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内心的苦楚,有时候它也代表着宣泄。
我被勾钧与辛历架着,仓皇地逃出了这片令人心惊胆战的林子。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辽兵在锲而不舍地追着。我的身后,是两个相互搀扶着的军士,而我们的前方,则又是一片大草原。
“这是到了哪里?”
望着这一片夏草耸翠的绿色,我茫然问道。辛历举目四下望去,半晌才道:“军主,这大概便是博格腾勒草原了。先前咱们出来小径,要是一直右行往北,走到格盛霍戈山脚,便是到了辽人的境地。可咱们遇敌后是往左走的,穿过先前那片林子,如今怕是到了夏州了。”
博格腾勒草原,这是麦朵的家乡啊!可麦朵你呢,你究竟在哪里啊!
一阵揪心的疼痛莫名地涌起,撕心裂肺的苦,让我痛不欲生。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是两眼一黑,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我听不见勾钧与辛历他们急切的唤声,也闻不到身下草原不住散发出来的清香,在黑暗中,我只是听见一个悠远的声音在呼唤。似乎,我看见了许多以前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那些我至今未能明白过来的奇异景象。好像,有谁在我耳边轻轻地述说着什么。
是到了天国了吗,还是下了地府了。
伊爱常说,杀戮重的人,死后是去不了天国的。因为罪孽实在深重,注定是要去到地府那九殿里的敲骨灼身小地狱中,去尝遍那无法言喻的苦与痛。
难道说我现在真是在那九殿里的小地狱中么,否则周身又为何会像似被敲了骨,抽了筋,被人不住地灼烧着皮肉般的难以煎熬呢。
我真是罪孽深重吗,我有做错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前我常是这样想,众生应该都是平等的,生于世界中本不该有尊卑之分。谁也不能左右谁的命运,谁也不能妄自强改谁的人生。辽人也好夏人也罢,不都是上天的子民么,为何要分你我,为何要自相残杀呢。
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因为就如同我自己想做官想发财一样,辽人也有自己的追求,夏人同样也有自己的追求。为了能实现这些理想,他们杀戮,他们掳掠,他们使尽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只是为了实现自己民族的理想。
如同我们宋人看待他们一样,在他们的眼里看来,我们都是他们的敌人,是阻碍他们实现理想的绊脚石。他们也只会像我一样,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哭泣,为失去的战友与同胞哭泣。而当他们面对我们时,则会露出凶狠的那面本性,举起手中的利器杀戮。
这或许是千百年来,民族形成所造成的悲剧,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改变的。那既然不能改变,我又何苦去为他们哀伤呢。我为何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为自己的民族,为自己的国家来考虑呢。最主要的是,我应该更多的为身边的亲人和朋友考虑。
那这样说来的话,我想,丰州城下那千余辽兵的死,就应该是这天道的一部分。上天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上天也注定了我的命运。
虽然我无力与天抗争,可我却可以试图去努力改变。或许,改变一些可以改变的,改变一些能够改变的,也正是上天的安排呢!
疼痛还在继续,不过较之先前,已经轻缓了许多了。我试图睁开眼来,想要看看这小地狱的模样。总不能说,爷我到新地界了,连它究竟长成啥模样都不知道吧。
一道灼眼的亮光钻过我才撑起的眼帘,刺疼得让我又闭上了眼。
唉,地狱里也不太平啊,怎地才一睁眼,就给来了个下马威呢。
“少爷,少爷你醒了是吗少爷······”
像是麦朵的声音在呼唤我,细听,真真切切就是她的声音。莫非,麦朵也倒霉的下了地狱了么。不可能啊,这地域只得是爷我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来的,麦朵她凭什么和我一道呢。
除非······
顾不得那刺眼的亮光,我再次努力地眯开眼来。不过这次好多了,光线没有先前那般强烈,我眨了眨眼,勉强能看清面前的几张面孔。
麦朵,真的是麦朵。那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上,湿漉漉地淌着泪滴。勾钧、辛历,以及另外两名军士,都一脸焦急地站在她的身后。旁边好像还有几个模糊的身影,不过我已顾不得去查看了。
“你······咳咳······,你要死了啊你,知不知道爷我多担心你啊,知不知道为了你,咳咳······,爷我丢了十几个弟兄的性命啊!”
