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七年,五月辛丑。
“戊辰时,冲狗、煞南。时冲壬戍,天刑、六戊、雷兵、武曲。宜:出行、见贵、求财。忌:良辰无忌。”丰州城北武清校场,我身着便服,一应寻常行商打扮,站在校台上向着台下排着整整齐齐队列的军士们说着话。“天刑属火,乃一凶星,主刑夭孤克,宜男不宜女,利武不利文。武曲于阴阳五行中属阴金,为北斗第六星,为财帛宫主星,属财星。”
话音刚落,台下数千军士欢声盈野。
为了这番话,我还特意请了一位在乡野间小有名气的半仙,让他替我武清军此次的出行卜了一卦。没办法,我虽不信神佛,可军士们则不一样。军伍出征占神问卜,这是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咱得尊重不是。
此行,我将带去武清军三千人,第一军与第二军各千五人。余下的,则留在城内交由须佑一与别珂率领,防务丰州。本来须佑一是坚持要跟着去的,他想让赵德昌留下来。我知道他是怎样的想法,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打算。毕竟赵德昌的身份不一般,万一有个闪失,杀了我也赔不起的。
可赵德昌是百般坚持,并一再说他来丰州,是官家深思熟虑后的打算。一应的风险,几乎都考虑到了。如果只是坐在城中虚耗度日,就违了来丰州的初衷。军功,是赵德昌目前最需要的。我又如何不知他来这里的目的,可你想要军功,并不见得非要自个亲自上阵不是。不过赵德昌最后说,若我想今后官运亨通,想家财万贯,想位极人臣,便最后好让他前去。
这样的好事摆在面前,说不想的那是孙子。回顾这半年多来行过的历程,又有哪一样不是靠博?既然如此,再博上一搏又如何呢。我不敢肯定赵德昌的信誓旦旦,鬼知道最后谁才会坐上官家那个位置。是陈王还是他,是商恭靖王赵德严还是那尚在年幼的五皇子,谁也说不清。
不过最后还是师娅劝我说,要把握机会。
师娅一贯如此,在只有七成把握的基础上,她最提倡放手一搏。好吧,细细思量了一番后,我下决心让赵德昌同去。毕竟,此番计策已经再三推敲过了,除去一些未知的风险变故外,基本上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何况,我手里还有暗招不是。
“上马,诸弟兄随我前去夏境,去搂那大把大把的银钱回转丰州城来!”
我大手一挥,校场上瞬时万众欢腾,所有军士纷纷跃身上马。辛历在左,咪洛在右,身后一众牙兵簇拥着我下了校台。拍了拍卡叵的脖颈,尔后我扶住马鞍也跃身上了马。回首望去,身后一众军士个个引颈期待,我霎时热血上头,仰天长啸一声后,打马奔出校场。
这次出征,行的是全军野外习练的借口。毕竟夏州还未有明里与咱大宋翻脸,而那李留后也确实是想归属朝廷。有野心的,只是他的堂弟李继迁而已。所以在朝廷没有明令的情况下,我是不可能打着清剿叛贼的旗子大摇大摆地进到夏州地境的。因此全军上下包括我在内,都是一身行商打扮,而没有着军服。就连随身的军械,也全都是消磨了印记的。
卡叵一马当先,第一个驰出北门,身后一阵阵马蹄声鱼跃响过,紧紧更随我向北疾驰而去。在我不经意的瞥眼中,看见了城墙上站着的伊爱、师娅与麦朵,看见了她们那默默的神情。我知道,她们是期望我得胜而归。
而元兮那孩子,为了避免趁我不在丰州城时会遭人偷袭,于是早在前天的时候,我便高调地安排她随元悦一道回转京城了。元悦为甚会来丰州,其实说白了就是想替陈王做说客。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对陈王的印象真的不怎么好,相比之下,我却觉得赵德昌与我要亲近得多。
或许,也是因为官家比较喜爱他的缘故吧,毕竟站队是件很难抉择的事情,行差一步便万劫不复。可官家将赵德昌送到我这来,这里面所包含的意思,我想我还是能明了的。所以元悦在丰州的这段日子,我尽量避免与她单独相处。一是不想当面回绝她的拉拢之意,二是因为那晚的荒唐,让我不敢去面对这样一个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毕竟,人家是带着官人来的,万一她或是我忍不住那该怎么办,那可是罪过啊!
