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时骑过的那匹纯白骏马,阿爹已经送与了我。麦朵说,它叫卡叵(po),也就是风的影子的意思。于是婚礼之后的第三日,我骑着卡叵在前,身后跟着近七百人的嫁妆队伍,以及勾钧与辛历率领的十几名军士,押着大批的牛羊马匹以及近百俩大车,浩浩荡荡地回转丰州城。
当然,队伍中自然包括了我的麦朵,还有伊爱与师娅。至于队伍中比原定计划多出来的那近四百人,却是临近的一个部落。说起来,其实与麦朵也算是远亲。他们也是不愿牵涉到部族之间的战斗中去,于是在彩德瓦的劝说下,全体来投,算进了麦朵的陪嫁中来。
而彩德瓦却仍留在部落里未有跟随前来,照他的话说是,目前还不到时候。没错,他还得为我担起中转的重任呢。所以原本热闹无比的部落,如今只剩一些不愿挪身的老人,以及十几个守护的壮汉。
因为有了厍世维的保证,这一路上果然没了辽兵的影踪。而彩德瓦也告诉我说,目前还不用担心夏人,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没那空闲时间出来打秋风的。所以我们这一行的大队伍,很是顺利地便回到了丰州城。
离开了几日再回来,丰州还是那个丰州,远处看去,并没什么大的区别。城墙上不过比之先前多了一些守军的身影,想是那些个混子在须佑一的逼迫下,或是自愿或是无奈,担起了职守的司职。可当我进得城内时,却是发现这丰州城,与我离去时已是大不一样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眼前这幅大不相同的街景,我很是诧异地望向身旁的勾钧,可他也是一头雾水。“下官几日前离开时,还不是这幅模样啊!”
以前丰州城缺人少兵,一应急需物资极其匮乏,即算是赵嘉祺带了一千余人,以及部分物资前来,这丰州城相对来说也还是座空城。可眼下呢,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个个面上都是安详自定。仿佛他们本来就是生活在这座城中一般,悠闲地在街中漫步,又或是进得那店铺与酒肆中采买饮乐。
“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啊!恭喜了!”
须佑一得到我回城的讯报,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伸手接过缰绳,便向我贺喜。
我跃身下马,指着街中问道:“为何?”
“大人您不知?”须佑一很是奇怪,为什么我会不知道这情形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在见过我的脸色后,向我解释起来。
原来,自从我走后的当日黄昏,赵嘉祺便回到了丰州城。他同第一次前来时一样,身后跟着好好几百人的队伍。而就在前日,这丰州城又突地涌进好几千人。当然,这几千人并非是从腾威府里迁来的,而是在他那‘丰州城行商,课税一年免租,二年免半。’,以及‘房舍无主先到先得,人均三间。户五人上,额外每两间房舍只需付银半贯便可,令附赠田地。’的诱惑下,临近几州四近闻风而来的民户。
因我大宋并不限制民户迁徙,有只要在一地生活满一年便可落籍的制度,因此像这种大批民户迁徙的情况并不少见。再说,比起免租来说,那房舍无主更要吸引人些。想想便可知道,再是贫户,一家至少也有四人,这户五人下白送的口号,想来很多人都是经不住诱惑的吧。
我早先便出了告示,说明这丰州城内的原有住户若是不回来领认房舍田地,那就全收回充公。可我并没有说,行商可免课税啊!
“赵大人现在何处?”