看到他们,我知道自己没有下得地狱,可能,我还未有那资格吧!可是一见着了麦朵,我这心里就更是一阵地揪得疼。所以我开口了,噙着泪咧咧着。
麦朵在我咳嗽不止的呵斥中慌了神,愈发哭得厉害,却还是好言劝慰道:“麦朵知道错了,是麦朵不好,少爷你别生气,先休息好吗。”
我不顾旁边还有许多人,一把拉住麦朵搂进怀中。“爷我怕,怕失去了你,我真的很怕啊!”
与其说是我搂着麦朵,不如说我是扑进她的怀中在哭泣。是的,我又哭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这个拥有着小麦肤色的异族少女真的动了情。或许,很早就有了吧,只是我一直未有察觉而已。
勾钧与辛历等人悄然退去,麦朵则像个小孩似地抱住我痛哭着,不住地说着‘不走了,不走了,下次再也不走了’。
哭过笑过伤感过后,麦朵靠在我身旁向我说起了她骑马追出丰州城后的事情来。
原来,麦朵并不是想要追上辽军,而是想回到部落里来,将年前被掳的事情告之家里,免得家人担心。毕竟,麦朵被掳已经好几个月了。更重要的是,麦朵是想将发现兄长在辽军队伍里这件事情,告诉家里。
麦朵的阿爹是个很明事理的人,他听麦朵述说完后,立马做了一个决定。不是发动人手去找自己的儿子,而是让麦朵回转至丰州城。他说的是,如果我的心里有她,那么我一定会心急得派人前来寻找,那么回去丰州,便能安下我的心。如果我心里没有她,那么她回到丰州城后,自然便会知晓,还有没有继续留在我身边的必要。
所以麦朵带着部落里的几个汉子在回转丰州城的路上,也就是那片林子前,正巧遇上对着昏晕过去的我束手无策的勾钧四人。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去丰州城报信去了。”麦朵安慰我道,“你身子也没什么大碍,卜巫说了,不过是疲惫过度而已,稍事休息便会好的。”
我点点头,爱怜地抚着麦朵的面庞,细声道:“现在,还愿留在爷身边么。”
“如果少爷你每天都给麦朵买饧吃的话,那就不走了。”麦朵狡黠地眨着眼,泛红的眼眶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泪痕。
“丰州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饧。知道你喜欢,在京城的时候,爷就特意嘱咐伊爱买了整整二十斤的饧,够你吃上好一阵子的了。”
麦朵欣喜了,坐立身子道:“都是给我的吗?”
“恩!”我点点头,“回到丰州后,得空了爷就命人在每块饧上刻上你的名字,这样不就都是你的了么。”
“不好不好。”麦朵使劲地摇着头,“这样的话,要损耗上好些呢。再说了,你担保别人不趁机偷吃我一两块啊。还是放在我房中的好,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我笑了,捏向麦朵的鼻子道:“傻瓜,放你房中啊,那保准不出一个月就会被你全吃了,小心到时候会得蛀牙呢。”
麦朵扑闪着那双大眼,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是不明白蛀牙是怎么一回事。说实在的,我也不大知道。
正当麦朵要开口时,突然一阵光亮闪过,稍稍便又恢复了原状。这是一座游牧民族特有的毡包,刚才那一阵光亮,便是有人掀开了门帘进了来。
来人生得很是魁梧,古铜色的面庞上露着和善的笑容。
“大人的身子,好些了么。”那人冲着麦朵点点头,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难得你单枪匹马的出得城来,只为了我家的花儿,彩德瓦很高兴。”
原来是麦朵的阿爹哦,换句话来说的话,也就是我未来的泰山喽。我连忙撑起身子道:“不敢不敢,您唤我做崇孝便行。麦朵是我的女人,我做这些其实都是本分而已。”
我知道的,草原汉子生性都极为豁达,你若是与他讲些个文绉绉的话语,倒让他们觉得很不自在,所以我索性说麦朵是我的女人。不过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彩德瓦满是欢喜的眉开眼笑。
“那你们什么时候完婚,我知道你们汉人的礼数很多,不过你现在在我们草原上,就按草原上的规矩办吧。”彩德瓦红光满面,使劲地搓着手道,“后日吧,卜巫说你身子并无大碍,后日就能好转。那就这样定了,后日你就迎娶麦朵。”
啊!啊啊啊!
