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会有客人了。”我说。
老婆拉我进屋,没等她发问,我把一千块钱甩在桌上,“感觉还行,让我等通知。”
“我这左眼皮一上午都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儿子探进小脑袋说。
“你打扮成这个样子可真难看!”老婆说。
“难看吗?我觉得挺好看的,挺酷的,在街上走好多人看我呢!”我瞥她一眼,走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端详我这身装扮。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穿长衫。长衫的味道。几十年前知识分子的装扮。可是上厕所真不方便啊。应该和女人穿旗袍上厕所的感觉一样吧。试一试。撩起后面的长衫,扯到前面,脱裤子……真不习惯……抱着一堆衣服上厕所……哈哈……有意思……鲁迅差不多也是这样上厕所吧……既然都是男人,肯定一个样。走出洗手间,抬眼看见了昨晚的摄影师。他竖起大拇指,把我拉到店门外面,固定好我的位置,举起手里的照相机。
说实话,我喜欢上了这身装扮,晚上睡觉也不想卸妆。老婆指指客厅的沙发,说:“我可不想和长胡子的男人睡一张床。”
“我怕卸了妆感觉没了。”
“我会做噩梦。”
“我把胡子摘了。”
“你的头发呢?又硬又直!耳朵呢?轮廓变了!现在屋子里就有一股胶水味!”
我不再理论,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儿子走过来,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胡子,哧哧笑了两声。“爸爸,你的胡子怎么变硬了?你会成明星吗?”他问我。我抓过他的小手,贴在胸口上,闭着眼说:“会的……会的……”
好像到了后半夜吧,我才起身走进卫生间,把脸上的妆卸了下来。我把胡子和耳朵上的塑胶仔细包好,放在角落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想象中的糟透了。
其一我一直没等来谢大海的电话,就打过去询问,他说还要再等几天。其二是我店里的五个技师,三个不辞而别,一个生病,一个按摩技法刚刚入门;我老婆更是急火攻心,嘴上烧起了两个大水泡。
一天净赔两百块钱。
现实让我心里发凉。
我决定降价,在店门口贴出告示:足底按摩,每位二十八元。墙上的胶水还未干透,老婆就皱着眉头说:“对面的店昨天就提价了!告示牌在门口立着呢!每位五十八元!整整提了二十块钱!”
对方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滋味真不好受!
老婆在一旁落泪,说还不如把小店关了,找个单位凑合着上班去,刚说完就抽自己一嘴巴子,“谁会要四十岁的女人!唉……”
我沉默着走出门,来到小商店,买了一包烟,猛抽几大口,又忍不住给谢大海打电话,电话通了,可就是没人接。我给他发短信:“谢大海,请回电话。”两个小时过后,等来的是他的短信:“事情有变化,别急,我在开会,回头给您电话。”
事情明摆着,导演对我的试妆不满意。谢大海这样回复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又过了两天,周宜本人亲自送来了杂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杂志上看见自己的照片,还真不好意思。本色的我挺傻的,鲁迅的扮相让我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赞自己。是我吗?是我……真是我吗?是!沈全,就是你自己!没错!
“这扮相肯定没问题!”周宜说。
“不一定,不一定。”我摆了摆手。
“谢谢周小姐,”老婆说,“让沈全给你做足底吧。”
“让其他技师做吧,沈先生马上成名人了。”
“啥名人,快进屋吧。”我说。看着周宜进屋落座,沮丧感一下子笼罩住了我。周宜没像往常那样利落地脱鞋,看着我说:“从今往后,我来做足底你一定要收钱。”
“那怎么行!”
“不收我就不来了。”
“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刚才你没来时你老婆一直说每天赔一两百块钱……”
“别往心里去,她就是说说。”
“你想让我多来,就一定要收我的钱,等你们店生意好了再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本不想把试妆有变化的事告诉给周宜,可这些话还是忍不住从嘴里吐了出来,我还掏出手机让她看谢大海的短信。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话没错啊。”我说。
“沈全,不演鲁迅你就不是鲁迅了?”
“什么意思?”
“你就是鲁迅!”
“我……不懂……”
“模仿秀!”
“……”
“还没明白?”
