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官家谈话是件十分辛苦的事情,一来你要打起精神时时克制自己的情绪,无论他怎么说,说什么,都得注意莫要冲撞了他才好。还要留意他话中有话,要注意他那话语背后所隐藏的,需要你去了解的真相。
不过才半盏茶的功夫,我这后背就已经湿透了。
“起来吧,跪久了不觉得痛么?”官家调侃到,我连忙谢过,撑着站了起来,不过身子还是微躬着。
我可不会因为官家的一丝看似宽容,便持傲狂妄。
官家将手中的集子递给我道:“拿着吧,这扉页上有我写的几句话,过后仔细瞧瞧。”我又诚惶诚恐地伸过双手来接住,“龙椅也不是那么好坐的啊!”
闻言,我递出去的双手僵在半空中。这话说得,令人毛护悚然啊!官家这话的潜意思,难道说的是有人想谋反?
我抬头迎向那炎炎目光,“陛下登基掌持天下,乃顺从天意。内城幅我华夏之中心,而紫宸殿又是正中之核心,也就是仙家所谓的龙脉之源。如此日月不歇地汲取龙脉天地灵气,那一般凡物所造的椅子,自是不能承抵如此庞大的灵气。皇上您觉得坐得不适,倒也正常。”
官家极有兴趣地盯着我看了许久,尔后展颜一笑,“很新奇,我倒是头一回听人如此说来。那你且说说,何物才能承抵那股灵气呢?!”
其实我先前那么一说,不过是想将话题转移。管他谁谋反,想要明哲保身就最好是别掺和进去。因此官家一问,我便迅速答道:“传西去天山一脉,有灵气所孕玉石,正好可为龙座。”
见官家颔首,脸上略显喜色,我又乘火打劫道:“若求稳妥,当令人拆去龙座四近之杂物。此一来,这座儿自定舒坦。”
“你也是这么想?”官家闻言剑眉一扬,两眼闪闪有神地看着我,“想知道你那老爹当初为什么央我不让你入仕么?!”
这官家说话,怎地和麦朵一个味啊。前面还接着话,后面便又跳开了许远。对于老爹所求之因,我又哪里晓得,于是只能是茫然摇头。
“当初你出生不久后,我与你那老爹有过一次交谈。我贺他喜得贵子,可他却是满面愁色。”说到这,官家顿了一下,站起身来踱步到墙边的花圃处。“老党说,你本是不该有之人。”
我心中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该有之人呢?!但不管老爹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这句话都不是一个好兆头。于是我连忙说道:“我爹是个粗人。”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老党是个粗鄙的武夫,可我不这么认为。”官家背对着我,仰首沉吟片刻后道,“当初他说出这番话后又道,十二年轮回之时,你将会夺了他的命去。还说,你是不祥之人,若入仕为官,定将为祸天下。”
十二年?老爹正是我十二岁之时西去的,这是巧合还是······
若是旁人这般说来,倒也罢了。可这话却从官家嘴中说出,我这心中便霎时凉了半截,只能带着无奈的惶恐重新跪倒在地。
“罪臣党崇孝,愿听陛下发落!”
官家豁然大笑,“你心思倒是玲珑,不过这祥与不祥,不是谁一两句话就能定夺的。在我看来,你那老爹不过是喜悦过头,胡言而已。”
这算是一种平反吗?我心中暗道,官家今日找我来,定不是为了与我讨论老爹生前对我的评价吧。何况老爹有没有这么说过,还是个未知数,反正官家说有,我也没有证据表明他在撒谎。
可官家又为何要这般做呢,难道说······对了,他先前说龙椅坐得不舒坦,是暗示我有人意欲谋反。而我后面多嘴补充的那句去除杂物,他又反问到我,很显然他是以为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在支持他的想法。
再看我被人构陷一事,背后明显是两方势力在借此互相较劲。这样一来,承上启下地思索一下,事件的本身缘由就比较清晰了。
想通了这些,我那后背便湿得更厉害了。
“我于马司下,新近增建了一个武清军,若是让你来做军都指挥使,你可愿意啊!”官家突地又冒出这么一句来,实在令我百思不解。
对于本朝的强兵之一的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我早就有所耳闻,立朝至今下辖已有十六军,兵力近二十万。尤其是其中的上军龙卫,那可是响当当的强悍部队啊。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官家还要增设一军呢。
官家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神色,而是自顾着继续说道:“此军,上无厢制,只以军、营、都为制。军辖四营,营辖五都。”
这意思就是说,这一军上面,没有了惯例上的厢都指挥辖制,基本上可谓为一军独立。不过这兵力嘛,却好像少了一营啊!按照军制,一军最少应辖五营才是。不过想想它上面可没有厢都,也就好理解了。说来说去这纯粹就是官家自个的意愿,多一营少一营的,其实并不重要。
“可是微臣尚未及冠,也未有从军资历啊!”