这老人家也太草率了点吧,才一见面就开口要把儿女嫁给我。其实也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这身份,麦朵注定只能是妾啊!好吧,就算你不介意,可伊爱呢,伊爱可是守了我好长时间的呢,还都已经嘿咻过无数次了。你让我娶麦朵我不反对,只是这太突然了,你叫我怎么去与伊爱说呢。
我犹豫道:“这,是不是有些仓促了些啊!”
身旁的麦朵也是满脸潮红,低着头不吭声,任由得我与他阿爹交谈。
“花儿你先出去,阿爹有话要与他说。”彩德瓦轻拍了下麦朵,示意道,“莫让他人入得来,知道么?!”
麦朵稍稍楞了一下,虽然她对于阿爹的举动很是不解,不过还是顺从地点着头出去了。
毡包里只剩我与未来的泰山两人,只是这位泰山大人那犀利的眼神,实在令我有些窒息。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让麦朵出去,还特意嘱咐莫让他人进来。可我知道彩德瓦一定有什么打算,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豪爽地就决定让我迎娶麦朵。
“阿叔您有什么打算是吗?”
点点头,彩德瓦收起了先前和善的面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我的花儿说,你想要马,很多很多的马是吗?”见我点点头,他又道,“马嘛,我部落里倒还是有千来匹的,但却不会给你的。”
“为什么呢,我可以出钱买啊!”我急切地说道,“我知道这些马是部落的财产,可我并不是让您送,我是出钱买。”
彩德瓦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你是出钱买,可我们部落是不会卖给你的。你如果真的想要的话,就依我的话,娶了麦朵。”
这算什么,要挟么。可我也没说不娶她啊,只是目前的时机不适合,怎么着也得先让我同伊爱通下气才行吧。
“麦朵我是一定会娶的,只是不是现在。”我不理会彩德瓦那一脸的严肃,很是肯定地说道。
他听我这么一说,显得有些尴尬。少顷,才道:“你应该听我说完再做决定,其实并非我逼着要你现在就娶麦朵,而是我等了不太长的时间了······”
彩德瓦叹着气,开始娓娓向我道来。原来,我现在所在的这个米擒氏部落,是从夏州米擒氏部落王帐中分出来的一支。往上追溯百年,彩德瓦的祖上是米擒氏的王族。当然,这一支并不是嫡系,但却是除了嫡系外,最有可能接任王帐的一脉分支。
一年前,一脉单传的氏族首领突然逝世,因为没有子嗣,也没来得及立储,因此在由谁继任这个问题上,氏族长老团有了分歧。有部分长老认为,应该由彩德瓦这一支来担任氏族首领,领导王帐。而有部分长老却认为,彩德瓦这一脉同样人丁稀薄,又远离王帐多年,担不起领导氏族的重担,而是应该由另一支人丁兴旺的部落首领,来领导王帐。另外还剩下一些中立的长老,他们认为无论亲疏,只要有才能,便可以胜任这个首领位置。
于是,一场首领之位的争夺,便在草原上的米擒氏各部落间蔓延开来。彩德瓦是这一支部落的首领,因为远离部族中心多年,早就没有了权利yu望,让族人生活得更好,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所以当他得知首领去世的消息后,便想到了将来战火一定会波及到他的部落里。因此,他在年初的时候,便命斯郎泽仁与麦朵,前去投靠朋友所在的另一个氏族部落,希望他们不要被波及到这场无妄的争夺中来。
并且,他也做好了后续安排,准备将部落里的人,分散迁往各地。这样,即算将来那位有力竞争者想要踏平彩德瓦,为自己登帐扫清一切障碍,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人。可不幸的是,麦朵与他的兄长在半途中被宋军截了,两人被当做奴隶送回大宋。万幸的是,斯郎泽仁身手还算不错,趁看守的军士不备逃了出去。回到部落后,斯郎泽仁将事情的始末与彩德瓦说了,当时便央求阿爹去救还在大宋的麦朵。
不过彩德瓦没有同意,毕竟斯郎泽仁这一来一去耗时已久,谁知道麦朵最后被送去了哪里。要在大宋漫无目的的找一个人,便犹如大海捞针般那么难。彩德瓦很担心,到时候麦朵没找到,反而折了自己一批人手。所以狠下心来,继续进行自己的部落分散计划。只不过,这一次彩德瓦没有再让斯郎泽仁去到另一个氏族部落去了,而是让斯郎泽仁带着部落里的几十个壮汉,去了辽国投靠另外一个在京州军为将的朋友。
这也正是为什么麦朵会在来袭的辽军中,看到自己兄长的缘故。
“为什么要让斯郎泽仁去投靠辽人呢?”对于彩德瓦的这个安排,我很是不解。
彩德瓦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孩子,在你的眼里,有国家民族之分。而在我的眼里,却只有朋友与敌人,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彩德瓦的思想境界,其实比我要高得多了。
“我本以为会再也见不到我的花儿了,哪知道,却是你给了她新生。”彩德瓦的眼眶有些发红了,“当麦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知道我这一支米擒氏部落,有了新的希望。”
望着他死定定地瞧向我的眼神,心中突地一个寒颤袭来。“我明白了,您着急让我娶麦朵,就是想让你的部落全部成为麦朵的嫁妆,随她到我丰州城来是么?”