“……”
“鲁迅先生……站在足底保健店店门口……欢迎客人……”她侧着脑袋,直视着我的眼睛,“想明白了吗?”
我眨眨眼,忽然明白了。我的小店有救了。我完全可以以鲁迅这身扮相站在足底保健店门口,招呼大家到我们这家店享受足底保健服务……“鲁迅”在此,长相酷似鲁迅的足底保健店老板沈全在此!你希望得到名人服务吗?来吧!沈全扮成的“鲁迅”会带领技师们为大家提供足底保健服务,服务绝对一流……对了,想让沈全先生亲自为你服务必须提前预约!因为现在的“沈全”已不是过去的“沈全”。现在的“沈全”是惟妙惟肖的“鲁迅”!全世界独此一家的足底保健店诞生了!说不定我能开连锁店哩!一定能开!一定!……我沉浸在幻觉中,真想扑上去拥抱周宜,可我现在没有这个胆量,我隐约听见周宜的自言自语:“鲁迅……足底……按摩……技法……”
周宜离开的时候,我在屋里听见她和我老婆的对话。
“结账。”
“周小姐,哪能收您的钱……”
“我们杂志社现在能报销。”
“……”
“你们福利真好,开发票吗?”
“开一张吧。”
“多开点?”
“不用,就开二十八元吧。”
我感觉脸上和脖颈一阵阵发热。
周宜是在真心实意帮我,她不仅给我思路,还让摄影师把我的扮装照冲洗出来挂在店门口。可我不知道拿什么感谢她。女人离不开男人吗?真是这样的话,如果哪一天周宜再给我一些明确的信号,我不会拒绝的。那天傍晚,我和老婆站在店门前的巨幅照片前,她愉快地说:“周小姐给钱了。”
“……”
“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过永远免费的。”
“她硬给!”
“……”
“他们杂志社能报销。”
“姓沈的,你充什么大个!谁不会当好人!我这可是为了咱家!这店已经好几天没进账了!”
“说完没有?”
“没说完!”她捶我一拳,又踢我一脚,扭头走了。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自己。
可我现在宁愿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鲁迅本人。
“鲁迅先生,如果这一招管用,我一天给您老人家磕三个头!说到做到!”我握紧拳头,盼望着明天赶快到来。
屋里黑灯瞎火。我不想开灯,慢慢走近沙发,躺下来,闭上眼睛。儿子已经睡了。我不想推开卧室的门。今晚就在沙发上过一夜吧。
一夜无梦。天蒙蒙亮了。我走进卫生间,发现洗漱台面上堆满了化装用品:发胶瓶、定型液、胡子、修补耳朵的塑胶、眉笔和粉饼。是老婆为我准备的。我忍不住扭头望了望卧室门。
今天早晨的化装是一个仪式,一个抓住新希望的仪式……眼睛忽然有点湿润,又尽力把眼泪压回去。头发、眉毛、耳朵……
老婆和儿子站在门口,静悄悄地望着我。我在镜子里发现了他们,一直望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老婆陪儿子吃完早餐后送他去学校了。
我没有一点胃口,穿上长衫直奔足底保健店。
眼前的情形让我喜出望外。
小店还未开门,巨幅照片前已围了十几个晨练的人。
“本店老板兼首席技师沈全先生即将扮演鲁迅一角……他是当今最像鲁迅的特型演员……”
“沈全先生带领全体员工为你提供最佳的足底保健服务……保证服务一流……”
“瞧这广告做的,真够绝的。”
“足底保健每位二十八元。”
“真不贵,回头试试。”
“对面那家要五十八元呢。”
“您就是沈全先生?”有人认出了我,“就是您,和鲁迅还真像!”我被大家围住了。
“您演的是什么戏?什么时候播?”
“鲁迅?”
“电影,还是电视剧?”
“鲁迅有啥故事?”
“瞧鲁迅这胡子。”
“一般男人长不出这种胡子。”
我双手抱拳,一字一句地说:“经常按摩脚,从此不怕老!欢迎光临本店!”
“是您本人为我们服务吗?”
“没问题!”我说。
“那我今天就试试!”
