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历上前附耳相告,吉克拉回来了,还带回来二千九百匹马,其中五赤有八百。闻言不仅欣喜异常,我自是知道吉克拉不会空手而归,多少也会带些物事回来交差,只是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带着数目如此庞大的骏马回了丰州。
轻声交待辛历好生安排吉克拉后,我堆着一脸笑容向众人道:“诸位大人,先前实有怠慢,城中方才的确有人带着大批的马前来,我也是才知晓此事。”
“那贩马之人,可是都尉大人所差?!”
还未等我继续,便被人打断话语,既然如此,我便索性由得他们去说,只是含笑点头。我知道,怎么来分这批马,还需得看他们相互如何争执才行。要不然,在不熟悉众人的情形下,我如何得知他们谁位高,谁权重呢!当然,这样做并不是真的就能瞧出个究竟来,可毕竟能让我知晓些端倪不是。
“那就这样定了,某出价四十贯,只要一千匹。”牛方最先开口,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瞪眼瞧着其余几人。
我知道,这牛方是厢主,论品阶的话,在这几个厢级武官里来说,是最高的。不过那冀坚却是冷哼一声道:“牛将军,你那永宁军只是步军而已,要那么多马匹作甚。若你们步军有了马就可以拒敌的话,那还要咱马军作甚不是。”
将军?游骑还是游击,定远还是宁远,又或者,更高的武勋?不过那冀坚只是一厢都虞候,也敢这般与牛方说话,想来他的武勋级,一定也与牛方相同。
冀坚如此一说,余下两位武官也开始起哄。坐在最外边的那位眯着眼道:“先不说步军马军区别,就说你那出价吧。四十贯,你当是在买老马么?我想都尉大人弄来这些个马,定是不容易的,一次收集这么多,夏人又岂会不知。既然夏人知晓,那还能安安稳稳的运回丰州来,这就说明都尉大人是花了大价钱的。”
恩恩,这话我爱听。四十贯一匹战马,说起来也的确是少了点。要知道在两浙路或是福建路买上一匹民用马,都得这个数呢。点点头,却仍是笑而不语。那人继续道:“我愿出价六十贯,不知党大人给否匀一千匹与我顺安军啊!若此次事成,易某就算欠下都尉大人一个人情,以后但有差遣,绝不二话!”
原来他是顺安军的厢都副指挥使易宗秋啊,那紧挨着他的那人,想来便是广信军的左厢都副指挥使司金喽。
“嚯,就你顺安军财大气粗是不,某也能出六十贯!”牛方大眼一瞪伸出两只手来,一手五指全张,一手伸出两支指头来。我一见,差点没笑出声来。
司金也满脸的忍俊不止,摇着头起身道:“牛将军,您这到底是六十,还是七十呢!其实你我这番的争执,实无意义。永宁军也好,广信军也罢,都是朝廷的禁军。党都尉也是朝廷重臣,断不会重此轻彼的。这马数量虽有限,可如何来分配,我想都尉大人其实是早有决断的。是吗,都尉大人!”
这话一出,余下几人均是两眼一亮,纷纷附和点头,我却不免有些不爽。这司金真真狡诈,将难题踢了回来。须知我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而已,可人家个个都是老资格的将军。手里掌握的兵力以及权势,也远远超出我太多。得罪谁,都不妥。
“诸位大人,某也想让各禁军弟兄都能跨上战马驰骋沙场,不过这数量,着实有限啊!”我摇摇头做为难状,眼却不住地打量着堂上几人,却是察不出任何有用的神态。“要不,就平分,正好每人可带回六百。要不,就抓阄,抓到多少便是多少。诸位大人,意下如何啊!”
娘了个毛的,我只能想到这两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了,你们爱咋咋地吧!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却异口同声地道:“如此甚好!”
这样你们都居然说甚好?好吧,既然你们都这般统一口径,我再强求也不好再怎么说了不是。可正当我要收钱缴货时,正厅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来的这几人,官威可要比这些个将军,和那节度州使要显得更甚些。辛历想拦下后再做通传,结果却被他们随行的牙兵给架着动弹不得。
见这情形,我不免有些恼怒。莫要忘了这是我丰州城,你官再大,也不能这般无礼不是。再说了,没见着我这还赖着好几位同样来头不小的高官么。
可待到顾获带头行礼,我便傻了眼。
“下官不知转运使孟大人驾到,还望恕罪!”
孟洛手轻挥,不经意地随意说道:“免了,都坐下吧!”
