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
开往北京的火车正穿越第三十六条隧洞——必须穿越长长短短六十七条隧洞,火车才能最终告别山区驶向平原。我熟悉这条铁路线上的隧洞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最短的隧洞每节车厢三秒钟就能通过,最长的则需要在黑暗里穿行七分钟。
老式火车时代,窗户即使全部关闭,黑烟也会从窗缝里蹿进车厢,呛出旅客的咳嗽和眼泪;现在车厢里没有了黑烟,我却咳嗽起来,是不停地咳,连我自己都烦了,更别说其他旅客了。似乎只有一个年轻人对我的咳嗽充满好奇。他在前一站拎着两个大行李箱进了车厢,我侧身让路,还帮他腾挪空间,居然没得到他的任何谢意。他一定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我讨厌这种人。现在我的余光告诉我,他正牢牢地盯着我看,是对我的咳嗽充满好奇,还是在嘲笑我?火车穿越第三十七条隧洞的时候,他还趁着黑暗走过来,走到我的正面,想仔细探究我哩。
我是坐这条铁路线长大的,早已适应隧洞里的光线变化,故意咳嗽一声,想必口水一定喷到了他的脸上。可我没听见他的抱怨,这让我多少有些愧疚,就赶忙低下头。火车就要穿出隧洞了。光明是在一瞬间射进来的。我看见他急忙转身,摇晃着身体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阵猛烈的咳嗽又想涌上喉咙,我快步走到车厢连接处,没有人在那儿,大声咳嗽吧,嗓子眼和胸腔顿时畅快许多。
车窗外面就是家乡的山川田野。
每隔几年,我会发现山上的树林明显减少了许多,河道在变窄,山里的村庄更显寂静,再难看见大股大股的炊烟在林间盘旋。这没什么奇怪,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山村里留下的尽是老弱病残和幼小的孩子们。想到这儿,心里就不是滋味。我老家的那个小山村不也一样吗?我年迈的爹妈还住在那个小山村,现在陪伴他俩的是家里的两头水牛,十几只鸡,还有那片柑橘林。
我又咳嗽起来。其实离家前半天已有咳嗽的症状,我拼命压抑着,在被子里咳,在厕所里咳,就是不想让爹妈听见——我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爬几十里的山路去小镇上为我拿药。
现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怪怪的,似乎喉咙是人造革造的,是假的,没有了润滑感。我试着喊自己的名字,“……沈……全……沈……全……”粗糙沙哑,像鬼怪梦游的声音。我咽口唾沫,抹去嘴角的口水,无奈地摇摇头。
不想说话,可偏偏有人找我说话,还是那个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您好……”他说,搓着手看我一眼,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我仅仅点了一下头。“您是……”他接着问道。
“四川人。”我说,沙哑的声音让他很吃惊。
“嗓子不舒服?我有润喉片。”
“不用。”
“您在哪站下车?”
“北京。”我懒懒地回答。
“我也是!”他很兴奋,递给我一张名片。
“谢大海……带给您好运的星探……”我在心里默念。
“您是做什么的?”
“干保健的。”
“哪种保健?”
每次对陌生男人说出“干保健的”这四个字,男人通常会追问“哪种保健?”。我在心里冷笑,伸出两个大拇指,上下左右扭动着,“捏脚能治病……”
“足底保健!我最喜欢捏脚了!”
“是嘛。”我递给他一张名片,转过脸,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了。一阵沉默。一只苍蝇一次次撞击玻璃窗寻找着出路。
“您……想演戏吗?”他专注地望着我说。
“什么?”我扭过头。
“您想做演员吗?”
