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若羌县以及农二师36团,也就要离开新疆的地界,踏入另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西域。与塔里木盆地中的瀚海沙漠相比,柴达木盆地的荒凉似乎更为触目惊心。地处青海省西北部的柴达木盆地,是一个被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等山脉环抱的高原封闭盆地,干旱少水的盆地植被稀疏,盐泽密布,鲜有生物生存,毫不夸张说,是一片不折不扣的不毛之地。
新青两省交界处,一边是维吾尔语气息浓重的依吞布拉克镇,一边是颇能彰显汉语深奥语境的茫崖镇。茫崖,仅仅两个字,已经完全把那种寂寥大地天涯羁旅之感淋漓展现。不过茫崖乃蒙古语,取该处地貌特征意为额头。茫崖镇坐落于昆仑山脉与阿尔金山交汇之处,风多雨少,空气稀薄,浩瀚无垠的戈壁上只有风儿在流窜。或许是上天于心不忍,镇区矿产资源丰富,尤其是纤维柔软用途广泛的石棉矿,储量位居全国之首。
说到茫崖石棉矿,要感谢一个叫伊沙阿吉的乌兹别克族老人。世界很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轨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别样经历,不要总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是万中无一,同样也不要觉得自身一无是处,是多余之人。比如这个籍籍无名的老人。伊沙阿吉曾随父亲远赴沙特阿拉伯******圣地麦加朝拜,回国后在阿拉尔地区建立过经营皮革生意的商业网点,他因宣扬共产主义,被新疆军阀盛世才关押在迪化市的乌拉泊监狱,变卖家产勉强被赎出,家道随之衰落,一度靠着开垦荒地为生。解放后,伊沙阿吉凭借走南闯北积累的经验,协助解放军剿灭柴达木盆地的土匪,当建设柴达木的号角吹响,他带领地质勘探队陆续找到不少的矿藏,其中就包括石棉矿,他还指引勘察队修通了通往敦煌的公路,配合垦荒测量队找到可耕种的土地。这样的一生,不可谓不是光辉灿烂的一生。
进入青海后有三个名为“茫崖”的地方,最初的老茫崖业已简陋不堪,成立茫崖行政区后,老茫崖整体搬迁到行委驻地的花土沟镇。
花土沟这个怪异的地名,来源于它特殊的地貌特征,雨水在富含盐渍的山坡地面冲出无数道奇形怪状的沟壑,留下一层白色的碱渍,花里胡哨的土壤恰是花土沟的最真实的写照。但因为石油,这个环境恶劣的偏僻角落一跃而成繁华富庶的“小香港”。
花土沟是青海油田的生产基地所在地,是世界海拔最高的油田。密密麻麻的钻机、抽油机牛羊般布满山坡谷地,一派气势恢宏的生产建设场景。但除了石油,花土沟不生产任何东西,生活必需品要从千里之外的格尔木或甘肃河西走廊用卡车点滴运来,就连淡水也要从在遥远的盆地边缘打的深井中汲出,加压后再用管道输送。遥想创业初期,荒凉的石油热土埋葬了多少石油儿女的青春岁月,油砂山石油纪念碑无声地讲述着那段艰辛史诗。
石油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数万石油大军带动着花土沟经济飞速发展。当年的出生入死早成传说的过往,而今的石油人物质条件非比寻常,现代舒心宿舍,窗明几亮的食堂,可大家精神上不再有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面对的是刻骨铭心的寂寞与枯燥,难以打发的漫漫长夜。经济社会缺什么补什么,当地的娱乐业应运而生,迅速崛起。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那些颇有经济头脑的商人们,趁机开起了类似歌厅、舞厅、洗头房、按摩房之类的场所,五湖四海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云集于此。