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七年,八月底,孝献皇后栋鄂氏的梓宫在满洲八旗重臣的亲抬之下,由皇宫移至景山观德殿内。一床床用金线织满梵字经文的陀罗经被覆盖在梓宫之上,鎏金的宣德香炉内香烟缭绕,大殿内佛号声声,哭声阵阵,铙钹喧天,锡灰飞扬。
七七木然的跪拜在水磨青石地上,呆呆地看着眼前分外热闹的水陆道场,悲戚得无法站立的顺治;摘掉官帽上红樱子的大臣们;身着丧服的命妇们;哭得呼天抢地的宫女太监们。忽然之间,她心头涌上一股想要仰天大笑的欲望。
实在是太可笑了!若是真的疼惜与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疼疼她,体谅她看似独宠后.宫,实则四面楚歌,被遭人非议的处境。
额娘,额娘,你走的时候,嘴角凝结的那一缕幸福笑意,是不是你觉得死亡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呢?
泪水模糊了七七的视线,使得她看不清咫尺之外晃动的人影,只感觉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
她并不想哭,一点也不想,只是泪水止不住想要往下流。栋鄂氏含笑走了,七七为她高兴,高兴她终于可以离开那座曾经埋葬了无数女人青春年华的宫殿了。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强颜欢笑的怕自己哪一步踏错了,哪一句话讲错了。
“七妹妹。”
一块白丝绢帕递到她的眼前,七七转过脸,看着白皙的脸蛋上,留了出过天花痕迹的玄烨,泪眼朦胧的唤了声:“玄烨,你来了。”
听到七七唤他玄烨,他眉头一皱,故作老成的左右张望了下,见没人注意到他们的那块角落,便挨近了,低声抗议:“七妹妹,你得叫我三哥哥。”
“玄烨。”七七拭干泪痕,瞅住他的眼眸,脆脆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嘶哑。
玄烨见她执意不肯改称呼,无可奈何的应道:“是,七妹妹。”
七七环顾了下四周,不见福全和常宁,便问:“就来了你一个人吗?玄烨。”
“我也是偷偷溜来的。”玄烨挪挪身子,紧紧挨住七七,悄然说道:“二哥和五弟他们来不了。”
说话的同时,他还冲着躲在门后头的近身小太监小李子瞪了两眼,递眼色示意他先行离开。小李子苦着脸,使劲摇摇头,仍然跪伏在门槛外,等着主子一同走。
七七无意间瞧见了,思量下,劝道:“玄烨,你先回去吧。若是让阿嬷知道了,可不大好。”
孝庄太后对顺治大操大办栋鄂氏的丧事很是不满,但人都死了,她也不好再做什么计较了。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顺治去瞎折腾了。只要朝廷里的满汉大臣不出来说话,她也不想强出头,徒增母子间的隔阂。
“没事的。我走的时候,曾悄悄告诉过苏嬷嬷。”
七岁的玄烨很是活泼好动,平日里常喜欢拉着七七去布库房,看福全和勇士们相互搏击,摔跤。一旦见到福全露出败像了,他白皙的小脸便会绷得紧紧,握着拳头,高声助威。情绪激动起来,他常常恨不得挽起袖子,亲自上场与人搏之。
“你是怎么和苏嬷嬷说的?”七七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怀疑。
玄烨面一红,埋下头,吱唔了半天,方开口:“我对她说,我要来陪七妹妹。七妹妹的额娘没了,她一定很伤心。”
他小心的觑看七七的脸色,观她并无不悦之意,心口顿时一松。在来之前,福全就警告过他说,七妹妹因额娘过世了,心情笃定不好,让他不要一意孤行来观德殿内,给她心上添乱。
“苏嬷嬷听到这个,就放你来了?”
七七不大相信他的说词,若是依照她印象中的苏麻喇姑,她是绝对不会同意一个皇子阿哥跑来景山的。何况玄烨才七岁,苏麻喇姑是更不可能会让他孤身前来了。
玄烨见瞒不过去,摸摸头,凑到七七耳畔低语:“是费古扬舅舅带我一块来的。我缠着苏嬷嬷要过来,正好费古扬舅舅来求见皇阿嬷,我就跟着他一起来了。”
他省去没说的是,他这回是充分利用了皇子阿哥的优越身份,强行命令费古扬听候差遣。玄烨知道七七素来很尊敬她的这个小舅舅,如若晓得他利用权势压人,心里肯定会不高兴的。
“是舅舅带你来的那。”
七七伸长颈子,眺望殿外广场上,密密麻麻趴伏一地的人,想从中找寻她小舅舅费扬古的身影。自上次遇刺归来后,她就甚少见到他,心里怪惦记着的。同时,也很想问问他关于陈潢的近况。
“费扬古舅舅不在这里。他送我过来后,就转身去做其他事了。好像是皇阿玛要遏必隆追查刺客的那个案子有下文了。所以他急着赶去刑部的大牢里辨认。”玄烨低下头想想,将脑子里听到的内幕消息一股脑地抖漏出来给七七。
“抓到了?”