大家依言都坐下了,可我却不敢。他为何亲临丰州,我想也是与那马的事脱不了干系的。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河东路品阶最高的官员,一路实际之主。若真要说起他的官名来,不仅吓死我,怕是辛历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都会吓得是心肝乱蹦。
按照我大宋的职、散、官、差遣、勋、爵、食邑顺序来说的话,这位孟大人的官职全称应该是,观文殿大学士、特进、行少府监监、知河东路诸州水陆转运使,兼管内劝农使、充河东路安抚经略使、信阳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三百户。
怎样,反正我是吓到了,就算赵德昌这个皇子在此,也不敢随意抬头胡乱言语。再有,我河东路,乃是全国诸路各转运使中,地位最高的三使之一。谁叫咱河东路,是烦剧之路呢(烦剧:事务繁重)。这样一位实权者的到来,你让我怎敢就这样坐下。于是,我只得让出上座来,乖乖地候于一侧。
“党大人,官家下谕说,以后我太原都转运使司的马监,就不负责向各州提送马匹一事了。这么一来,你这知州大人,是不是要兼起这马监一职啊!”
孟洛眼看向厅外,根本就没有朝我这撇上一撇,我知道他这是拿官威在压我。可我却不能有丝毫的不满,毕竟他这样说,一点错也没有。要怪,就怪官家,好端端的,你没事让人家上我这来提马作甚,由我差人送至京城或是都转运使司不好么。
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来拱手行礼道:“监监大人,此事并非下官有意而为,只是圣上差遣,下官不敢不从啊!”
称他监监大人,那是因为少府监监,是他的本官名。而他能当面称官家,我却因为官位比他低,只能是称圣上。没办法,这官场的道道多得很,稍不注意,便会别人揪着不放。
不过我这话,却更加是引起了他的不满。冷哼一声,孟浩又道:“莫要请出官家来压本官,在座诸位,有谁不是替官家办事的。”说罢,他头一撇,两道寒光射向我,令我浑身一战,禁不住低下头来。除去官家,孟浩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官阶最高的一位大员,说不畏他的官威,那绝对是假的。“官家的旨意自是要遵照的,可我那都转运使司里的马监,难道就要停下不成。官家还没下谕,说罢了这司职的。你说,这让本官该如何处置啊!”
说来说去,不就是想打马的主意嘛。可这事,打死也不能松口的。要知道我丰州城将来还得靠这马来赚钱呢。按照一匹马六十贯算的话,这一年下来,即算是两成,那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万贯的。你叫我如何舍得将这块肥肉,就这般拱手送人。
可眼下该怎么办呢,一旦松了口,以后我丰州城就不能再私自卖马给诸军了。毕竟马监,才是行的那提马一职。
怎么办怎么办,拖是拖不下去的。我知道,孟浩亲来,就是想当面将此事了结。
赵德昌如果在的话,多少也还能替我言上几句。虽然注定不会有什么效果,可我只是想他能帮我拖上几日便好。至少,我能有时间来想对策不是。可偏偏就是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辛历也被孟浩的亲随牙兵死死地拦在外边,根本看不到我这里的情形,想使眼色都做不到。
“马监自是不能撤去的,这可是咱河东路最重要的司职衙门。”无法,我只能是随着孟浩的话走,能拖一时,便绝不浪费。“不过在没得到圣上的旨意前,下官着实不知该如何处置,因此,斗胆向监监大人讨教个主意。”
我把难题又抛回给孟浩,随他去怎么做,反正我知道他是决计要将我丰州城的马,全收回太原府去。既然如此,他开口总比我主动要好些吧,起码在心底来说,咱这是被胁迫的,想着也比主动拱手送出去要好受些。
孟浩见我如此,张嘴打了个哈哈后道:“这样吧,本官也不为难你,太原马监,就在你这丰州城里设个转运,除去你武清军自用的,其余便交与那转运。这样,你看如何啊!”
如何?还不如全交给你去的好,在这设个转运,你什么意思嘛。安个明面上的钉子,监督我的一切所作,怕我虚报漏报实数是不是。想得美呢,我可不能让你如愿。
拱手再行礼,我躬身而道:“好是好,只是······”
“鲁国长公主驾到,丰州知州党崇孝速速前来迎驾!”
呃,巧啊,这个时候元悦竟然来了,真真好事也!
我连忙止住话语,欠身后立即奔出厅外。其余众人,均是起身随在我身后相迎。
虽然是个公主驾到,这些朝廷重臣出于礼制,也只需稍稍做做样子便可。但元悦这个公主的身份可不一般,这也是我后来才知晓的。元悦的驸马叫柴宗庆,职左卫将军,领恩州刺史。说起来,官阶与我相同,可毕竟人家是驸马都尉,妻贵夫荣不是。最关键的是,这个柴宗庆也不是一般人物,他可是行宣徽北院使,领枢密副使柴禹锡的嫡孙呢。
孟浩官大这不假,可与柴禹锡比起来,还是要差了两阶。何况一个是地方官,一个却是京官,这里面的亲疏可大了去了。孟浩可以不给柴宗庆与元悦面子,却不能不敬柴禹锡。
元悦的排场很大,停在衙府门前的车驾撵舆一字排开来,足足延到了外街上。我匆匆上前,躬身道:“臣,党崇孝,恭迎鲁国长公主舆驾!”
