军军士的耳中。
稳下心神来再定眼看去,前方一野旷地里,除了勾钧率领的仍旧朝铁旗堡策马狂奔的武清军先锋外,再见不到一个站立着的夏兵。这就是战场,活生生的能令得天愁地惨的吃人地狱。
利器当前,谁与争锋。
若不是有丁准的丰州作院替我打造这些凶器,哪会有今天这般的骄绩啊。看来,回去后一定要大力扶助作院,让他们替我武清军打造更多的利器出来。当初丰州首战拒敌时,我还在为那些惨死的辽骑嘘唏。当初出城追寻麦朵遇敌时,我还为那死在我面前的那个辽兵感慨。可如今,再次踏上这个将来注定要缠绕我一生的战场,心中却只有战友与敌人之分。
唯有胜者,才能笑傲,唯有胜者,才能永生!
勾钧率领的先锋已经逼近铁旗堡,至多也就还有百十步的距离。若是步行,自然得需半盏茶的功夫,可骑马,却只要几个呼吸而已。望到这一切,我明白大局已定,于是转身上了马,将马曲弩提在手里往空中一举。
“弟兄们,随我进堡去,今晚大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路西进都是露宿荒郊野外,夜里寒气重凉风甚,晨起又露水多,所有的人都没睡踏实过。如今铁旗堡已举目在望唾手可得,我这么一说,所有的人均是露出了轻松的面容来。
咪洛打马在前,率着他那一都牙兵开道,向土丘外驰去。辛历紧贴我跟随其后,大部武清军士催马狂奔。一时间,两千余人如蜂拥般冲出土丘向铁旗堡奔驰而去。
我已经能看见军堡上那依稀几个零乱的身形正慌不迭地向城墙下跑去,一边跑,口中还一边叫唤着什么。这让我身后的军士们见了,个个都轰声大笑,似乎在嘲笑那些夏兵的惊慌。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勾钧离得军堡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那城墙上却突地又冒出了许多身形来,乍一看去,不下两百余人。
泄得,邓三下不是说,这铁旗堡里只有一营夏兵么。先前追击勾钧的那队人马,至少也有四百余几,那这铁旗堡里余下的夏兵,也就顶多还有几十个而已,却又怎会还有百来人呢?!
我未来得及开口唤人击鼓作势传令,勾钧也未能及时发现变故,刹不住身形地仍旧率队往军堡门洞冲去。眨眼,城墙上的箭矢如飞蝗般射下,直奔勾钧的先锋而去。密如雹点的箭矢瞬时刺穿了落在后面的部分军士。因为离得近,大力的箭矢透穿军士的身体,余劲将军士冲倒在地,并且死死地钉在地上。
因为身后的惨叫嘶吼,勾钧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取出随身圆盾护住身形闪避。在匆匆一瞥身边剩下的几十个军士后,他不得不长啸一声,转过马身向一旁撤去。这一切,我都瞧在了眼里,又何尝不知道勾钧此刻的心情。就站在军堡的门洞前,只需双腿一夹马腹,便可以冲进堡子里去。只是他不能,不能带着如今仅剩的几十个弟兄去涉险。
“元休,你率一部断后,其余的,跟我踏进铁旗堡!”
我愤怒了,原本以为此次西征来的第一战能够完胜,好让我武清这些新兵们心里能垫个胆。毕竟现在还只是临近地斤泽的边缘,后面还有好一段路要走。若是首战便让他们怯了胆,这西征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此时我已顾不得太多,只想着疾驰冲锋,以人数优势来冲击铁旗堡。
勾钧不敢,那是因为他身边人手太少,不明堡内具体情况就这样冲进去的话,如此与送死无异。可若人多,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堡内地形再是狭窄,我也可以仗着人多,依靠墙垛房舍与夏兵纠缠。
“你们就甘心这样看着自己的弟兄死在眼前吗?”