只是便宜了麦朵,因为要抵御元悦那成熟风情的诱惑,我不得不强令自己每晚待在麦朵房子。毕竟,整得自己有心无力,总比精力旺盛有心有力要强得多不是。
队伍一行径直往北,我由最先的打马在前,渐渐落到了队伍的中央。身边,除了普通军士,其余尽是我的牙兵。辛历与咪洛一左一右紧紧贴随,时刻提防着意外。
这次出征打劫,除了必要的随身军械外,所有的人都只带了六天份的干粮。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加快队伍的行进速度。不用去担心到时候会挨饿,赵嘉祺从他那营里,特意抽调了一都军士前往同行。这一都军士,个个都是常年行走在夏境各地的老油子,不仅马上功夫了得,拳脚弓弩也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他们熟悉这片地境,知道该怎样在即将到来的荒野旷地里生存下来。
而且,赵嘉祺早早地就派了人沿途一路打点,安排了好些个中继点。在这些个落脚地里,粮草食用一应俱全。就是因为有了这些周全的安排,我才敢狠下心来率队出城前往拉布乃。
探子的回报与吉克拉所说毫无差别,拉布乃境里确实有个很大的矿地,而且产出甚多。因为夏人的冶炼技艺不高的缘故,因此所用的数额却是甚少,那矿地四近堆积如山的矿石,竟有十几处之多。这其中,还有好些都是前唐时便开采出来的。
夏人最多,只是用这矿石与邻近的回鹘、吐蕃以及北辽等地做交易,换取一些急需的物资。可这几地,除了辽人还好外,其余几地冶炼技艺同样不高,所以消耗的矿石数量着实少得可怜。而又因为拉布乃这处矿地,是用以安置夏州境地那些犯人的,所以即算矿石没有用地,也只得是一味地继续开采。
至于吉克拉所说的牧场,情况却有稍些意外。拉布乃的确是有马的,但这两万余匹马,却不是由一个部落蓄养,而是分散在绿洲里各个部落里的。如果既要劫矿又要抢马,如此实情的话,便就要耗上些许周折了。不过做人切忌不可太贪,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只要有,便就不是坏事对不。
那平士兀的情况,也与吉克拉所说相符,的确是个遭排挤的武将。但几路探子打听回来的消息,却多少还是与吉克拉所说有些出入的。当时吉克拉并没有告知这平士兀的实力,只是说他被降为了厢都副指挥使。或许是吉克拉并不知吧,实际上是,平士兀这右厢朝顺军司厢都副指挥使,手里还是有很大实权的。不说可自行调动十五指挥的兵力,就他自己的牙兵,也有六个指挥。
这,刚好与我此次前往的人数相当。若此行真是个计,那平士兀完全可以只带着自己的牙兵前来,以逸待劳的偷袭我武清军。
“军主,向导来报,前方再三百里便是夏境的一个大堡子浊轮寨了。”辛历打断我的思绪,定神一看,竟然早已进了夏境了。“赵大人问,要不要按计策绕向暖泉峰走。”
我点点头,“当然,照计行事便是。”
这一路上,必然要行经好几个像浊轮寨这样的军堡,虽说吉克拉保证说平士兀不会为难我们,会放开路来让武清军深入拉布乃。我相信平士兀一定会照约办事,但我不想这么快便让他知道我们来了。我要的是,暂时绕开这些军堡,等近了拉布乃了再现面。这样,就可以让平士兀慌忙迎对,而不是让他以逸待劳早有准备。
虽说这样一来的话,武清军将要绕上一个好大的圈子,多行路多耗时。可相对安全来说,这样很值。暖泉峰在浊轮寨的北面,靠近辽人的地界。这里虽是山高路险地势险峻,不过前方有向导带路,一路上又早有中继安排,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艰难。
于是我们一路疾行四天,直到渡过子河汊后,向导才指着前方一座百丈来高连绵千丈的黄土丘道:“大人,过了那片丘地,前方便是地斤泽了。”
这西北之地果然与内路不一样,出暖泉峰后,这一路上竟是未见绿色,一片荒凉凄惨无比。沿途尽是些荒土戈壁,风沙大不说,毒日下还令人烦躁不安。
“前边还有没有中继点?”望了望前方那荒凉的土丘地,我扭头瞧向辛历问道。
未待辛历开口,身旁不远一个军士打马上前来答道:“回大人,前方都没有中继点了,赵大人只是命人在子河汊边设了最后一个。此地再往前,便不在那平士兀所保证的范围内了。”见我打量他,那军士咧着笑道,“小的唤做邓三下,是赵大人家中的使唤伙计,大人您呼在下作三下便可。”
原来是赵老二的伙计啊,看上去,很是精干的样子。只是这名字嘛,实在不好恭维。‘呼在下作三下’,这听上去怪别扭的不是,还要三下才行呢。
我颔首浅笑,开口问道:“前地你可熟悉,还有夏人的堡子不?”