推让是必须的,不管官家是认真还是好玩,我都不能贸然点头。
“资历是磨砺出来的,你不做,自然就无法证明。”官家说道这,转过身来看着我一脸的窘相,“新军嘛,你就当是玩儿,反正也不用你带军上阵御敌。”
好吧,虽然暂且还不知道官家的用意何在,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于是我只能再次推让道:“可微臣现在还是带罪之身,如此持掌一军,恐遭人话柄。”
“是极,不过我也没说让你现在就上任啊!”官家很是喜欢见到我不断变幻的脸色,他像是看戏一样欣赏着,“当然,我也知道你是无辜的,可那些官员以及百姓却不会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的情况下,去相信一个疑犯的清白。所以你要替自己洗脱罪名,无论如何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很重要。记住,是无论如何,至于你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你只要知道,身后还有我就是了。”
我骤然一惊,这句话太重了,意欲也太深了,一时半会的根本就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蕴的含义。我死盯着官家,想从他脸上得到一些启发。可他却顽皮地冲我眨着眼,这让我极为尴尬,又很是无奈。
这官,看来是做定了。不过也好,起码这就是我发家的基础不是。想我以前没有权又没有钱的,只能靠脑中里那突然冒出来的酿酒法子去琢磨开办营生。虽然我敢肯定那样自然能赚到钱,可怎么也比不上做官来得快啊!
“臣,定当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一定。”官家不再理会我的表情,缓缓向前厅踱步,“有些事情你迟早会想明白,可我希望你能尽早。”
官家已经离开了后院,他临走时,留下了一块符牌在椅子上。而我呢,还跪在原地苦思不得其解。他说的没错,有些事情不管有多复杂,我最终总能知晓。可他不希望我将这个过程拉得太长,官家要的是时间。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比之我受到构陷还要令人难以承受。
我是在浑浑噩噩的思索中回到别院的,才至院门,便见了焦急等待着的伊爱与麦朵。
“少爷,两位兄长均已等候多时了。”伊爱一见我便迎了上来,将大哥与二哥前来的消息告诉于我。
而麦朵呢,则是极其古怪地说道:“少爷身上有股子官气!”
呃,这你也能闻到,德协半仙看来要转正做大仙了。我苦笑着捏了下麦朵的鼻子,“一整日地被当官的围着,能不沾上半点的气息么。”
麦朵皱皱眉没有答话,我自然知道她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可现在我根本就没有心思与她调侃。我有些很重要的问题,要向两位兄长请教。
“大哥,老爹以前可有对你们说过,有关于我的一些什么事么!?”
“这话怎么说?”大哥一头雾水地望着我,而我那向来蛮撞的二哥,此时也是迷糊。
我定了下神,才将先前官家与我说道的那些,关于我是不祥之人的话语,转述与两位兄长听。
“不可能!”大哥闻言脖上青筋一鼓,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似地喝道,“你我三兄弟同为一胞,爹爹怎会有如此之言。再则,爹爹一向不信鬼神,又岂会与官家说道这些。”
我无法从大哥的表情上分辨真假,却是二哥像是有言又欲止。
“二哥,你说。”
二哥被我点到,有些不知所措,略微显得慌张地看向大哥。从他那毫无遮掩的神色上,我可以判断出官家所言非虚。
大哥见此,先前积攒起来的气势一下泄了个没影,颓然地坐回椅上。“崇孝,你要相信爹爹,他之所以这么说这样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我并不是想责怪,只是觉得好奇。”我耸耸肩,装作一副无所谓地神态道,“老爹说不让我入仕,可你们知道么,尔后官家是怎样与我说的。他说让我做新增的禁军,武清军的都指挥使。”
“什么!”
两位兄长均是突地一骇,异口同声地惊呼。大哥又起身来一把拉过我道:“这不可能!”
“他亲口所言,不过前提是,我需得先证明自己无罪。”
大哥毕竟年长老成,不似二哥那般遇事不细推敲。在我将详情如实告之后,他细细考量一番,脸上迅速就变了颜色。
“不好,崇孝危险!”
是很危险,从官家说出那句无论如何的时候,我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可具体的,我却还未能领会。于是见大哥明悟了之后,我便点头说道:“的确是很危险,不过却也是我党家复兴的希望。只是,官家想要的程度,我却无法把握。”
二哥显然没有转过弯来,不明所以的好奇地看着我和大哥打哑谜。“崇孝怎么就危险了,今晨开堂的时候,他不是驳了那证人么。只要崇孝将余下几位证人都驳倒,那不就可以证明自己是无罪的了喽。崇孝说得没错,一旦做了军都指挥使,那咱······”
“富,事情哪有你想的那般简单。官家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你还会不知么。”大哥挥手打断二哥,压低了声音道,“想从他那儿讨点实惠,付出的可是要多得多呢。甚至,搭上性命也不稀奇。权利者之间的斗争,不是我们这些小民能掺和的啊!”
