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么严重。”我小声说,她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抖动。大鱼吃小鱼,小鱼找虾米,这是明摆着的。不过我早想好了,大不了把这店盘出去,再租个更小的店,哪怕只能放两个沙发都行,我有技术,挣口饭钱不难,在北京饿不死我们一家三口。我刚想说出对策,儿子的欢笑声穿门而入。“爸爸!带好吃的了吗?我想吃,我饿了!”儿子扑入我的怀里,我用嘴巴上的胡子扎他的小脸蛋。“就你那软不拉几的胡子还扎儿子呢!”老婆还在生我的气,摔门而出。我对她的背影说:“我用胡子蹭儿子呢!”儿子打开我的行李箱,翻出桃片,撕开包装,塞进嘴里好几片。
“儿子,想爸爸了吗?”我摸着他的头发。
“还行吧。”
“是想,还是不想?”
“想……又不太想……”儿子说。
无论儿子说什么我都不会太生气。我是他爸爸,他是我儿子。就这么简单。他还小,长大后就明白了。我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老婆带儿子回家后,我召集技师开会。死气沉沉的气息弥漫在不大的店里。我让他们说说这几天的工作,可我听见的却是这些话。
“沈老师,今天才有两位客人。”
“就一位,周宜小姐是免费的。”
“周小姐来了?”我插话。
“上午来的,还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有客人……”
“对面那家店面太大了!”
“价格和咱家的一样!”
“沈老师,咱们降价吧!”
“你降别人也降……”
“别急,别急,小店有小店的优点和好处,”我说,给每人送了一盒桃片,“咱们这店有沈老师的独家按摩秘籍,谁也拿不走,”我扫视着大家,继续说,“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沈老师有信心!”我用力给自己鼓掌,其实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接着几个技师跟着鼓掌,掌声虽然稀落,小店里多少有了点生气。
深夜回到家,老婆和儿子已经入睡,看着桌上几十块钱的当天营业收入,我足足发了五分钟的呆,才找出消炎药吃了几片。
生活中的困难不打招呼就来了,挡都挡不住。未雨绸缪,我做到了吗?没有。这几年我只是沉浸在小富即安的满足里。我掐自己一把,想推开卧室门,发现她把卧室门从里面锁上了。只要她不高兴,客厅里的沙发就是我的床。我是男人,不想和她多计较,把谢大海写的字条放在桌上,只是不知道明天她看见后会有什么反应。
人一累,躺在沙发上也能很快入睡。我在梦里看见一个既像我老婆又像周宜的女人蹲在我旁边,一只手举着有鲁迅黑白肖像的宣传册,一只手举着台灯,照着我的脸。“有点像,甭说还真有点像……”女人左右打量着,脸上挂满惊奇的表情,放下宣传册,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左脸,摸摸我的右脸,当然还摸了额头、鼻子、耳朵和嘴唇,最后女人的手停在我的胡子上,轻轻摩挲着,说“鲁迅的胡子是真的吗?”
梦里的我点点头。
“鲁迅的胡子看上去又黑又硬,真吓人!”
“你喜欢硬胡子,还是软胡子。”我开玩笑。
“我在想……鲁迅的老婆怎么和他……亲嘴……鲁迅的胡子这么硬,怪扎人的。”
女人幽默的话让我笑醒了。我坐起身回到现实,眨了眨眼,屋里又黑又静——眼前的情形让我更愿意相信梦里的女人是周宜了。
我本想睡个懒觉,可老婆的大嗓门惊醒了我。
“试妆?演鲁迅?啥时候了,你还有这闲心!”
我揉揉眼,走进卫生间,她跟上来继续说:“你得天天盯在店里,把这几天的损失补回来,咱家可赔不起。我去店里了,你也快一点!”我沉默着,听见她的关门声,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早晨的阳光已经火辣辣的了。我来到足底保健店,进门看见周宜正和我老婆有说有笑。“沈全,快……快……昨天周小姐就白来了一趟,我说你前天回来,谁知道你晚回来一天。”
“对不起,周小姐。”我走上前说。
“没事,昨天路过这儿,看见你们家对面也开了一家店……”周宜指指外面。
老婆着急了,说:“周小姐,那家店你去过了?”
“那怎么可能!你先生的足底按摩水平可是一流!”