“我也试试……”
“鲁迅先生为我按摩按摩脚,有意思。”
“哈哈,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哈哈……”
我手不停歇,一上午按摩了六双脚,门外还有十几个排队的客人。仅剩的两名技师干巴巴站在外面,有劲使不上,没有一个客人愿意让他们服务。这一点不奇怪,他们就是冲着“鲁迅”招牌来的——此时此刻,我就是“鲁迅”。长衫的前胸后背早已湿透。长衫是不能脱的,脱了长衫,鲁迅的味道就会大大降低。额头上汗珠流进眼睛,用手背擦拭几次,不小心蹭歪了胡子。
“鲁迅先生,你的胡子歪了,哈哈……”
我赶紧扶正,尴尬地笑笑。
“左边再低一点,哎……这回胡子正了!”
再次笑着扶正。
“鲁迅先生给我按摩脚,想不到啊!”
“我得把这事儿写进日记!”
有个别客人的语气里多了戏谑的成分,我不能正面反驳,只能用手劲报复。“疼死了……疼死了……”我往死里按他的膀肌反应区,就是铁人也会被我按哭的。
午餐顾不上吃了。又按了五双脚。两个技师高兴得合不拢嘴。“十一双脚了!收入三百零八块钱了!到晚上,还能再按摩十几双脚哩。”老婆盘算着,笑声在屋里屋外飘荡。我在心里不停地感谢:“鲁迅先生,谢谢您!”
屋外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两个技师一前一后跑进来,对我说:“沈老师,市场纠察队的来了!一男一女,挺凶的!”我赶紧迎出去,满脸堆笑,毕恭毕敬。
“鲁迅?”男的眯着眼看我。
我点点头。
“你就是沈全?”女的接着问。
我又点点头。男的围着我转了一圈,说:“这干足底的成演员了……真看不出啊!”
“过奖,过奖……”我脸上的笑一定很僵硬。
“拍什么戏啊?”女的说。
“话剧,鲁迅的话剧。”
“公演了吗?”男的说。
“还没开始排。”
“什么时间排?”男的说。
“还不知道。”
“你演过戏吗?”女的说。
“没有。”
“没演过戏就敢说大话啊,”男的坐下来,晃起了腿,“‘最像鲁迅的特型演员’……广告法明文禁止用‘最’这个字眼……知道吗!”
“我马上改!”
老婆紧靠着我,身体抖个不停。
“鲁迅不是一般的名人!”
“你不能打鲁迅的旗号开店!”
“我的长相有点像鲁迅……”我说。
“你是化了装之后才像鲁迅!”女的提高声音说。
“你把胡子摘下来试试?”男的站起来说,一只手臂朝我嘴边伸过来。我赶紧躲闪,胡子居然掉下来,打了几个旋转,滚落在地上。我兀自站在那儿,感觉一股热气从腹部升起,但我尽力压抑着自己,俯下身,拾起胡子,拍拍上面的灰尘。男的嘎嘎嘎地大笑起来,高声说:“还像吗?还像吗?哈哈……哈哈……”
“你叫人把店门口的照片扯下来!不能挂!”女的说。
围观者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现在不是挺流行山寨版嘛。”
“就是!山寨版‘鲁迅’,挺好的!”
“这算……违法吗?”
我手里握着胡子,平复一下情绪,说:“拍完戏我能挂吗?”两人怔住了,对望了一眼,女的说道:“你要是真成了大明星,兴许能挂。”我不再说话,径自走出屋,女的紧跟出来,说:“鲁迅是名人,是大名人!你不能把鲁迅和足底保健扯在一起!弄不好,鲁迅的儿子、孙子也会找你麻烦的,赶快把照片揭下来吧!”随后两人迈着有力的步伐并肩走了。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空气凝固了一般。
两个技师哭丧着脸蹲坐在那儿。“愣着干吗!还不赶快把照片揭下来!”我冲他们大声叫喊。
围观者为我出谋划策。
“来人你就揭,人走你就挂。”
“照片贴屋里也行。”
“其实就你这身打扮就够了,别的都不用。”
“越看越觉得你像鲁迅……”
“真开了眼了。”
“看看胡子还能粘上吗?”
“谢谢……谢谢……谢谢……”我粘上胡子,抱拳致谢,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回头再看,老婆正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了?”