一段时间里,花土沟有种奇景:小姐比职工多。白天的花土沟冷冷清清,夜晚的花土沟歌舞升平,邮局汇款业务一度海量骤增,而关于撺掇家乡妇女投身失足事业的电报内容,迄今沿用,成了永恒的经典语录,即,人傻钱多速来!在几乎缺失人性关怀的时代,当地政府睁只眼闭只眼,油田单位不予以干涉得过且过,****横行无忌。奔放的女士们戏谑,把处级领导的思想搞乱,把科级干部的家庭折散,把当地的财政收入拿走一半。她们说到做到,油田职工的离婚率伴随着她们的前赴后继而与日俱增。职工家属们奋起抵抗,在本部机关打出了“赶走小姐,还我丈夫”的标语。扫黄打非势在必行,油田联合政府重拳整顿,喧嚣的娱乐行业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尽头。
花土沟还有道靓丽的风景,就是街道上穿梭的世界名车。说起豪车,人们第一印象应是山西的煤老板,内蒙鄂尔多斯的大富豪,陕北开矿的暴发户。花土沟的豪车大多属于勇闯天涯的陕西人。陕西的私人钻井队曾抢占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从国企正规军嘴里分上一杯羹,只是随着油田开发管理的不断强化,他们逐渐失去了赖以拼搏的市场,一度销声匿迹。进入21世纪,来自全国各地的淘金者以民间资本的形式涉足花土沟,以期实现追逐财富的梦想,富有经验的陕西油老板显然最为活跃。
私人钻井和赌石一样高风险高回报,一口井或让人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一口井或让人飞黄腾达成人上人。与海相沉积盆地的塔里木盆地相比,陆相沉积的柴达木盆地储油层显得稀薄,花土沟百里外的山脊山梁里的石油储量,不足以让国有企业投入大量的资金去开采,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于是从2009年开始,油田公司以劳务的形式将油井承包出去,然后以每吨1000元左右的价格回收油老板们打出的原油。打出的井能不能出油以及出油的多寡,是关乎到老板们身家性命的要紧事。贫苦出身的创业者们有属于他们的特点,既能吃苦耐劳,又能吃喝嫖赌,文化素质不高,胆略义气又是一流,只要有机遇,灯红酒绿的都市也好,风吹乱石的戈壁也好,他们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驱车进入花土沟镇时,已近深夜,本认为国道旁的几处修车铺和川菜馆就是花土沟的全貌。打听得知,真正的花土沟在下方不远处。离开若羌县城后,几百公里的路程毫无景致可言,也无像样的城镇打尖住店,现代文明仿佛缺失一般。花土沟着实让人心里一震,海市蜃楼似的出现在人的视野中。宽阔整洁的公路,明亮独特的街灯,富丽堂皇的楼房,还有错落相连的宾馆。只是所谓“小香港”的招牌已属昨日黄花,长长的街道恢复了初始的冷冷清清,油田职工又要蜗居宿舍,靠网络打发寂寥的时间。
事实上花土沟不仅有水,还有湖。昆仑山脚下的尕斯库勒湖和它头顶的蓝天一样蓝,湖边常年堆积着一层雪白的盐碱和硭硝,远看就像镶着一层白玉边子,湖名的蒙古语意即白玉圈子。湖水因含盐度高,没有一种生物能够在湖水中生存,是纯粹的死水湖。但无论如何,这汪美丽而神秘的湖水为茫茫戈壁滩增添了一丝诗情画意,于是,老油田人或者在茫崖地区生活过的人们,把该湖作为心中的圣湖,成了青春记忆的缅怀对象。《人民文学》发表过一篇饱含深情的《致尕斯库勒湖》,读来甚是动容。“尕斯库勒湖,你多么使人神往!多少年月,多少春秋,我日日想呵夜夜盼,何时再回到你的身边?尕斯库勒湖,有时仿佛凌空开放的雪莲花,有时犹如拍浪而起的鳃鹏。而更多的时候,却好象引颈远飞的天鹅,悠然在太空穿云过雾,发出声声呼唤。”
尕斯库勒湖,人们称它为男人的眼泪,自然让人联想到粗狂而细腻的石油人的情怀,作为后继者,每当路过这里,都不免心有所怅。这面镶着银色边深邃镜子,寄托了多少石油人的遐思啊?从万千帐篷搭建的城市,到一座石油城的诞生,期间又要经历多少艰辛坎坷?
