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馆中,朱一凡放在桌子上的手指轻轻的敲着,这是朱一凡在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被油灯放大的投影变成一个奇怪的影像,像是一幅万仞巨石与瀑边小亭的山水画。
被朱一凡戏称做妖魔鬼怪的手下们,应该说雇员们正聚在屋子里等他发话。这几个在意大利、神圣罗马帝国、尼德兰等等地方打了十几二十年仗的雇佣兵们,为了骑士的冒险精神和对东方的好奇成为伙伴,朱一凡作为一个不会拖欠薪水的雇主,把他们带到了东方。
不知道朱一凡在想什么走神了,几个人小声的说笑着,冷不防朱一凡发话了,西欧众国通行的法语响起来。
“几位对大明有什么感觉?”
“富庶,码头上那些货品可以让我们成为阿姆斯特丹最富裕的人!”说话的是肖恩,举着双手,伸开的十根手指还夸张摆了摆,这个十几岁就参加雇佣军的德意志老佣兵,马上就要到四十岁,留着德意志佣兵最典型的大胡子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很多很多的钱,只是可惜他的那些军饷被很多很多女人拿去了。
“恐怕你会带走很多的东方女人!”一个满脸雀斑身形消瘦的青年不削的说,大胡子肖恩的好色可是非常的有名,“这里的船很有趣,看起来还有点艾格或者霍尔格船的印记,但是船头是平的,这样的船速度不会很快!”
“菲尼斯,东方的女人可不是萨克森、波西米亚那里的****!不过你说的对,听说这里的船匠有不少人在马来岛那里给西班牙人造过船。”朱一凡不满的说。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菲尼斯连忙道歉,这个瑞典王国前骑兵军官,现任舰船设计师并不是个言辞谨慎的家伙,因为在瑞典王室中掀起的东方瓷器热潮,这位很有才华但是不得志的年轻人决心加入朱一凡的东方贸易船队。
“鲁伊特尔那里随时准备发船!从这里到港口的路我也记下了,如果有需要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最后一个发言的是佐尔格藤森,同菲尼斯一样,也是个前瑞典军官,这名瑞典王国前炮兵军官因为投资失败,在尼德兰的郁金香危机中破产了,不得已为了生计才加入到朱一凡的船队中,作为一个拥有男爵头衔的破落贵族,很受朱一凡的器重。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离开?”打了一个响指,朱一凡奇怪的问,佐尔格藤森的话向来不多,但是每次好像都说在要点上。
“呵呵,因为你在发愁,你现在的神情和你刚刚下船的时候不一样!我想大明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吧?码头外边那两声枪响应该和你有关系?”
听到佐尔格藤森的话,朱一凡苦笑着摆手,这个佐尔格藤森还真猜对了,不过逃跑那是不可能的,“喝点茶吧!这可是最纯正的茶,比黄金还要贵许多!”
话音还没落下,肖恩已经抢过一个茶杯连着茶叶一起吞了下去,接着因为热茶的关系而不住的呲牙咧嘴的扭着身体。
“呵呵,先休息吧!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事情要做,明天我们也许可以上街上看看!”朱一凡发觉没什么还需要交代的,闭上眼睛又开始敲桌子。
几个人先后出了屋子,走在最后的佐尔格藤森回头看了下朱一凡,见到朱一凡又恢复到心事重重的样子,张口想说什么,接着却转头出去了。
油灯跳动的火苗似乎让朱一凡入定了,闭着眼睛的朱一凡只是在机械的敲着桌子,一下、两下、三下……。
“大明?残明?”朱一凡不断在心中问着自己,这一刻那个在尼德兰被称作“东方金人、神奇夜隼”的朱一凡似乎迷茫了,本以为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朱一凡迷惘了,寻根,可是这根是什么?一个兴盛的大明,还是一个破碎的残明。
闭着眼睛,朱一凡感觉自己的眼泪渐渐落下,内心中久未提起的秘密闪过脑海,那个幼时的雨夜,那骇人的雷声似乎再次响起,那雨水是亲人的泪,是亲人的血,虽然那时的朱一凡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但是那记忆永远不会抹去,哭喊的声音中,同闪电一同闪光的是一把把钢刀,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那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笑容都湮灭在一阵阵的嘶喊中,西班牙人和当地的土人狂笑着挥舞着屠刀。
“大明啊!故土不能离!”这是朱一凡记忆中父亲在临死前撕心裂肺喊过的一句,侥幸逃脱的朱一凡误打误撞的躲进了一艘尼德兰商城中,在这船上担任通译的一位善良的女士收留了他,从此后,朱一凡便成了一个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尼德兰人。
“爸爸、妈妈,大明,故土不能离!这是我的根啊!”朱一凡自言自语的说,“儿现在就在大明了,可是这大明,大明……,这大明没有了,我们的根也就没了!”