须佑一手指虚点,“西门保厢巷,里进最阔那间宅子,如今那是赵大人所住。”
嘿,还享受上了啊!我点点头,吩咐须佑一帮我安置那几百族人,又招呼麦朵几人自行回去衙府,尔后领着勾钧与辛历便冲西门走去。
其实丰州城人多起来,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赵嘉祺在没有知会我的情况下,擅自做主免除课税,这叫我以后如何向官家解释,又让我拿什么来向朝廷缴课。
不多时,勾钧便带路找到了赵嘉祺所住的那间宅子。还真如须佑一说的那样,光是看门脸儿,便知道有多阔气了。那门前,还站着两排腰佩刀剑的兵士。
“我倒是没瞧出来啊,你们给人当牙兵(将领亲兵),比做守城的军士要积极多了。”
门前站着的这些个兵士,自然便是从腾威府里被赵嘉祺诳来的混子。如今见我到来,忙慌不迭推门让路。
大门一开,眼前豁然开朗,这一进门竟然先是个花园。这是哪家的院子啊,如此的有品味,怎地就偏偏让赵老二给占了去呢。
怕我不识路,一个混子先前开道,引着我到了后院正房处。老远,便听得房内一阵吵闹。
我点头示意让那混子将门推开,一阵浓烈的酒气随即扑面而来。捂着鼻,我跨进房内,只见得屋内一片狼藉,十几个身着轻纱的少女,正各自偎在身旁的汉子身上。这些汉子,我却是一个也不识得的。而那赵嘉祺,则正将脸埋在身旁少女的怀中,双手上下不断乱摸。
可奇怪的是,屋内所有的人,均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这可气坏我了,来丰州城这段时间来,还没被人这般忽视过。所以我不免火气攻心怒吼而道:“全他娘的给爷我滚出去。”
这时,屋内才稍稍有些安静下来,可也不过只是片刻,那些人便又继续忙碌起来。最可恨便是那赵嘉祺,他竟然连头都未有抬过。
我猛地拉过辛历,将他腰间的佩刀抽出,一个狠劲劈向身前一个汉子旁的矮几。这一下,激得那汉子一个滚身,在碰翻了另外一桌上的酒水后,才起得身来。
“哪里来的泼皮,竟然敢提刀伤人,不把爷这个都头放在眼里么。”
因为我没有穿官服,辛历与勾钧也是便服在身,所以他以为我们三人是来捣乱的。他这一吼,惹得其余十几人全都站了起来,纷纷开始寻起随身配械来。
“咦,你怎地这般快便回转了啊,我还以为你至少也要后日才能回城来呢。”赵嘉祺终于醒了,睁着醉眼看向我道。
我却没有理他,而是瞪着先前那汉子问道:“你说你是都头,哪一军哪一指挥下的都头?”
虽说武清军的都头,我除了勾钧外,其余的都叫不全名字,可我敢保证个个都是熟面的,绝不会像眼前这汉子般如此面生。我以为,这汉子定是其他军来的。难道说,上次麟州与威边军来的援军,还没有走么。这事我倒是忘了去问勾钧了,所以一直不知晓他们来之后的情况。
哪知那汉子拍着胸膛却道:“还有哪一军,爷我自然是这丰州城里武清军的都头啊!”
说罢,其余那些个汉子都哈哈大笑起来,唯有赵嘉祺面色难看。
好啊,又是赵老二你搞的名堂啊。你私自减税我倒也不说了,毕竟你是在为丰州城积攒人气。可这些个汉子呢,你竟然胆大到敢私自任命武官了。
“勾钧辛历,与我将这狂妄之徒,连同余下一众违令酗酒宣淫的汉子,全都拿下锁至牢内。”我厉声道,又瞧向面色惨白的赵嘉祺,“还有你,让你的牙兵协助锁拿。”
许是瞧出些什么来了,一个稍显机灵点的汉子连忙下跪道:“军,军主大人,小的们都瞎了眼,没有认出您老人家来,还求······”
“够了。”我呵斥一声打断他的话语,“早干什么去了,错了求饶便可吗,那还要军纪何用!”