“谢谢,谢谢。”老婆开心地笑了,领着周宜进了包间。服务生忙着端木桶、放药水。老婆咯咯笑着跑出来对我说,“周小姐说要在杂志上给咱们店做宣传,免费的,还说要采访你哩。你可给周小姐服务好了。”我点点头。
我在包间刚坐稳,周宜就小声说:“有公司想请你去演戏?”我淡淡一笑,手举温热的毛巾裹住她的双脚,“还没定呢。”
“你老婆说你不干正经事。”
“唉……”
周宜坐直身子,凑近我的脸,仔细看着:“认识你这么久,还真没看出来,有点像鲁迅哎……说不定是机会……去试试吧……”
“不想和她生气。”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想去吗?”
说实话,在小店里憋了这么几年,我真想出去透透气。再说了,我很喜欢鲁迅,虽然对鲁迅没什么深的研究,但教书十年,鲁迅的文章、思想和形象早已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鲁迅,似乎没有第二个现代文学家、思想家让我敬佩。我重重地点点头,按摩周宜的手指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疼……”她吸了一口气说,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抱怨。
“对不起……”
“说实话,你真想去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
“想透透气,”说完这话我笑了,“就想出去透透气,一点不骗你。”随后我们俩同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感觉,鲁迅能让你成功!”
“我今年都四十了,还想什么成功,有吃有喝就行了。”之所以说出这话是因为我觉得在北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鲁迅四十岁的时候还写出了《阿Q正传》……”她重重地靠在沙发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不像在享受按摩,倒像沉浸在重大问题的思考之中。我觉察出她似乎对我有所期待。不过此刻,我想让她说说自己的丈夫,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乖乖,我的手指头会代替我问话吗?真奇怪了,她在我的轻柔按摩中居然说话了:“我……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几年了……”
“哦……”我按摩的节奏顿时紊乱了。
周宜走后,我第一次感觉到魂不守舍。结婚这么多年,除了老婆,我还没碰过其他女人——当然不是指给女人按摩脚。黄昏来临,无事可干的技师们站在门口,眼神齐刷刷地望向对面新开的足底保健店。我没有责怪他们,一个人躺在屋里胡思乱想。从现在到深夜,应是小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我盼望着能有客人进来,即使为他免费服务都成——有客人来老婆才有信心,技师们才有信心。
夜幕降临,街灯大亮的时候,我家的小店更显寒酸,新开的那家店被闪烁的霓虹灯包围,硕大的广告招牌闪闪发光,映衬着上面的宣传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迎宾小姐身着合体的旗袍,笑容可掬,欢迎路过的行人。我忍不住趴在窗户上看,内心有嫉妒,也有羡慕,有一刻,我甚至幻想自己如果是这家新店的老板该有多好!
白日梦醒后我的身体由热变冷。老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瞧瞧,真舍得花钱!”她说,往窗户外面吐着瓜子皮,“真有钱!”
临近晚上九点,终于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年轻的客人。技师们止住哈欠,一拥而上。
“欢迎……欢迎……”
“欢迎……欢迎……”
“我们找沈老师。”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上前说。老婆一脸疑惑。“我们周主任让我们来采访的……”女孩补充说。
老婆脸上绽开笑容,“欢迎,快坐吧。”然后使劲拉我的衣袖。我含笑点头,手掌在外罩上磨蹭着,想伸出手表示欢迎,又怕对方忌讳。女孩没有丝毫犹豫,握住我的手说:“沈老师,您好!我们周主任说,这次要为您好好拍几张照片呢。她说您和鲁迅很像。”她眨眨眼睛,露出惊奇的笑容,看一眼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同伴,“是像……真像……”同伴也点点头,打开随身带的大挎包,掏出精巧的灯光支架。
“你们的工作效率真高。”老婆说。
“要赶下一期杂志,”女孩说,郑重地拿出本子,望着我老婆,“沈老师什么时候去试妆?”老婆听后皱着眉望着女孩。
“这样的文章读者最爱看,”女孩说,“沈老师像鲁迅多有新闻性啊,肯定会有更多的报刊采访您,你们店就出名了,客人会把你们店挤破的。”
“真的?”老婆瞪大了眼睛,碰了碰我的胳膊。
“周宜,谢谢……”我在心里默默说道。女孩把笔记本上面记录的拍照要求递给我看:正面一张,侧面一张,双手一张,按摩时工作照一张。老婆侧过脑袋看见了,说:“我们两口子要拍合影吗?”女孩略显尴尬地一笑,说:“这次不用拍的。”
没有客人进来,拍工作照时我就按摩起老婆的脚——没有用劲按摩,也没有用心按摩——只是手指头在镜头面前比画了几下子。
时针滑向12的时候,老婆打通了谢大海的电话。两人虽未谋面,但“鲁迅”的字眼让两人在深夜里熟络起来。我听见谢大海激动的声音:“明天上午!就明天上午!好吗?”