“咚咚!”一阵敲门声,让朱一凡从混沌中脱离,连忙起身擦了下两腮的眼泪。
“先生,有人要见你!”忠实的护卫,佐洛尼姆在门外通告。
听到佐洛尼姆的声音,朱一凡几步走到门前,能来拜访的只能是大明的人士,作为一个海外归民,出门迎接是必须的。
“这位大人……”见到一位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的老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朱一凡一边让身一边发问。
“呵呵,小老儿刘若金!得今上恩卷为礼部右侍郎!”两手一抱,刘若金微笑着进了屋子。
对大明的官职并不熟悉的朱一凡也学着抱手一揖,“小人朱一凡!老大人请坐!”
“深夜来访,扰了朱公子休息!”坐定后,刘若金见朱一凡双目发红,脸上隐隐有泪痕,“公子这是?”
“让老大人见笑了!”朱一凡起身准备让佐洛尼姆换些热茶来,被刘若金挥着手阻止了,“小人夜静有些想念亲人了,常言到叶落归根,现今只有小人一人在这大明。”
“敢问家严、家慈何在?可有昆仲兄弟?”刘若金见朱一凡面带萧瑟,忍不住问。
虽然听不懂,但是朱一凡也猜出了意思,“都死了!他们是没根的人啊!呵呵。”
见朱一凡苦笑起来,刘若金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先贤有云,祖地不可离啊!远走他乡那便是背宗忘祖,可逢这乱世有几人想守故土却不可得!”刘若金似乎也被朱一凡的话所感染,现在大明有多少仁人志士为了这故土洒尽一腔热血,可惜颇多掣肘,终成黄粱一枕。
“老大人,您也认为这大明真的完了吗?”见刘若金的语气中带着沮丧,朱一凡问话中颇多悲愤。
“现在这大明是欲为而不能为、不可为啊!”再叹一声后,刘若金摆手示意朱一凡先听自己说完,“今上圣明颇有中兴之志,然文武不和政令不通,无兵无粮奈何?平虏侯郑氏一族骄横跋扈,视闽地为一家之私,众官结党营弊,夸夸其谈而无实政!本官原意挂印而去,然今见朱公子之义举,故求一见。朱公子旧居外海,不晓时政,小老儿实不愿拳拳之心覆之流水,皓月之洁蔽于沟渠,乃腆颜言之!还请公子莫要见笑!”
刘若金一席话下来,朱一凡听的是半懂半不懂,只是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首《过零丁洋》在朱一凡的口中轻声吟起,“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求此生死无憾!”
听罢一首后,刘若金若有所思的微微点头,“笑我圣贤三千士,不及海外一孤人!朱公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是春秋之高义!老夫就再做一件事吧!”
送走了匆忙告辞的刘若金,站在门口的朱一凡又开始出神,琢磨着刘若金这老头方才所说,朱一凡慢慢分析出点头绪来,现在在福州登基的这位皇帝并没什么实权,那个姓郑的平虏侯大权独揽一手遮天,刘若金老头原本打算辞官不干了,因为得到自己奉金的消息,专门来见自己,告诉自己别白费力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觉烦闷的朱一凡用力摇摇头后,一个人出了会同馆,换过一身衣服的佐洛尼姆不远不近的跟在后边。
被当作皇帝临时行在的福州城,并不是什么人多地广的大城,会同馆这种不起眼的官署,不过是租用的民宅,几步就来到街中的朱一凡能够感受到夜空同阿姆斯特丹一样的湿气,但是这里却没有阿姆斯特丹的那种安逸,入夜的福州城反而更加的喧闹,酒肆之中宾客侃侃而谈,更有鼓瑟之音在晚风中徐徐而动。
无暇理会的朱一凡快步向着码头的方向走去,在码头的军士查过路引后,朱一凡向着躲在墙角的佐洛尼姆一挥手,“再不过来可就跟不上我了!”
重新回到船上的朱一凡在大副鲁伊特尔的陪同下进了位于舰艉的船长室,“鲁伊特尔,帆具都检查过了?桅杆上守夜的人安排好了没有?”
“一切如常,船长阁下!”鲁伊特尔是个举止优雅的英格兰人,年纪比朱一凡还要小一些,但是这不能说明他是个糟糕的水手,事实上,像他这样优秀的水手几乎都成了劫掠船的船长。
“有你来担任临时船长,会让我很安心,你得做好准备,我很快会将我的船队完全交给你管理打理,因为在一个时期里,我会在岸上忙一些事情!”朱一凡开始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书写东西,飞快的写完后,浇上蜡封交给了鲁伊特尔。
“这封信你收好,下一次是佐洛尼姆来给你送信的话,你马上出发把这封信送出去!明天开市后,开始销售我们的货物,我想一定会非常的抢手!”朱一凡舒服的靠在椅子上,把脚搭上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