七七惊讶的睁大眼睛,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一个音节。惊动了跪拜在他们一片的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她。七七缩缩颈子,急忙一把按下紧挨在她身旁跪着的玄烨,俩人同时趴伏在地。
过了歇,她突然觉得不妥,悄悄伸出两只手指头,扯扯玄烨的衣袍下摆,低声问:“抓到刺客是男,还是女?”
她很关心这事。七七总感觉,那两个女刺客的背景不简单。竟然能够轻易潜入皇宫内院,并挟持走她。而这件事本身就处处透着诡异。遏必隆追查刺客的时候,也曾将养心殿里的宫女太监们一并带去盘查审问,包括他们进宫前的身家资料,户籍什么的,俱一一详细调查过,甚至派了专人去户籍所在地核实。但他并未在里面寻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七七脑子里很清楚的记得,那对师姐妹用麻袋装了她离开时,走的似乎是一条密道,因为她依稀听到了岩洞里水滴滴落的声音;师姐妹交谈的回声;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再加上,历来的历史传说中都透露,皇宫里面拥有不少用来逃生窃听的密道密室。
假若她没猜错,那对师姐妹中,肯定有一个曾在皇宫里面生活过一段时日。而且她熟知宫里面密道密室的位置。可是能够知道这些东西的人,她的身份就愈加显得可疑了。难不成她是前明的公主,遂能够得知紫禁城里隐藏的秘密。
“是男的。”玄烨歪过头瞅住同样歪着头等待他答案的七七。
“是男的那”七七的语气里透出难以掩饰的遗憾。
玄烨不明白了,张大眼睛,疑惑的问道:“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观德殿里人多眼杂,七七不方便说的太多,於是,含糊其辞的敷衍道:“里面有两个女刺客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好像我很早就见过她们俩似的。”
玄烨还未答话,小德子弯着身子过来请安,并传顺治口谕:“公主,万岁爷怕你累着,要奴才带你先回寿皇殿里去歇着。”他眼光一扫,惊见跪在七七身旁的玄烨,忙扎下一条腿:“奴才给三阿哥请安,三阿哥吉祥。”
“先起来吧。小德子,你先带我和七妹妹去寿皇殿。”玄烨爬起来,手一摆,性子颇为沉稳的吩咐下去。
七七从旁瞧见了,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未来的皇帝!做事的气派就是与旁人不同。福全虽然比玄烨还大几岁,然处理起事情来,任是比玄烨少了几分上位者应有的从容气度,多了几分优柔寡断。
玄烨才跪了一会,便觉着膝盖酸麻了,他弯腰揉揉膝盖,活动了下。抬头发现七七正单手撑着水磨青石地勉强爬起来。他连忙伸手半搂半抱住因跪拜时间过长,腿脚麻痹得几乎不会走路的七七,眼睛里露出明显的担忧。
“七妹妹,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搓揉下就好了。”七七握紧小拳头,猛力在麻木的小腿上敲了几下,直到恢复了一些,她才仰起头,冲玄烨点点头,说道:“小德子,你先去跟阿玛说一声。免得他担心。”
她话里的意思是要小德子去知会顺治一声,三阿哥玄烨也来给孝献皇后送葬的事。小德子会意的点点头,躬身退走,直奔扶着孝献皇后栋鄂氏梓宫悲痛不已的顺治,小声回禀此事。顺治闻言,转过头瞥向一见他回头,立即埋下头往七七身后躲藏的玄烨。沉吟了一会,交待小德子照顾好公主和三阿哥,便又回过头去,扶着梓宫默然垂泪。
“七七,我们走吧。”
玄烨偷偷瞟了眼兀自沉浸在悲痛中的顺治,拉着七七的手,跨出香烟缭绕的观德殿,奔向寿皇殿去歇息。年幼的他无法理解顺治在痛失心爱之人后所表现出来的脆弱。但顺治扶着梓宫悲恸欲绝的样子,却深深的印刻在他年幼的心上。而那一幕,几乎影响了他的一生。
玄烨偷偷溜到景山陪七七的事,很快被孝庄知道了。她静默了半响,摆摆手,让苏麻喇姑安排了几个细心周到的宫女去寿皇殿服侍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帝皇家或许什么都不缺,可有一样东西却是他们即便耗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
孝献皇后过逝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三七之日,七七在玄烨的陪同下,看着和尚溪森举着火把点燃了她今生娘亲的梓宫,冲天的火光瞬间染红了半边天空。她扶着玄烨的手,定定地注视着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的梓宫,心头一片茫然。
如果说,她因失足落水转世成了皇七公主。那脱去了这身臭皮囊的栋鄂氏,她会不会和她一样幸而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