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崇孝,本府现状告你错杀宋苏乐,你可要听仔细了。”徐正鸣一拍惊堂木,须眉一扬道,“太平兴国七年,季月弍七亥初时分,你在京城榆林巷口处与秀才宋苏乐相遇。因此前时分你二人在左二厢任店街漾末亭内相邀斗词,宋苏乐才不如人败于你手,因此他无意间见了伶仃大醉的你之后,便出言讥讽了几句。而你当时脑中恍惚,正是理智渐失之时,于是争执之下,错手用石块将宋苏乐误伤致死。此案情已由本府左右军巡院侦检完毕,你可有讼述作驳啊!”
啧啧,真真了不起啊,连我自个都没经历过的事,让你这么一说,倒好像变成真的了。
我望向堂上的徐正鸣,又看了看刑部的几位大员,心中思量了一番后道:“大人,可否请几位证人上堂来呢?”
我的要求合情合理,徐正鸣点点头道:“传证人到堂。”
一位专门侍候案情差遣的衙役立即出了厅去,少顷便带来四位相貌各异的证人。
“李七,本官且问你,前日亥初时分在榆林巷口你可看见了什么。”
其间一位样貌老实的中年汉子惶恐道:“回大人,小底前日亥初时分行至榆林巷口之时,正巧见到有二位少年人在争吵着什么。其中有一位脚步踉跄,被另一人推搡得逼到了墙边。”说到这,那汉子顿了一下,尔后又道,“那墙落处甚为阴暗,而我所处之地无法瞧全那刻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我正欲转身离去之时,却听得墙落处一声惨叫,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少年,此时却是跌跌撞撞向后夺步,可才几步便倒地哀号不起。我惊骇之余再细看时,那原本被逼到墙角的少年,却是手持石块神色狰狞,在失神片刻后,便失声尖叫了几声夺路而逃。”
徐正鸣抚徐颔首,“你且于堂上看看,此间可有前日里你所遇见的少年人。”
那李七听徐正鸣如此一说,抬起头来环视。目光转了一圈后,才又回到我身上。他手颤抖着指向我道:“是他,真真就是他。”
“他是谁?!”徐正鸣紧逼到。
李七额上渗出了大滴的汗珠,唇角微微打颤,“便是前日用石块砸伤他人的那少年人。”
很好,表情自然神情恰到好处,若我是旁人,定也会以为此人所叙属实。只可惜,任他千百计,作为当事人的我,自然是知道他在说谎。可问题是,别人可不会这样以为。
唉,头痛啊!
徐正鸣又道:“党崇孝,李七所言你可听见,还有何话说?”
说,当然要说,要不然岂不是就这样眼睁睁地被人栽赃么。我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稍稍一会后便有了主意。
“大人,可否容我问问这位证人?”待得到徐正鸣的颔首示意后,我转身踱步至那李七身前,“这位大哥,在下有个事想向你讨教。你说你前日那时正巧行至榆林巷口是吧,不知你是从何而来又欲往何处去呢!”
“这······”李七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很是为难地挠着头。
恩,我能想到,他兴许不会说真话,可不过现在的情形可不同,这可是在开封府的厅堂上,不说也得说啊!
徐正鸣见李七吞吞吐吐,眉头一皱便拍向了惊堂木,将那李七骇得身子一战。“李七,从实道来便是。”
胳膊拗不过大腿,何况对于开封府少尹来说,一个平民,连胳膊都算不上。李七只好面带悻色,犹豫地说道:“小底是个商贩,弍七那日正巧得了些货钱,便于酉初时分去了桑家瓦子吃酒。”
堂上众人一听,便都面带笑色。也许他们都以为,难怪李七会吞吞吐吐的,因为毕竟这上瓦子邀棚不是什么光彩事。可在我看来,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啊!