“我是捏脚的……”我干咳一声说。
“捏脚的也能成为演员,”他提高声音说,“您有明星相!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的神情非常认真,“我们是星探公司,专门为剧组和导演寻找合适的演员,有个导演半年前就委托我们寻找一位外形酷似鲁迅的演员,没想到……”
我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多年在这条铁路线上走,可以跟在火车上遇见的任何陌生人瞎聊,却不会相信他们。“你说我能成为演员?”我自嘲地摇着脑袋,转过身,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要成为明星,这趟火车非翻了不可!”我清楚自己的长相,再普通不过了,扔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到,但是我忽然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了,“请问……我要想成为明星……要花多少钱?”我晃着腿,满眼讥讽地望着他。
火车在这时恰巧进了一个隧洞——旅途中最长的那条隧洞。隧洞里的气浪隔着玻璃冲进耳鼓。我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因为我知道每次进这条隧洞我都会陷入沉思,仿佛这隧洞里藏着我的时空回忆。
二十年前,我来到北京读大学。读中学时我就是个沉默的人,坐上火车,我通常会从起点沉默到终点,似乎只有吃方便面时才有可能发出点声响。我成了一名正规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喜欢诗歌和小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毕业后当一名诗人或者小说家。我拼命读书,勤奋写作,梦想让四年的校园生活很快过去,我要大学毕业了。为了能留在北京,我必须先在一个普通中学教几年的语文课——这是获取北京户口的根本条件,没有妥协的余地。周而复始的工作让文学梦逐渐离我远去。我开始相信命运,认定一个一无所有的四川山里人来到北京就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现在的老婆是同事介绍认识的。我们十年前结的婚,儿子小虎今年八岁,正读小学二年级。老婆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父母在她读高中时先后去世了。她中专毕业后成为一名地铁站里的管理员,维持乘客上下车的秩序,有几次她差点被恐怖的人群挤进铁轨。当然,在地铁站工作这些年,她见过不少跳轨自杀者。她的职业病就是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耳朵里还留有地铁进站时的轰鸣,晚上睡觉经常做噩梦,身体常年晒不到太阳,生完小虎后,一变天她就抱怨腰酸腿疼。
五年前,我和老婆厌倦了各自的工作,下定决心双双辞职,掏出四万块钱——我们买房后剩下的所有积蓄,投资开办了这家足底保健店。老婆站前台招待客人,我带领几名技师为客人捏脚。这店是我们一家三口的饭碗,也是我们在北京生活的全部支撑和希望。我学习能力很强,很快掌握了足部穴位和人体全身各器官的关系,还能充当其他技师的保健老师,很多客人打心眼里认为我是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呢。
我家的店不大,四十多平米,有五间小按摩房。除去房租水电、技师工资和家庭日常花销,每个月我们家还能存三四千块钱。儿子健健康康地成长,我和老婆又有了自由,心里很满足。手里虽说有了点钱,可我心理上总有点小别扭——毕竟足底保健师的身份说不到台面上。干了两年多之后,我的自卑感才稍显减退,不再觉得难为情,把职业说给别人听时脸也不再红了。当然,我从内心里感谢这家小店,因为我发现沉默不再每天围着我转了。
对了,我儿子上小学择校的大难事就是被我这双手捏碎的。老婆看中一所名校,校长的儿媳妇(她叫周宜,是一家健康杂志社的主任编辑,看样子刚过三十岁)恰巧是我店的客人,她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我只给她捏了三次脚,她的失眠症状就缓解了不少。下面儿子上学的事儿就太简单了。我和老婆都很感激她。老婆说周宜小姐来店里按摩脚永远免费,只要我们夫妻俩还干这个生意。周宜来店里几乎都是我亲自出马为她服务。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似乎很享受我的按摩技法,身体舒展地躺在沙发上,微微闭着眼,有一次她的脚趾无意中触碰到了我的手腕,说脚心好痒啊……还有一次,她问我和老婆关系怎么样,我支支吾吾,岔开说孩子都快九岁了。她听了没说话,半睁着眼笑了一下。说实话,周宜比我老婆漂亮,又是职业女性,举止装扮很有味道。老婆是工人出身,又是孩子他妈,现在就是个没有多少风韵的小店老板娘。我承认我被周宜吸引了,但我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记得她的左脚小脚趾下面长着一个红色的雀斑。