虽然二哥还是云里雾里,不过他也是知道官家些许手段的。因此即算大哥没有说得很是透彻,他还是以沉默来配合。
“官家的好处不易拿啊,他到底是想让我将这淌水彻底搅浑,还是希望我适而可止呢。”
二哥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我又将期许的目光投向大哥,只见他剑眉紧锁,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半晌,才手指点向虚空中道:“太平兴国五年亲征幽州时,官家有日独自离开军营,众人遍寻无果后,有人提议立和郡王为帝。结果官家不久后便自行回返,尔后对众人欲立新帝之事甚为忌恨。于是几日后,和郡王便拔剑自刎而亡。”
哦,竟然还有这种事。不过我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我以前一直待在腾威,甚少去了解朝廷之事。这和郡王可是先皇太祖的子嗣,就这么被官家给逼死了。
虽然大哥没有明说,可我知道,一定是官家逼的。
“六年,太祖幼子,节度使赵德芳,突患暴病不治身亡。”大哥皱着眉继续道,“如今朝中又私传秦王与右丞相大人走得很近,隐隐还有楚王的身影夹杂其中,想来······”
我明白了,宋苏乐致死一案归由南衙审理,而恰巧秦王又权知开封府。官家在这个时候私密见我,想来是早就察觉到了些许动静。他还年轻,正值壮年之时,哪容得旁人窥觊龙座。如果我没估计错误的话,官家定是因为太祖二子之死,而遭到了朝中官员私下的诸多非议,为了不又再弄个暴病事件出来,才算计着要借我之手将这趟水搅浑。
而且是搅得愈混愈好,这样一来,各种鱼虾便会泡出深潭。到时候,官家只需拉网拢鱼便是的了。
“如此说来,官家是想做个渔夫了。”我目光炯炯憨憨傻乐道,“他要我做他手中的网,那就做呗。只要党家能复兴,何乐而不为呢!”
大哥却没有我这般乐观,仍是皱着眉道:“崇孝,可不要忘记了,鱼死也会网破的。”
“放心吧,我会把握好尺度的,尽量不让那些鱼儿们有紧迫的危机感。”
二哥挠着头,很是不满地问道:“喂喂,好像我也是你们的兄弟吧,怎么着你们也得让我知晓个明白啊!”
大哥笑模悠悠地拍着他的肩,“富啊,这事你就甭操心了,安心看戏吧!”
“对了,我还有件要紧事要办,可是······”
明白了官家想要的,又估计到了应该能把握到的尺度,我的心情瞬时好了许多。不过脑中突显的灵光,却让我刚按下来的心,又被自己给搅得乱起来。
大哥不解地问道:“还有甚事未妥?”
“我得进大内一趟,二哥你有什么法子不?”
二哥两眼瞪得老圆地看着我,“你傻了是吧,那里岂是随便能进去的么!”
我从怀中掏出官家留下的那快符牌道:“他给了我这个,不过却是没说这有什么用。”
大哥见了便是一楞,“这是大内宫符,持它,可无须通传出入大内。”
呃,官家还真是瞧得起我啊。起先我还以为这块半掌大小的玉制长条符牌,是给我在必要时差遣兵士用的,可没想到竟是皇宫令符。
“那就这样,我先去大内找官家老儿叙叙,你们在家中等候着消息便是。”有了这宫符这玩意,出入是无大碍了,因为我便不愿再多耗时间。
大哥没有言语,只是点头示意我自顾忙去。而我那傻愣的二哥呢,则是两眼巴巴地瞧着我,想说什么却只是砸吧着嘴没有出声。
咬着唇,我出了房间。伊爱仍在房外候着,我给了她一个神情的拥抱,“等着我,爷去大内办点事就回。”
“少爷,等会再回来时,你会给我带饧么?”麦朵对糖的期望,甚至于高过了对我那飘渺未来的期许。
无力地苦笑着点头,我转身离开了别院。
这一去,便是迎向了一个未知的前景。行好了,便是一片灿烂光明。行偏半寸,便可令得我粉身碎骨。自古夺储之争宫廷哗变,站错队伍的那些人,下场都是极其悲惨的。我不过是一个初涉上层境地的蛮撞小子,只是初窥门径,还有太多的详情根本就不甚了解。就这样的闯入到漩涡中去,我没有丝毫的把握能走到最后。
可是形势逼人,不走不行。其实说到底,我连官家手中那一丝的网线都不如,充其量也就算是他随意抛洒的饵。只不过我这个饵,蕴藏的潜力稍稍大点而已。
今早公堂之上的出色表现,我想官家一定有所耳闻,说不得其实他一直就在仔细观察。既然他想要我‘翻天’,那我就翻给他看。
进大内,便是我想到的一个很不错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