李七低着头继续道:“一直到亥初时分,我才从那里出来,行至榆林巷口之时,便遇上了这事。”
“能说详细点吗,比如你在瓦子里吃酒的事。”虽然徐正鸣会以为我胡搅蛮缠,可我还是追问到。
那李七抬起头来盯向我,尔后又转向堂上端坐的徐正鸣。
徐正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开口替李七解围道:“李七于桑家瓦子吃酒一事,左军巡院已经查探证实,并非虚假。”
“大人,在下只需再问一项便可。”不等徐正鸣点头,我便急忙问向李七,“酉初至亥初,其间两个时辰,你在瓦子里定不止做着吃酒这一件事吧。除去你以为难言之事外,依照时间顺序,你只需例举五件所作之事出来即可。”
李七问难地望向徐正鸣,见他并未发言,迟疑之下只好道:“进去瓦子,我是坐在厅堂右侧的厅角一处。叫了酒水吃食后,便唤了那小姐来陪伴。”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期间我肚胀,上了趟粪房。后来又遇见几位相熟的商户,在一起聊了一会的功夫。哦对了,厅堂上有小姐唱曲来着,其中一位商户还直夸那小姐儿真真娇艳貌美。最后我结了帐,与那几位商户打了声招呼告辞,才出来瓦子。”
我点点头问道:“这一顿酒,吃了你多少钱呢。”
“六十文。”李七不假思索地便回答了我的问话。
徐正鸣甚为不解地问道:“党崇孝,你所央之问,李七俱以如实回答,你可还有何好说。”
“大人,我这便可以拿出证据来给您看。”说着,我又转身向李七大声喝到,“李七,你且将先前所述之事倒过来再叙述一遍。”
“啊······”
李七茫然,徐正鸣不解,那刑部判刑部事伏继洲以及身后的几位刑部详覆官与法直官们,也都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七!”我不理会堂上诸位大人的猜疑,继续大喝道,“且将先前你所述之事,倒过来再叙述一遍。”
李七明显有些不知所措,急急巴巴地道:“我我我······”
徐正鸣虽然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意欲为何,只是想到这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我断然不会无理取闹,于是帮衬到,“李七,可有听明儒林郎所言。”
无奈之下,李七只能是勉强道:“我结了账后便出了瓦子,是结的六十文钱。”挠着头半晌,李七又憋着答道,“前面,我前面,我是上了趟粪房。再之前么,我见那厅堂上唱曲的小姐儿模样很俊,便与陪酒的小姐儿夸了两句。她嫌我不该夸别人,便生气走了。然后,再往前,我进到瓦子里来,是坐在厅堂左侧的角落处。恩,来瓦子之前我遇上了几位相熟的商户,我······”
“大胆李七,你竟敢藐视公堂做伪证。”听李七磕磕绊绊地说着,徐正鸣眼一亮,随即举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公案怒然打断他道,“你可知诬陷朝廷官员该当何罪?!”
徐正鸣也还不笨嘛,我得意地看向已是一滩烂泥般,无力地瘫趴在地上的李七。只见他浑身战栗,口中不住地抽搐道:“大人饶命啊,小底也是被逼无奈。那人说,若是我······”
“够了,你作伪一事隔后再审。”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徐正鸣又一次打断他的话,并从案上的签筒内拿出一支红头签来道,“来人,罚罪人李七十杖之惩,尔后收押至西狱好生看管。”
余下的那三位证人,显然没有料到李七那看来完美无缺的证词,让我这被告毫无征兆地就戳破了,都开始表现得有些不安起来。
而那伏继洲,看来对我的出奇表现很是满意,哈哈而笑道:“看不出来啊,儒林郎不仅才情非凡,这讼辩一事也是极为精通嘛。老夫今次可是开了眼界了啊,这作假之人所言为虚,心中记忆定然不牢。顺述正常,反行则难,妙啊妙啊!”
伏继洲是官家老儿派来替我维护正义的刑部首官,理论上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样夸我,也很正常。我谦虚地抱拳施礼作谢后,又转身对向堂案之后的徐正鸣。
“李七作伪,明显是有人暗中指使,此事着右军巡院好生详审。”徐正鸣阴沉着脸道,“鉴此,堂上余下三位证人的证词真伪,应当再仔细差究一遍。未防意外,此三人且先移居衙府,由左军巡院着人看管。今次堂审便暂且到此,逾后再审。”
说完,徐正鸣只是向刑部一众官员点头示意一番,便径直走向后厅了。对于徐正鸣的离去,伏继洲倒不是很在意,此刻他眼中只有我。
而此时的我,心中却是直念侥幸。李七说瞧见我与宋苏乐争持扭打,这我可以判断他在撒谎。可他说在瓦子里的经过,我却完全没有什么把握他说得就一定是假的。因为夜时上瓦子邀棚吃酒,是再正常不过的消遣。他说的要都是真的,那我一时半会的还真不知道该要怎样继续呢。
“太尉之子果然非凡,老夫甚是欣慰啊!”
呃,你称我那西去的老爹为太尉,可伊爱不是说他不过是个五品的武将么,怎地到了你这,却又成了正二品的大员了呢。还有,我非凡那是我的事,你欣慰个啥劲啊!
不过这些个话儿,也只能是在心底叨叨。于是我堆砌满脸笑容躬谦到:“大人赞誉,在下不过也是情急之下误打误撞罢了。”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重要的是贤侄你能开脱罪名便好。”伏继洲继续打着哈哈,“今日为了旁听起得太早,这肚中至今还是空泛无物,贤侄可否赏脸与我一同去填点吃食啊!”
说实话,我这肚中也是饿得慌,加之人家从二品的高官主动请我,要是拒绝的话,那岂不是会笑掉别人的大牙么。
“如此,小侄便恭敬不如从命喽!”