花土沟汉时属地广人稀的婼羌国境内,后又被令西域人闻风丧胆的吐谷浑和吐蕃占据,蒙元后多民族纷至沓来,时至今日,表面荒无人烟时不时仍有人迹出没。
青海和硕特蒙古贵族首领罗卜藏丹津战败逃亡新疆的准噶尔,路经尕斯库勒湖畔,因思念家乡而放声大歌,流传了百余年的蒙古族历史传说歌《尕斯湖畔的白芨芨草》由此诞生。罗卜藏丹津因不满清政府不许他干予西藏的控制权和族内混乱方面的形势,遂趁康熙驾崩、雍正继位,镇守西宁节制各路进藏军队的十四皇子归京之际掀起叛乱,战火很快波及整个青海,从凡尘到寺院。
罗卜藏丹津远远低估了新皇帝雍正,谚语云“王朝基础多奠基於第三代”,雍正帝正是清入关后第三代君主。以勤勉著称于世的雍正帝治国理政丝毫不逊色康熙大帝,他先派人劝降争取时间与道义,对方不听圣谕后,立即从陕甘各地调集精兵强将,兵贵神速铺天盖地而来。跟随罗布藏丹津的各部蒙古首领见状,纷纷叛离投降清军,罗卜藏丹津节节败退,主动送回被扣官吏,并附疏上奏朝廷,以期洗脱罪名。雍正皇帝置之不理,下令清军平叛到底。大将岳钟琪率所部五千精兵,奔袭千余里,直捣敌穴,叛军猝不及防,仓皇逃散。罗卜藏丹津见大势已去,慌忙换上妇人衣服,与妻妾随从狼狈逃往新疆,投奔准噶尔策妄阿喇布坦。乾隆二十年,清军在新疆平定准噶尔攻占伊犁时,罗卜藏丹津被俘,清朝庭免去他的死罪,把他幽禁于北京。
罗布藏丹津的反清叛乱,给青海厄鲁特蒙古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战争使蒙古族人口锐减,生产力急剧下降。从此以后,青海蒙古族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军事力量一蹶不振。清朝庭采纳了年羹尧的《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和《禁约青海十二事》,将青海蒙古族置于中央政府的严格控制下,并仿照内蒙古扎萨克制度将其分编为29旗,各旗划定游牧界限,规定不得强占牧地,不得互相统属,不得互相往来。
花土沟竟有不少东乡族人经营的餐馆饭店,路上“拣”了个徒搭少年,恰也是东乡族,是那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能侃侃而谈的旅伴。围绕东乡族,大家饶有兴致地聊了起来。
东乡族自称撒尔塔,撒尔塔最初与商业有关,中世纪以来在中亚一直被广泛使用着,中亚地区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谁定居,谁就是撒尔塔。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撒尔塔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融入乌兹别克民族中,一部分人被蒙古人强征入伍,大批有技艺的工匠为蒙古军队服役。成吉思汗征撒尔塔兀勒儿七年,撒尔塔军匠、商人、工匠、传教士等被签发东迁,在中国河州以东的山区开荒屯田,逐渐由兵转民、安家落户,有些人在山峦沟壑星罗棋布的东乡地区戍边屯垦,成为东乡族的主要来源。
撒尔塔实指一个民族实体,是民族名称。但由于种种局限,历代统治者不承认东乡族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一般被称为“东乡回回”、“东乡人”,或直接混同于“回族”。我国年轻的史学界顺应潮流,把这个词译作“回回”,用以指中亚信仰******教的各民族,以致以讹传讹,掩盖了它的本来面目。“东乡”二字最早出现在清康熙四十六年,河州知试装州王全臣废里甲改会社时,以河州为中心,分东、南、西、北四乡,河州以东称为东乡,遂有东乡二字。新中国成立后,中央组织有关专家和学者组成民族识别工作组,分赴全国各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了民族识别工作,西北地区在临夏设立了专门的民族识别工作组,最终把居住在东乡这块土地上的少数民族定名为东乡族。
近年来,一批东乡族学者和研究人员开始追根溯源,加之民族同胞认知程度不断提升,有关东乡族源的研究和考证工作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一场关于“东乡族”更名为“撒尔塔族”的论争首先从学术界拉开了序幕。东乡族学者马志勇先生通过多方考证后认为:东乡族的形成是多种民族融合的结果,撒尔塔人是东乡族形成的主要因素,东乡族是在这个基础上融合了回族、汉族、极少量的蒙古族和其他一些民族而形成的一个民族。
由于民族形成的特殊历史环境,善于经商的撒尔塔人不得不过起了农牧生活。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本民族文字,他们既虔诚传统又善于创新,是个可亲可敬的民族。行文至此,联络了下朋友东乡族的老马,或者说是马总,他浪迹天涯,白手起家,商场沉浮,一锅鸭爪爪火遍天山南北大街小巷,有些城市十步一店,生意火爆异常。
徒搭的东乡族少年,临别送我们一人一张特制的明信片,那是他游历四川嘉阳时拍摄的,主角是一辆穿行在花海中的蒸汽小火车。每年三月,蜀地山间地头的油菜花大片开放,漫山遍野一片金黄灿烂,冒着白烟的蒸汽小火车呼哧呼哧地在油菜花田间穿行,汽笛声回荡在山间。白墙灰瓦,古老石桥,以及成排的桫椤树,景色美得不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