我不再理会这些醉汉,快步上前一把揪住赵嘉祺,随意瞅着个房门转身便钻了进去。
“崇孝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啊!”赵嘉祺被我拽着踉跄地进了里间来,用力挣脱开来后,急急说道,“所有的事,我都说与你听便是,莫怒莫怒。”
“好,我不急,我听你说。”寻得张椅子,我坐了下来,手指着他道,“分房给民户一事,我便不说了,毕竟早前我便有这意思,告示也张贴了出来。可那免税呢,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将来被人捅到官家那,你我该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就这事啊!”明白我恼怒的缘故后,赵嘉祺便不怎么担心了,整了整衣衫坐下后慢慢说道,“我自然知道这样不妥,可不这样的话,丰州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会是一座死城。你想啊,商人自然图利,没有好处,他们来这里干嘛,难道只图那几间房舍吗?唯有免课税,他们才会因为丰州城涌入了许多民户,而动心前来。”
这个道理,我自是知道,可这并不能成为理由。不管怎么说,开市置会(集贸)而不取课税,就是犯了官家大忌。要知道,课税可是朝廷收入的主要来源。唯有官家,才有这个权利来决定是否给复(免除税赋)。
“那又怎样,不开市我还有理由可以不上缴课税,可一旦开市,却又没有课税上缴,你叫我怎么办,自己拿银钱去填这个窟窿吗?”
赵嘉祺笑了,咧着嘴道:“经商你是不行的,就算是其中一些个简单的道道,你都不会明白的。这么说吧,我只是假借你的名义,宣布行商便可短期免税。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商人来到丰州城做营生,他们总得要店铺门脸吧,我又没说这些个店铺也不要钱。”
呃,对啊,这些充公的店铺,说起来就是丰州衙府白得的。租给这些个商户做营生,这租金收入也是很可观的啊!
“这样吗。”我捏着下巴故作为难道,“可这与那课税比起来,也是相差太远啊!”
“所以我说你不懂嘛,知道咱大宋哪些营生才需缴纳住税么?”见我茫然点头,赵嘉祺得意地说道,“盐、茶、酒、醋、矾和香等,其余一律无需缴税。你算算,一城之中这些需课税的物事实际消耗才有多大。我实话告诉你吧,那些个店铺租子,足够你两年的课税了。”
我彻底傻眼了,其实说起来,我真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带兵不懂,为官不懂,就连这看似下作的行商,也是不懂。只是凭着一些个小聪明,混到现在。我又哪里清楚这么些个道道呢,要不是赵嘉祺这么解释,我还真就会一直生气下去。
“如此,是我错怪你了。”
我很是愧意地致歉,赵嘉祺却蛮不在乎地摆摆手,“怨不得你的,是我事先没有告之。如今你却是可以放下心来整顿军务了。要知道,我可不想提心吊胆的待在城里。”
说到军务,我便想起先前那十几个汉子来。“那自称都头的汉子,却又是怎地回事。”
“这事是我另有打算的缘故,本来你回来之后,我也是要告之与你的。”赵嘉祺拉着椅子靠近道,“说实话,我随你前来,可不是单单是帮你行那走私的勾当。你知道,我是商户出身,寻得个官职,不过是我老爹一厢情愿罢了。于我来说,兴致其实还在于钱上。所以说呢,我会尽力帮你,但你也得允我做自己的勾当。”
“你要作甚?”
赵嘉祺眨着眼道:“除了走私还能做甚,不过我这行的,却是与你毫无瓜葛。我想的是,你将许了我的这一营,从你武清军中独立出来,就算是多出一营之数吧。若是抗敌,自然是你那四个指挥的事,于我无关。若是上面派人来查视,他见到的便是我这一营。当然,这一营人马,军薪以及一应开支,自是由我支度。除帮你行事外,我这一营额外所作营生,拿出四成利来与你。营内至我之下,所有任命归我而定。如此这般,你道如何?”
你都已经这样做了,我还能驳了你么。其实真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虽说官家只许了我四个指挥的兵额,不过等我这头一批马送至京城后,想来官家定会欣喜。增添一两个指挥嘛,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就算官家不允,也无大碍,瞒下来便是。反正又不要我出钱,末了他还要分上四成与我,何乐不为也。
“那怎地这些个汉子,我都未有见过的呢?”