我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给我妈捏过脚。
这次回老家除了给我爹过七十岁的生日,也想顺便了结这个心愿,可我妈死活不给机会,说什么都不让我捏。为啥?我是你儿子!怕啥!我妈就说她的脚难看死了,整天山里走,水里泡,早成干疙瘩了。我爹皱着眉头说儿子在北京有出息了,两三年才能回家一次,回来一趟不容易,让儿子表表孝心吧。我妈还是不同意,我没了办法,直看我爹。我爹忽然发起火来,说儿子想给你捏,你穿上袜子让儿子捏捏吧!我妈低着头,灰白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沉默了一会儿,刚掏出右脚,又反悔了。我妈操持家辛苦了一辈子,一定要享受享受捏脚的好处。我蹲下身,望着我妈,故意笑着说你穿上鞋我给你捏捏总行吧,就捏几下,只捏几下。我妈想了想,同意了,慢腾腾伸过来穿鞋的脚。我早就练成了捏脚老手,手指头像带着电,摸什么都很灵敏,隔着鞋面我立马感觉到我妈的脚早已没有了脚型——不是老太太的小脚,却像老太太的小脚蜷缩在一起,脚底有厚厚的茧子,脚面上也有厚厚的茧子,趾甲硬得像龟甲盖。我的手指头禁不住有点抽筋,眼泪开始在眼眶里积蓄,假装打喷嚏,赶忙跑出了门,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大喊了好几嗓子,才把眼泪憋了回去。我妈说这辈子还没被人捏过脚呢,让儿子捏也不习惯;我爹在一旁嘿嘿笑。我脸上挂着笑,可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爹挺痛快,主动伸出脚让我捏,说要享受享受儿子的孝心,可我爹的脚又让我终身难忘。我捏过几千双脚了,这绝对是一双独一无二的脚:硬得像石头,硌疼了我的手掌和手指头,脚上的伤疤像长长的虫子,随时准备爬进对面人的衣袖和裤管里,十个趾甲全是灰的,怎么治也不行了,灰到骨子里了,根本没治了……
天色彻底黑了,车厢里的灯更显明亮。谢大海重重地叹口气,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他没回避我的眼神(或许他刚才一直盯着我),也没有正面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快速转身走回车厢。没过多久,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和他“呼哧呼哧”的呼吸。
他走过来了,手里晃着一本画册,忙不迭地说:“沈先生,这是我们公司的宣传册,确实有个导演想排一部鲁迅的话剧,我们帮她找了大半年了,快没信心了,没想到今天见到您。您的相貌和鲁迅太像了,身高也差不多,这个角色绝对适合您来扮演。请您到我们公司试妆吧,就占用您一天的时间,付您一千块钱……行吗?”他的态度非常诚恳。
接过宣传册,我首先看见封面上的鲁迅黑白肖像。
谁不知道鲁迅?中学课本里收录的鲁迅文章,我差不多都会背。他说我的相貌和鲁迅很像!太搞笑了!我的脸长在我身上,我自己会不知道?
“哪儿……像?”我盯着鲁迅的肖像,转动着脑袋,笑着说,“我和鲁迅都是男人,这一点没问题!”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旁边的盥洗室,盯着镜子里的我说:“旁观者清!”然后把鲁迅的肖像压在镜子上,一只手掀开我额前的头发,“对不起,我必须掀开您的头发!脸型都是四方脸!额头宽窄几乎一样!鼻子长短、鼻梁高度非常像!眼睛大小差不多!下巴一样!耳朵只比鲁迅的小一点,发质比鲁迅稍软一些,不过没太大影响,后期化妆都能解决!”
我承认我的思路几乎跟不上他的话。
“您……留过胡子吗?”他放下手,盯着我的嘴唇。
“我最讨厌留胡子了!”我说,右手不自在地抹了抹嘴唇和下巴,“我老婆也最讨厌我留胡子,说太脏了。”我当然也不习惯一个不熟悉的男人盯着我的嘴唇看。
“您抽烟吗?”他说。
“以前抽,结婚后戒了。”我走回火车连接处。
“把头发理短,再粘上鲁迅特有的胡子,手里拿根烟,太像了!”他陶醉在自己的话语里,把宣传册按在我手中,“沈先生,请到餐车共进晚餐吧!”