“喘……不上气……”
“没事吧。”
“刚才给吓的……”
我让技师照顾老婆,决定不再打电话,直接去星探公司找谢大海。
谢大海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吃惊,反而显得很不自在。他扶着我的肩膀来到楼梯拐角,开门见山地说:“沈先生,这事儿黄了,不是您的原因,当然也不是因为我们,那个导演……委托我们公司的那个导演违约了。”
我当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怔怔地望着他。
“这个导演交不起剩下的委托金,”他说,“她只交了两千块钱定金,还差我们公司不少钱。”
“导演对我的扮相满意吗?”
谢大海点点头,接着说:“她看了您的照片,很满意,可她必须交齐委托金余额我们才能……好了,沈先生,以后有鲁迅的戏我们会推荐您去的,我还有个会议……”他按下了墙上的电梯按钮。
“差你们公司多少钱?”
“她没这个实力……我们前几天才知道她还在读书,今年才毕业……她想先见您,再给我们公司打欠条,保证在半年内把委托金补齐……这本身就是小单子,赚头太小,我尽量替她说情,可我们老板没同意……”
“差你们多少钱?”
“八千。”
“必须把钱交齐你们才会让导演和我见面,是吗?”我内心有一丝莫名的愤怒。
“这是行业规矩,跟她的合同也是这样约定的。”
“规矩……”我似乎在自言自语。电梯门打开,又慢慢关上,我默默点点头,“我想见见这位导演。”
“这恐怕不合适。”
“我替她把钱补齐,”我说,盯着谢大海,再次提高了声音,“我把钱补齐!”我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沈先生,我劝您冷静一点,您即使替她交上钱,这个导演也没有实力排话剧,她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您犯不上这样做……”
可我就想这样做。我怎么了?
“我从业这么多年,您可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对谢大海的评价我不置可否,我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对一件事情这么着迷!”我压根没把这事说给老婆听,这八千块钱,我是从周宜那儿借来的(我从不存私房钱,现在有些后悔)。我又欠周宜一个人情,什么时候能还上我也不知道。
谢大海把收据和一张便笺纸拍在我手心里,“我觉得您……挺可爱的,”他说“认识您很高兴,这是导演的电话,我不方便再介入……您直接跟她联系吧。”
“苏洱。”我念着纸条上的名字。
“要是知道她现在还在读书,我不会接这个委托单。”
“她是学生?”
“后悔了?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把钱……”
“不,不,谢谢。”
我一个人走出门,定了定神给苏洱打电话,刚按下电话号码,又挂了。我反复揣摩着开场白,也思忖着苏洱的反应。天色阴沉下来,刮了风,天上的云一半黑一半白,要下雨了。我走进一家茶馆,坐在角落的位置,决定给苏洱发短信,认为这种方式更为妥当。
“苏洱导演,您好。不知您是否满意我的鲁迅扮相,我叫沈全。我曾经是中学语文老师,也很喜欢鲁迅的作品,我想您对鲁迅一定也有自己的理解,要不您也不会有排鲁迅话剧的念头。我想见见您,也很想知道您的导演思路,如果我能参加鲁迅话剧的演出,那将是我的意外惊喜。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我按下发送键,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一名女服务生站在桌子旁边看着我。她或许已站了好长时间。“我要杯竹叶青。”我说,后背靠在椅子上。
“对不起,我们按份卖茶,茶喝不完可以拿走,也可以存在我们茶馆。”
“那……我要杯白开水,行吗?”
“可以,不过茶位费一人收三十元。”
硕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的声响盖过茶馆里的音乐。我无奈地点点头。一杯白开水比我一小时的足底按摩还贵两块钱。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显示了一行字:我是苏洱,我想见您。
您定时间和地点吧。我回复。
现在。在后海茶家傅茶馆吧。
好的。我估计一个小时到。
沈先生,您最好能带着妆来。谢谢。
好的。
到了后海才体会到前海真是一片浮躁之海。
后海的水面在渐小的雨滴下更显安静,岸边没有过分喧闹的楼台建筑。一排排杨柳在悠然飘动。水面上浮游着一大群野鸭子。鸭爸爸鸭妈妈带领着孩子们嘎嘎嘎地叫着往前游动,品尝着游人扔过来的面包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