赵嘉祺笑道:“他们长年的往返边境,又不常住腾威,你又怎地会识得。”
难怪,想来这些个人,都是早早帮他行这勾当的老伙计了。
我点点头,沉声道:“谨记他们,切莫得意忘形大肆声张,若是借了我武清军的名义胡作非为,小心我不讲情面。”
“省得的省得的!”赵嘉祺眉开眼笑地搂住我,“要不要我帮你挑几个听话的婢女回去,好服侍你的夫人啊!”
“这倒不劳你费心了,人,我有的是!”
我没说谎,带回来的两个部落近七百人,几乎全是麦朵的亲戚。不是表哥表弟便是堂姐堂妹,我还会缺人?我缺的是上哪去找那百万来斤矿石。
想到这,于是我将与厍世维的协议,告诉了赵嘉祺。不过我只是说与某人牵上了线,可以帮我完成官家的重任,并没有明说是谁。哪知赵嘉祺听我这么一说后,立即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般。
“疯了疯了,你真真疯了。我原以为自己算是狂妄的了,没想到你竟比我还要放肆。”赵嘉祺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掐住我的脖子才解恨。“百四十万斤啊,你当那是青白盐么。没辙,小爷我一点也没辙,你就算是杀了我,爷也弄不到。”
我见他如此神态,讥讽道:“原以为你多大本事呢,其实不过也是样子货。要是容易,我找你干嘛。”
“嚯,嫌我没本事是吧,行,那你找别人去啊。我就不信了,咱大宋还有谁有这本事。”赵嘉祺一副简直不可理喻的神情,指着我道,“我且问你,你知道百四十万斤有多少吗,怕是铺满丰州城,都能有四寸厚了。暂不说能不能弄到这么多的矿石,光是运输一项,你就毫无办法。”
糟了,许是那日被烤肉胀蠢了,只是光想着咱大宋有那么多个铜铁产地,一个地方扒拉些过来,一年凑足这些个数应该不难。可却是忘了还有运输这项了,要知道虽是每地稍稍购上些,可所有这些最终都将汇聚到丰州城内。这么大的动静,傻子都会多上一两个心眼。到时候一查,说不清这批巨额矿石的最终流向,那我就不止有麻烦这么简单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有些慌神了,后日厍世维就将把第一批马运至阿爹那,可三个月后,我拿什么给人家。要我做失信之人,那阿爹怎么办,斯郎泽仁又该怎么办。我今后,还想不想从辽人那里得到马匹了啊!
赵嘉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却是不说话。我知道,他是真没辙了。要是有法子,他断不会不帮我的。毕竟,他与我如今同在一根绳上拴着的呢。
屋子里瞬时沉寂了下来,只剩两人的呼吸声,在房内此起彼伏。良久,赵嘉祺才开口道:“这样吧,我家在大通利国监,也有三成份子,我想办法帮你匀出些许来。”未等我开口,他接着便道,“二十万斤矿石,这是最多的了。我记得前年信安军派人前来,想要矿石自己冶炼铸器,磨了那么久的时日,最后也只是运走二十五万而已。”
可我三月后,将要给付三十五万斤啊,这缺出来的十五万,叫我上哪弄去?张了张嘴,本想让赵嘉祺再想想办法。可见他的神色,我知道他已经是尽力了。
“那就先这样吧,谢过了。”我拱手道,“这次武清军首战大捷,又将有三千匹马送回京城,这奏折上,我会替你添上大功的。你就做这押运的差事,顺路帮我把那矿石安置好吧!”
来到丰州城近月了,也该是向官家奏报实情的时候了。麟、府两州的实情,我自然是会向官家奏明,至于如何处理,那就不是我操心的范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