辛历这次没有贴着我了,而是在我身后叫吼着。我知道,冲在前的只是我与我的牙兵,以及少部分胆大热血的军士。大部分的人,都还是由刚才先前的欣喜,迅速跌入恐慌中而不敢催马上前。这也怨不得他们,任谁第一次上得战场来,多少都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第一次,不也这样嘛。只不过因为我是主心骨,才不得不强令自己莫要将慌张显于面上。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我若慌了,身后这两千余人,就会如失了猛气的垂头狮子般,任人宰割。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不想做懦夫不想做那将来日日遭受良心谴责的我而已。
匆匆回首一撇,瞧见跟随我冲在前的,大多是经历过丰州城首战的熟悉面孔。
跟来的,差不多也有五百余人吧,只要铁旗堡内人数不超出这个数,也就够了。我心里稍安,一手握缰一手持盾,小心护住身形。我的骑射功夫还不到家,不像咪洛他们那米擒氏族人般,根本就没有用到那面小圆盾,而是一手握缰一手提弩。
城墙上的人虽多,但太过分散,火球起不到什么作用。咪洛是想用马曲弩袭之,而我是想能安全冲进军堡内。勾钧率着剩下的几十人奔近了队伍,没有什么话语,我只是猛地点头,神情坚毅地向着前方继续策马狂奔。
上帝啊,我虽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估计你也是玉帝他老人家的甚子亲戚吧,那就请你看着玉帝的面子上,保佑保佑我这一众弟兄吧,让我们能安然地冲进铁旗堡。当然,最主要是能报住我的性命。
许是我的祈祷灵应了,越是逼近军堡,身边呼啸而过的箭矢就愈发见多。有好几支,还是堪堪擦着我的身子而过的,这让我很是心惊。身边不断有随行的军士中箭后,惨叫着摔下马来。我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般,使劲地催着卡叵,紧随在咪洛的身后。
终于进了,来不及察看四近的景致,我勒住卡叵钻进一条巷子后,立即刹住身形翻身下马。慌手慌脚地取下弩来,解下箭壶负于背上,再解下刀来系在腰间。心扑腾扑腾狂跳个不停,根本就迈不开步子来,这让我不得不靠着墙上紧张地四处张望。
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几个呼吸后,终于让紧张的心情平缓了些。四近不住传来马咴声与人的怒吼声,我无从分辨它们来自哪里,也无法知晓那些惨叫声究竟是我的武清军士还是夏兵所发。
左手持盾右手握弩,我紧贴着土墙一步步小心前行。
‘噗嗤’一声,巷前仰倒下一个被利箭刺穿了的人。这突然的情形,骇得我是一个机灵猛地往后一跃,心又开始跳得狂猛起来。缓缓将目光移过圆盾,我看清了倒地之人。这是我武清的军士,是我的牙兵。细看之下,这仍旧未有落气的少年军士,正一手紧握胸前的箭杆,一手捂住他的嘴。
嘴里,正不断地往外涌着滚热的鲜血,涓涓地,流满地面渗入土中。
我识得这人,他是从麦朵远亲那个部落里招募进来当了我的牙兵的。年纪不大,好像比我还要年幼一岁。虽然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却从他那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许多。如同我第一次眼见着战友死在我面前一般,这次我又发狂了。
无法再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愤怒、悲伤,以及其它我未来得及思量的情绪,我大吼一声冲出了巷子。不过我失望了,眼前俱是我武清的军士,却是不见得一个夏兵。
怎么了,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辛历眼尖地瞧见了正在诧异环顾四周的我,惊喜之下扒开人群冲我走来,“大人,小的还以为您······”
“我没事!”打断辛历的话语,我开口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赵大人已经去到军堡的衙门了,小的边行边说吧!”
原来,我紧跟着咪洛冲进军堡后,夏兵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来对付我们。咪洛这些米擒氏人的骑射本领真不是吹的,比之那些经年征战的老兵虽然还有些距离,但与这些只惯与北汉残兵交战的夏兵来说,却是毫不逊色。仗着手中的强弩发射速度快的便利,咪洛他们很快便解决了大部分的夏兵。
许是因为辛历的怒骂,与我这军主身先士卒的举动起了效应,在赵德昌热血冲顶率他的牙兵从后部冲出奔向铁旗堡后,有一部分军士开始尾随其后。然后,余下的人再是无奈,也不得不随队冲锋。等辛历他们冲进堡子后,那两百余夏兵已经被咪洛他们杀得差不多了。不过我的牙兵也损失不少,辛历说,至少好几十人没了性命。
不多时,辛历便领着我到了一片不大的房舍前,进了去后,只见赵德昌正皱着眉在房里不住地踱着步。他一见我进了房来,欣喜之下后却立即又换成了先前的愁眉苦脸。
“怎地了,何事发愁?”
我很不解,虽然是牺牲了不少弟兄的性命,才攻进了铁旗堡。但打战哪有不死人的,尤其是武清军全是新兵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既然如此,攻进了军堡,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德朴,三下说的没有错,这铁旗堡其实只有一营夏兵。”赵德昌拉着我坐下,递给我一碗水后又继续道,“不过你知道方才城墙上多出来的那百余兵士是从哪里来的吗?”
摇摇头,我茫然问道:“哪里?”
“南去三十里,灰岩堡。”
“大人!”邓三下也在房内,见我仍是一脸茫然,接口道,“灰岩堡和铁旗堡一样,也有驻兵一营。这多出来的一百夏兵,就是那灰岩堡里出来巡防的一都兵士。”
“巡防?你是说······”
赵德昌点点头,脸色急切地说道:“你那牙将下手太狠,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这消息,还是从一个军民嘴里得知的。现在只知道,地斤泽一线各个军堡,都会按时派一都军士沿线做轮流的巡防。而我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巡防的时间与具体的安排情况。要是时间拖久了,灰岩堡见这一都军士未有按时回转,定会起了疑心。”
“而那灰岩堡,离得安庆泽极近,不过四十五里的脚程。”邓三下接口道,“如果我们强袭铁旗堡的事情被灰岩堡方面知晓,他们一定会派兵前来狙扰,并且派人知会安庆泽的驻守厢兵。只需将我们困在军堡里一天光景,就连石州的祥佑军司与弥陀洞的左厢神勇军司,都能派兵赶到。”
呃,为甚地斤泽这临近的驻军情况,事先未有报与我知晓呢。可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整顿军伍全员修整开拔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