“臣,顾获,恭迎鲁国长公主舆驾!”
······
其后,众人纷纷行礼。
“免礼!”元悦那银笛般的声音,从车驾里传出。待得一位女使掀开车帘来一看,上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袍、下着宫缎素雪绢裙、头挽望仙九鬟髻,此时的元悦,雍容华贵仪态非凡,端得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元悦了。
我正要开口引她前往衙府,却见得行上前来一风貌翩翩,光彩奕奕的美男子来。
“这位便是党兄吧,还请先差人安顿下这一众随行,再领我等前去你那衙府里坐坐吧。”男子彬彬有礼,笑着说道,“总不至,让公主就待在这门外吧!”
“是是,下官这就去安排,这就去!”
我连连点头,又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这男子。想来,他便是那驸马都尉柴宗庆了。他先前并未唤我官名,而是直接称呼我为党兄。看来,他这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吧。想想也是,他爷爷不就是因为躲在后面扳倒秦王有功,才被新近擢升为枢密副使是嘛。说起来,这整件事都还是我在其中捣鼓呢。这样一来,我与他,也算得上是同一圈子的人了吧!
领着一众人等回到正厅,却见得元兮拉着赵德昌正候在那。元悦刚一进得来,元兮便欣喜地上前来一把拉住她道:“女兄,怎地你这么快便来了丰州了啊!”
众人一听元兮开口,头迅速有些摸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是奇怪她俩的关系,怎地变得如此亲密取来。其他人则是相互面面相觑,显然是在想,这丰州城里,怎地一下子冒出两个公主来。
礼,是一定要行的,只是大伙都不认识元兮,不知该如何来称呼才好。毕竟官家已育有六女,除去已出降(公主出嫁,称出降)的蔡国公主外,其余几位公主都甚少露面。况且按照礼制,公主出降前,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不被人认识,自然很是正常。
不过还是柴宗庆机灵,见众人一副无措状,便知是何缘故,因此上得前来行礼道:“天佑见过寿昌公主,不知公主前来丰州这段时日,过得可还安好啊!”
柴宗庆如此一说,众人纷纷接踵行礼,就连那孟浩也不例外。可接下来,更让他们觉得头大的事发生了。柴宗庆其实早就见到赵德昌了,也早就知道他在我这,却硬是装作才见到一般,故作惊讶状道:“原来韩王也在此啊,天佑失礼了!”
此言一出,众人个个目瞪口呆。小小的边城丰州,竟然有两位公主,一位亲王殿下驾临,怎能不令众人惊讶。可吃惊归吃惊,礼总还是要行的。毕竟,赵德昌是实实在在的亲王,即算没有正式的官职,身份却也是尊贵无比。
先前还一度傲慢的孟浩,此时行过礼后,便立于一侧不再吭声了。其余几人,也慑与正厅里的豪华阵容,不敢造次,均是恭恭敬敬地站立一侧。
如果只是一个公主便也罢了,毕竟这几位都是朝廷重臣,即算稍有怠慢或是言语不敬,官家也只会是偏袒为臣者。可如今不一样了,一位亲王,两位公主,一个驸马都尉在此,何人胆敢撑饱了狂妄一下看看。
元悦拉着元兮坐定后,向赵德昌点了点头,“皇兄身份尊贵,却在这丰州城里做那小小的录事参军,实在有些委屈啊!”
“何来此言,未有磨砺,何以辅助父皇定天下。”赵德昌轻描淡写地说道,却是令得众人又是遐想纷纷。
以亲王之尊,却甘任一中州之录事参军,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呢?众人自是不解,想什么的都有,牛方更是瞪大了眼,一副简直不敢相信的神色。
“殿下,您真在丰州任那录事参军?”牛方忍不住开口问道,待得赵德昌颔首确认,却是立即冲向我呵斥道,“党小子,你也忒狂妄了点吧,竟让亲王殿下替你分司诸曹官?”
我刚想要开口说什么,赵德昌却是连忙抢在前头道:“此事与德朴无关,只是父皇的意思。况且,这录事参军也真能磨砺人的,不是甚坏事!”
官家的意思?德朴?
赵德昌简简单单一句话,透露了太多的信息。我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想,只是见到孟浩眼珠转个不停,冀坚等人则是暗自相互使着眼色。
任他们怎地去想吧,反正我知道,孟浩是不会再坚持他先前的打算了。开玩笑,赵德昌在丰州城意味着什么,我想他一定会有丰富的联想。可至于他究竟想到了些什么,我不愿去猜,也不一定能猜得到。
不过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赵德昌在我丰州城任职的事情,想来很快便会传遍整个河东路。我自是不担心他们会说什么闲言,只是担心这消息要是被辽人又或李继迁知道,会麻烦不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