车轮上晃动的晚餐没有诗意可言。我和谢大海面对面坐着,随手把鲁迅的黑白肖像立在红酒架子上,只需稍稍侧脸,就能看见他老人家不怒自威的眼神,好像听见他在说:“小子,给我也倒一杯!”
“为鲁迅干一杯!”谢大海举起酒杯说。
我举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让我的喉咙眼奇痒无比,逼迫我扭过头大声咳嗽起来,紧跟着我看见嘴里的啤酒变成一大股泡沫喷射到鲁迅脸上。
湿漉漉的鲁迅的脸。
谢大海抓来餐巾纸猛擦宣传册,不停地道歉:“鲁迅先生,对不起,沈先生不是故意的。他嗓子发炎了,对不起……”他的道歉让我哭笑不得。旁边的食客纷纷扭头看我们。“沈先生,您别笑我,干我们这一行谁都不能得罪!”他压低声音说。
现在的鲁迅似乎只存在课本里、书架上了,还有谁会关注鲁迅?谢大海的手指头焦急地敲着桌子,期待我说出感受,但我说这事还得仔细想想,当然,还要和我老婆商量一下。他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没有半点迟疑,迅速找来笔和纸,飞快地写出了下面的文字:
沈夫人,您好!
我们是一家星探公司,您先生正是我们寻找的扮演鲁迅的特型演员。特别希望沈先生能到我们公司试妆,我们会付沈先生试妆费一千元人民币(只占用他一天的时间)。导演认可后,会和他本人签约并请他在话剧中扮演鲁迅,当然,沈先生的演出酬金由他和导演协商。
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谢大海敬上
在北京西站下车后,谢大海恋恋不舍地握着我的手,说:“沈先生,认识您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如果我说跟我一起回家吧,他一定会激动得流眼泪。
我没有回家,直接奔向了足底保健店。说实话,足底保健店更像我的家。我儿子放学后就到店里做作业,晚饭也在店里吃,不远处的那个家只是我们一家三口睡觉的窝。
刚到店门口,几个店员就大声喊道:“沈老师回来了!沈老师回来了!”为了体现足底保健的科学养生特征,我让店员称呼我老师,不能叫老板或经理,谁叫错一次就扣五块钱。我不是真想扣他们的钱,只是更喜欢被他们称呼为“老师”,毕竟教过十年的语文课,内心里总忘不了那段教师岁月。
老婆听见了我的声音,一脸烦恼地跑出来,把我拉进小包房,抱怨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不是说好一周嘛。”
她拿来台历,敲打着上面说:“今天是第八天!”
“车票买不到,就晚回来一天。”
“你走这几天咱家损失多少钱,你知道吗?回头客都是冲你来的,你不在他们都走了!一天少十个客人,就少挣三百八十块钱!八天少挣多少?回家再看你爹妈,你一去一回路上又要花多少?你算过吗?”说实话,老婆在单位上班的时候,对金钱还不怎么在意,开了这家店,她变得特别爱算计。看我沉默不语,她一脚踢翻垫脚的板凳,跺着脚说:“这店要完蛋了!”然后黑着眼圈,叽叽喳喳讲给我听,讲到最后我倒在沙发上,手指头胡乱敲打着沙发扶手。“别敲了!你倒是说话啊!”她皱着眉头踢我的脚。
昨天街对面新开了一家足底保健店,面积有我家的五倍大,光技师就有二十几个,迎宾小姐一溜排在店门口迎接客人,“欢迎光临”的叫声从早到晚就没停过。“我居然没看出他们在装修,伪装得真好,一开张就想把咱们给吃了!”老婆重重地叹口气,手臂在抖动,“你快想想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