老婆边说“好”边兴奋地挂了电话,走到我身边,双手用力按住我的脸颊,说:“你成名了会不要我们娘俩吗?”
“瞎想什么!”
“敢!我就阉了你!”
第二天上午,我如约来到谢大海名片上的公司。一进门,墙上贴满的花花绿绿青年男女的照片看得我眼晕。谢大海跑出来迎我。往里走,十几个女孩子像罚站似的站在墙边,看见谢大海,几乎每个人都叫一声“谢先生好”,没有一个人正眼瞧我,好像我就是一个跟班的。
谢大海领我走进化妆间。“鲁迅!鲁迅!我找到鲁迅了!鲁迅真把我累死了!”他对镜子面前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说,“大师,赶快试妆吧!”
“真见到鬼了!”化妆师望着我说,咂吧着舌头,“你和鲁迅有啥关系?底子真不错!”
谢大海得意地推我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不止。
第一步:洗头。剪短我的头发。吹半干,喷上发胶。
第二步:洗脸。抹粉。轻轻为我擦拭。
第三步:为脸部化妆(我为爱化妆的女人感到可笑,简直是受罪)。次序是:额头、眼睛、眉毛、鼻子、嘴唇。
第四步:为我的耳朵粘上一个肉色的橡胶。轻捏定型。
第五步:在我的嘴唇上面抹上胶水,再粘上一片厚厚的黑胡子。鲁迅的胡子。我想伸手摸摸,化妆师按住了我的手。
以上只是大致的步骤,期间次序翻转了好几回,比如喷发胶,刚开始喷了一次,化装完毕又喷了好几次。“发质还是太软……只能用强力定型的……”化妆师边摇头边自言自语。我一抬眼,在镜子里看见谢大海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当然,我也看见自己的眼睛越瞪越大。
真是一个活脱脱的鲁迅!和照片上的鲁迅像极了!自己以前的面孔不见了,消失了……化妆真神奇!我动了动嘴巴。“别乱动,胡子刚粘上,会掉下去的。”化妆师说。嘴唇上有了胡子。浓密的八字胡。又硬又黑。不太习惯,嘴唇不敢乱动,感觉门牙痒痒的。不过我脖子下面的蓝格格T恤衫太不搭调了。“长衫!鲁迅的长衫!”谢大海叫道。
深灰色的长衫穿在身,我不由自主转了一大圈,长衫下摆随之飘动起来。“沈先生……成了!”谢大海拍着手说。化妆师歪着脑袋看我,说:“您上辈子和鲁迅有亲戚关系吗?”他的话问住了我,不过在一瞬间,我还真觉得自己上辈子和鲁迅有啥关系,要不然,和鲁迅怎么会这么像呢!“香烟呢?鲁迅喜欢抽烟!”我说,岔开了他的问话。化妆师掏出一根烟,夹在我的手指间。“点上吗?”他掏出打火机说。我摆摆手,把烟放在嘴边,连续做出吸一口吐出来的动作,忽然感觉嘴唇上的胡子就像一团无味的墨汁。
化妆师出门抽烟去了。谢大海手扶我的肩膀,说:“比想象中的还像!导演肯定满意!等我的信儿吧!”他把我拉进旁边的摄影棚,让摄影师围着我前后左右拍了几十张照片。“OK!”他打着响指说。
我出了一身的汗。“还要见导演吗?”