听我这么一说,彩德瓦很高兴地点着头道:“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怎样,愿意么。你可要知道,我部落不仅有大量的骏马牛羊,还有百十位精壮的汉子,当然,也有一些老弱妇孺。”
一些个老弱妇孺,比起骏马牛羊与那些个汉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这嫁妆也太丰厚了点吧。
张张嘴,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彩德瓦好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样,继续说道:“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好像占了大便宜一样。将来你可是要将我的族人,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看待照顾。这份担子很重,你要是不想,我也不会勉强。”
“不,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以为,让麦朵做妾的话,会委屈了她。”
其实谁做大谁做小,我还真是不怎么在乎。只不过我的身份不能让我娶麦朵做正妻,要知道我可是个朝廷官员,要是让人知晓我娶了一个夏州婢女做正妻的话,那还不让咱老党家翻了天去。
不过彩德瓦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让我有些傻了眼。“麦朵她愿意,我的族人也愿意。我们草原上的男儿都是铮铮铁汉,可谁也没有勇气为自己的爱人哭泣,只有你,敢做敢认敢当。你只身率着二十骑,便追着千余辽兵出了城来,这份胆量,怕是我部落里还找不出一个相当的来。还有,你对麦朵怎样,我们都瞧在了眼里,部落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麦朵的汉子为了她,不仅敢拼命,还勇于坦诚自己的感情。那么,做妾又怎么了,你心里有她才是最重要的。”
呃,这理由,好像有些牵强了点吧。当初追出来的时候,我可没想这么多。刚才我搂着麦朵哭,也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思念罢了。可您却将这,上升到了如此一个高度,我都不好意思了。
“斯郎泽仁那里,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了。”彩德瓦继续说道,“你也别怨那孩子,他带着辽人去袭击你丰州城,不过只是想替自己的妹妹报仇而已。现在好了,误会解除了,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嘛,我打算继续让斯郎泽仁留在辽人那。”
我很好奇,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了,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儿子回来。“您,还有其他的什么打算吗?”
“是的。”彩德瓦点点头,凑近了低声说道,“我可不想你死得太早,有个大舅子待在辽人那,说不定可以缓解你们之间的关系,将来做朋友也是有可能的。你不是想要马吗,辽人那里比我这多得多了啊。”
狡猾的老狐狸,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这草原上的雄鹰其实一样有心计呢。与辽人做朋友,我并不反对,只要他们不来扰我,我又何必冒着丧去战友的危险,与他们为敌呢。只是,这事需做得隐秘些才好,要是让有心人知晓我与辽人勾结,那就好玩了喽。
“这样啊,可能有些不大妥当吧!”我假意挠着头,做着为难的样子道,“途中袭击我的一个辽兵说,我城里有叛徒,是他出卖了消息给辽人,才让我们一行遭到伏击的。这要是让那人知晓了我与辽人的关系,将来可是要灭族的啊!”
“如果我让斯郎泽仁将那人揪出来呢?”彩德瓦起身,耸着肩膀冲我眨着眼,“要知道,西京道虽然紧靠宋境,不过却是因为战事,各类紧缺的物资都因此被断了路。虽有私道,不过却是零星,可以说是没有解决根本所在。尤其东胜至云内这数个州区,更是紧缺各类物资。不管你要的是马,还是其他什么,只要你能给辽人带去他们所需要的,他们就会回赠给你丰厚的报酬。”
哇哦,你早说嘛,不就是要我娶了麦朵嘛,我又怎会有意见呢!
“行,就听您的安排,后日我来迎娶麦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