邓三下点点头,手指向土丘那方道:“那片土丘,夏人称作鬼地,其路蜿蜒不说,还甚多大小岔。若非是老手带路,三天三夜也莫想走出那里。出了土丘,就有一个唤作铁旗的军堡,有兵一营,均是经年征战的悍兵。”
“你这滑头说话甚是好笑,夏州一地战事甚少,何来经年征战一说。”身旁的勾钧听他此言,有些好笑地讽道,“悍兵,怕这只是对你们这些常年行走与此地的行商贩子来说的吧。”
勾钧所言有理,要知夏州前后几任节度留后,都向我大宋示好,十几年来,根本就无甚战事,又何来经年征战一说。
只是那邓三下却是不以为然,撇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夏州虽说是李留后掌控,于外自是无侵扰,可内却有前朝的残兵无数。这李留后毕竟是外族,那前朝汉人军士散落各地自是不安心于此,因此这些年来不断骚扰夏州各地驻军。这拉布乃一地乃是地斤泽中少有的绿洲,也是李留后他党项部落最大的聚集地。不但是夏州军马的最大蓄养地,也是最大的兵源地。那些残兵正是瞧上了这点,因此视此地为首选,常年侵扰。这就自然使得此地的夏兵,多历战事,久之便成了老练彪悍的军士。”
那邓三下所言,确是属实。夏州,包括我大宋河东路西北半地,原便是北汉的属地。那库世维不是说了么,我老爹生前还征讨过这地来着。照邓三下这么说来的话,要是遭遇上这些夏兵,可讨不了好去呢。
难道说,又要绕路而行么。
那向导瞧出了我的犹豫,低声说道:“前去地斤泽,这是必经之路,若是要绕行的话,便得再往北行。这样一来的话,不仅沿途没有水泽以供粮草补给,也将耗时甚巨。”
“三下,你多次往来此地是不是?”沉吟片刻后,我问向邓三下,见他点头不语,我又道,“那铁旗堡是个什么样子,你且说说看。”
邓三下拱拱手,下了马抽出刀来,在地上画了个大概的样子后,清清嗓子开始讲解起来。
铁旗堡是个典型的西北军塞,城周约莫一里,墙高三丈。堡内所居除一营军士外,大多为随军家眷以及各地往来落脚于此的行商。全堡能战人数,算起来至多不过六百。因为这里不似大宋境地,有巨石可借垒筑,因此城墙均是黄土夯实而成,厚约一丈。
攻城,武清军是行不来的。既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也没有携带攻城的器械。当然,夏人守城的器械也不多,就是一些小型的,射程不过百步的火炮而已。床弩那种大杀伤力的玩意,因为城墙上不便安放与操作,因此没有设置。
不过莫要以为这样的话,就可以强攻。铁旗堡虽没有什么强力的守城器械,不过那一营军士却个个臂力甚巨,挽弓可射百八十步。除此之外,邓三下还说,这些夏兵因为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因此个个擅骑。一旦夏兵冲出的话,武清军不一定能胜。
邓三下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不过我武清军有很多隐秘,他是不知晓的。他虽也是武清军一员,不过他是赵嘉祺的人,行的多是行商贩卖一事,不仅习练甚少,连那马曲弩也是出发前才领到手,根本不识其威力。
何况,我还有那抛绳火球呢。
得想个什么法子引那夏兵出堡才行,若非如此,只是强力攻城的话,那还不如绕路而行。因为夏人在这地斤泽一线,自然不止设这一个军堡。当年前唐时,夏州便是借着这些个如长蛇阵般密布的军堡,使得敌骑无计可施。一旦被陷其中一地,只消狼烟一起,临近的其余军堡便会倾巢而出,到时候想要脱身,只得求上帝保佑了。
这铁旗堡正对这片土丘地的出口,只消一露面,便能被夏人知晓。到时候嘛······
“勾钧,点上三都军士,由你亲自带领。只要出了这片土丘,便大张旗鼓的直奔军堡而去。在夏人反应过来之前,我要你这一行军士,每人都最少要抛出两个火球进到堡子里去。”站起身来,我定眼看向勾钧吩咐道,“记住,若夏人不出堡,你便回转再次诱引。”
勾钧拍着胸膛却是没有答话,只是认真地点着头。我一直很欣赏勾钧这一点,忠诚、勇猛且不死板,敢打敢拼敢冒险,是我这武清军所有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当中,最令我放心的一个。所以,我才会将这个诱敌的任务交给他。
“德朴,此行是不是太冒险了。”赵德昌伸手拦住正要上马的我,开口说道,“万一夏人不上当,只据城死守该如何,那岂不是让勾钧去送死?”
闻言,我心中有些恼怒。这话你就是想说,也别当着大家的面说啊,你这不是扰乱军心是什么。我自然知道此法并不妥当,可不这样做,你让我如何,全军上阵攻城吗?
正待开口,那邓三下却道:“赵大人过虑了,夏人其实个个好战,尤其将追击那些残兵视为取乐。这些夏兵守堡,一般都是五年才一换。西北荒凉无甚乐事,当兵的都闲闷至极,有残兵送上门来供他们消遣,他们乐着都还来不及呢。一定,小的敢肯定那些夏兵一定会出城追击的。”
有邓三下这番说辞,赵德昌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我跃身上马,环顾身周三千武清军士,高啸一声道:“全员着甲,随我进发!”
纸铠,纪忠在我出发的前一天,及时送了过来,整三千副。不过纪忠说,因为仓促,这批纸铠并没有做大的改动,仍是以旧法造成。只是在这纸铠的表面做了一些手脚,添了些许褶皱而已。不过纪忠说,这样的小手法,能减弱箭矢的不少劲力。
这就够了,此次武清军主要是吸引夏人而已,并不打算真正与他们去硬碰硬。有了这些纸铠防身,总比身无长处要好得多。再说了,即算纸铠起不到什么作用,在心理上,其实也是能给军士信心的。这个道理,我早在腾威府里做那纨绔衙内的时候便已知晓了。平时带上一众去与别人纠缠,即算是知道人多未必就有用,可心里的感觉,却是比只身上阵要强上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