“等我的电话吧,”谢大海塞给我一千块钱,“我们是星探公司,我们的工作是先让导演看你的照片……沈先生,您去卸妆吧。”
可我突然想带着妆、穿着这件长衫回家。谢大海听完我的想法连连摇头,可看见我固执的神情,他转变了态度,“沈先生,您入戏真快啊!”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然后叫来化妆师递给我一包卸妆水。
道了别,我走到外面的阳光里,骄阳似火,地面上升起的热气在半空飘浮,远处的建筑物似乎变柔软了。此时此刻,我想全北京的大马路上应该只有我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只走了几十步,前胸后背已有汗迹,我大可不必这样做,可我就想这样做,心甘情愿这样做,即使路人瞪大眼睛看我,以为我是神经蛋,我也无所谓。平平淡淡生活了几十年,我想体验另一种人生经历。
我想做给自己看!我沈全居然像鲁迅!我这辈子居然像鲁迅!而且和鲁迅像极了!沈全,你就当回鲁迅吧……哈哈……大夏天穿长衫的沈全!不,是穿长衫的鲁迅!傻不傻?不傻!我一点都不傻!我一定要过这把瘾!扮演鲁迅的瘾!
一个流浪汉跑过来,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来要钱。我撩起长衫,从裤兜里掏钱,感觉自己的动作稍快了些,就又放下长衫,重新慢慢撩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小面额的纸币,觉得味道不对,就又摸出两个钢镚递给他。流浪汉不看手里的钱,瞪大眼睛,大张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看清了,钢镚不是袁大头,是人民币!”我对他说,快走几步进了地下通道。
来了一辆出租车,我拉开车门,慢慢托起长衫,弯腰钻进汽车后座。司机一个劲儿在后视镜里瞄我。我报出目的地,一脸平静地望着窗外。“你……好眼熟……”司机眯着眼说,“你是演员吧?”我笑笑,没说话,心里甜滋滋的。“先生,你……你和一个人很像!”他继续说,“像……像……”司机敲着脑门,敲了两个红绿灯也没想出来,不停地摇头叹气。我像鲁迅!真是个文盲!我在心里说。接下来是一路沉默。车到足底保健店,司机还是没想起来我到底像谁。
“师傅,想出来了吗?”我打趣道。
“瞧我这脑子,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了。”
“鲁迅!”我大声说,“我像鲁迅!”
“不是鲁迅!不是鲁迅!”他拨浪鼓似的摇头,让我很吃惊,“是濮……濮存昕!濮存昕!他也演过鲁迅!你们俩可真像!”说完他一转方向盘走了,留下我尴尬地站着。我马上给谢大海打电话,他告诉我说濮存昕扮演过鲁迅,演的是故事片,是正剧,最后他提醒我:“沈先生,扮演鲁迅,您的外形条件绝对胜过濮存昕!”
刚挂电话,我的手机又响了,是周宜打来的。
“周小姐,谢谢。”我首先致谢。
“叫我周宜。”
“好,好,谢谢。”
“试妆怎么样?”
“还行,感觉还行……”
“我让摄影师马上赶过去给你拍照。”
“好的。”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喘口气,望着街对面那家足底保健店,忽然心花怒放起来。
我是憋着气跳进小店的。小店里静悄悄的。没看见技师,儿子正在工作台后面做作业,他无意中探出脑袋看见了我,大呼小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老婆跑出来,先是尖叫一声,看见我手里甩动着的人民币,马上明白过来,猛捶我的胳臂,扯着嗓子喊:“儿子!别怕!是你爸爸!”儿子站起身,怯怯地望着我。
“儿子,是我!”我大笑着抱起他,在屋里转了几圈,用胡子蹭他的小脸,“儿子,看看爸爸像谁?”儿子推开我的嘴巴,摇摇头。技师们从屋里跑出来看我,个个瞪大了眼睛。
“沈老师,是您吗?”
“沈老师,咋回事?”
“沈老师,您是不是不想干足底了?”
“谁说我不干足底了!我抽空演演戏而已!”我说,放下儿子,从抽屉里取出宣传册,“儿子,看看你爸像不像这个爷爷?”儿子只看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兀自埋头做作业去了。
“儿子,像吗?”我继续问道。
“这老头是谁啊!”儿子不耐烦地说。
“鲁迅!”我弯下腰说。
“谁是鲁迅?干吗的?”儿子说。
“老师没给你们讲过?”
儿子摇摇头,专注地研究起我嘴唇上的胡子来,突然伸出手想扯下来看,扯得我嘴角掀起来,有钻心的疼痛感。“别动爸爸的胡子,没有了胡子,爸爸就成不了明星了。”站在一旁的技师们笑起来,几个人在翻看宣传册。
“你们知道鲁迅吗?”我问他们。
“知道……”他们敷衍道。
“作家吧……”
“好像还是斗士……”
“好像和他弟弟关系很僵……”
“今天有客人来吗?”我说。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