伏继洲亲切地伴着我出了南衙,没有坐轿,我俩只是步行着向太平兴国寺方向前去。
“此前,贤侄一直待在河东路腾威府的老宅吧。”见我点头后,伏继洲笑眯着眼望着前方继续道,“其实前几年的时候,我便与老党说过此事,两位大公子都在京城为职,却又为何独独将幼子搁在老宅呢。可你想那老爹怎说,他说你将来注定做不了武人,只能是从文。与其将你留着身边,倒不如让你待在老宅那潜心读书的好。”
说道这,伏继洲顿了一下,用眼角来观察我的神色。其实这些事情,我从伊爱与大哥那里都得知了一些,明白老爹当年的想法与安排,因此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
他见我神色淡定,便又道:“啧啧,说起来你那老爹啊,倒也真真有趣。不仅日日躺在销金暖帐下浅斟低唱,没事喝喝美酒瞧着美姬舞蹈逍遥自在的,还大方放手让那些美姬们出府去,任由她们自寻生活。你说你那老爹,怪是不怪。”
呃,这么说来,老爹生前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啊。照他这么说来,老爹的身价应该很是丰厚才对,可又为何没有为兄长们留下足够的家底呢。再说,伏继洲先前称老爹为太尉,那应该是没有假才对,那又为什么老爹没有替两位兄长谋个好的差使呢。
伏继洲见我一脸的猜忌神色,很是舒坦地拍着我的肩膀笑道:“到了,进去说吧。兴许等会你就能知道,想要知道的事了。”
他越是如此说,我这心中便越是狐疑。
他伏继洲是什么人,那可是手里握着实权的大职官。虽说他是官家派来替我维权的,可也没有必要对我如此亲近吧。替官员维权本就是刑部的份内事,换着别的官,官家也会派刑部来公堂听审。
还有,他为什么要提我那死去的老爹。又说他生活奢侈糜烂,又有意说他曾经位高权重。他这葫芦里儿,究竟藏的是医人的良药,还是毒人的鸩酒啊!
我在犹豫不决与忐忑不安中跟着他进了这家酒楼,没有上楼,却是被早就迎候在此的便衣引至后院。当官的人无论职权大小,身上都自然会散发出有一种与旁人有别的气质。因此我一见那引路之人,心中便又有了猜测。
他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就算我不应从,他也会想其他办法引我到这来。莫非,这里还有其他人在等着我么。
最近一段时间来,我的预感总是很正确。因此一进了别致的后院,便见到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人,正端坐在院中的椅子上,翻看着一卷书。
“臣党崇孝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
我最后一句万万岁还没说完,那端坐的中年人便很是好奇地打断道:“哦,你怎地知道是我?”
“猜的!”
我没有撒谎,的确是猜的。
因为我先前便好奇,如果真有他人在院中等我,那又会是谁呢?伏继洲是从二品的大员,在他之上虽说还有左右丞相与枢密使等等一些高官,但我敢肯定那些人都不会对我有兴趣。
现在我可是个‘疑犯’,就算我有前途或是有利用价值,在此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那些个高官们绝不会与我做私下里的交往。那么当我偷看到伏继洲刚一进院子里来,脸上不由自主表露出来的敬畏神色时,我便判定到那正在看书之人,确是官家老儿无疑。
只是这官家,年纪其实并不大,顶多也就四十出头而已。
“有趣,你比你那老爹更是有趣。”官家朗声笑道,遂即向候立远侧的伏继洲使了个眼神。待到院中那些人都识趣地离开后,官家才道,“知道我手里拿着的这卷,是什么么?”
这,我可就真的猜不出来了。其实,即算我知道,也会装作不知。在官家面前,切莫表现得太过,否则这一定不会是件好事。
于是我茫然摇摇头,官家好似很满意我的表情。
“《稀声词》,这是小四儿替你捣弄出来的玩意,收录了十七首你所作之词。请的是观文殿大学士作序,几位端明殿学士作评。昨日才刻印上市,确也引得众人纷纷抢购。”
呃,官家口中的小四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元悦了。看来她为了我,着实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真真羞愧,这些不过是微臣闲暇之余胡乱而为,哪担得起公主如此耗费,还劳动大学士来作序啊!”
我心中是真的羞愧,虽说这些词都是我的原创,可说到底,都是手册的功劳,我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如今却又集成册子,还让当世大家来作序点评,说不羞愧绝对有假。
“不然,我倒也是读过的,若是你所作不佳,我又岂能让着小四儿胡闹呢!”
哦,官家这么一说,我倒很是惊讶。如此说来,他对我的评价倒是蛮高的嘛!
不过表现还是需要的,于是我趴伏在地叩首道:“皇上赞誉,微臣惶恐。”
“你惶恐,我看你是有恃无恐才是!”
官家这么一说,惊得我是脑子一轰。早就听说过帝皇最难侍候,这时晴时阴的心思让人根本无法应对。先前还好好的呢,这会就变了天了。我悬心掉胆地抬起头来看向官家,却见得他此时只是笑吟吟。
“有才情不是你的错,可是过分谦虚,就显得有些虚了。”官家盯着我道,“你党家一脉,如今就你一个文人,出出名嘛,也没什么不好的。老党是个忠臣,若不是他央求我不让你入仕,恐怕我早就给你个寿昌阁直阁的官身了。”
哇哦,正七品的直阁啊,虽说只是个管理太祖御书与御制文集的官,可身份却很是显赫,等同龙图阁直阁的待遇啊!
可奇怪的是,官家说我那老爹央求他莫要让我入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