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必隆退出养心殿没多久,孝庄太后面色凝重,扶着苏麻喇姑的手,在一帮嫔妃的簇拥下跨进殿来。
顺治见状,忙上前扶她坐到楠木扶手椅上,自己陪坐一旁。
七七机灵地溜下宝座,嘴巴甜甜的蹲身请安,俯仰之间,孝庄一眼瞥见她缠了白纱布的颈子,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弯腰将她搂进怀里,抹着泪,问她疼不疼?七七乖巧的回答,不疼。说这话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皇贵妃栋鄂氏眼底里隐去的泪光。
七七与她的生母栋鄂氏并不亲近,全因栋鄂氏跟前还养着三位顺治帝的养女,根本无暇顾及她这个亲生女儿。即便栋鄂氏很想亲自照顾与她,但碍于孝庄太后的脸色,她也只得忍痛放弃这一念头,安慰自己说,七七在皇后的名下,会比养在她身边好。其实,栋鄂氏心里何尝不明白,养母再好,哪有生母来得亲近?
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对七七这个养在她名义的女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说爱吧,七七是栋鄂氏的女儿,她实在爱不起来;说不疼惜与她吧,七七一喊她母后,她的内心深处便会涌上一股子别样的感受。很想将她抱进怀里,好好的疼惜一番。
如今瞧见七七颈子上缠绕的白纱布,想到她小小年纪经受的苦难,博尔济吉特氏心里边对栋鄂氏的芥蒂,对顺治皇帝的埋怨,一律丢到爪哇国里去了。她眼圈泛红,上前搂住七七的小身子,泪珠子扑落落掉着,唇瓣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后,我不疼的。”
七七乖巧的偎依在博尔济吉特氏怀里,忽闪着清亮的眼眸,轻声安慰与她。栋鄂氏从旁看到了,当即别过脸去,硬是逼回眸底的泪水,心里的酸楚。
“怎么会不疼呢?你别骗母后了,一定很疼的吧。”
博尔济吉特氏眼含泪珠,摸摸七七颈子上,令她看了心如刀割的白纱布。这一刻,她沉寂多年的心颤动了,随即做出一个可以说是影响七七后半辈子的决定。她今后要把七七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照顾。
“太后,臣妾想请你老人家给个恩典。容许臣妾将七七接回坤宁宫里照顾几天,”她抬起头,也不问顺治的意思,直接跪下来求孝庄太后。
此言一出,顺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掉过头,瞧了眼竭力按捺住内心激动情绪的栋鄂氏,碰触到她哀求的目光,他低下头,搁放在身侧的双手,攥得紧紧。
观博尔济吉特氏眼光坚定,孝庄太后知道她这回是铁了心,要把七七接到坤宁宫里亲自养着。她思量了下,瞅了瞅看不出脸色变化的顺治,默不作声的栋鄂氏,念头转转,突然来了一句问话:
“皇贵妃,你说呢?”
栋鄂氏一怔,下意识地瞟向乖乖巧巧待在博尔济吉特氏怀里的女儿七七,忍下心底的不舍,勉强扯出一个欢愉的笑容,柔声回道:“回太后的话,皇后娘娘愿意亲自抚育端慧公主,臣妾自是满心欢喜。”
说到满心欢喜四字时,她只觉心口凉飕飕的,好似破了一个大洞。也许是老天爷在惩罚她的贪心,所以让她无法教养自己的女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家搂在怀里,亲昵的说着悄悄话,喊着宝贝儿。
孝庄太后很是满意栋鄂氏的知情达理,转过头,对着垂眸不语的顺治,语气分外婉转的说:“福临,你看呢?”
“母后既然心中已有了决断,又何必再来问儿臣呢?”顺治冷言冷语的顶了回去。
孝庄太后不在乎他硬邦邦的态度,只要他不跳出来反对,她已然心满意足了。立在她身后的苏麻喇姑听到了,笑着出言缓和气氛:“万岁爷,皇后娘娘也是心疼小公主。”
顺治用眼扫了一下,发现博尔济吉特氏正柔声轻语端着药碗喂七七吃药,看到七七脸上现出难得笑容,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的温暖光泽,他心肠顿时软了下来,暗道:七七还是个孩子,他实无必要为她在宫里左右树敌,引人妒忌。
顺治一想到这些,对皇后愿意亲自抚育七七的事,也就不再横加阻拦,出言指责了。
孝庄太后在养心殿里待了一歇,和顺治拉了一会家常,又问了刺客的事,听顺治说安排遏必隆去办理此事了,她点点头,表示赞同。后听到顺治提到罚了鳌拜三月俸禄一事,她沉默了下,叹息道:“他们俱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当年若非他们拔剑护驾,也没有我们母子俩的今天。福临,我们不能忘本。”
想起初登基时的艰辛,顺治垂首无语。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自鸣钟“当当”的响了好几下,皇后博尔济吉特氏看看时候不早,抱着七七起身告退,回坤宁宫去。栋鄂氏揪紧手中湘妃色的帕子,犹豫了好一歇,咬咬牙,蹲身请辞。孝庄太后倒也不拦着她,温言了几句,命苏麻喇姑先陪着她回去休息。苏麻喇姑会意点头,扶着栋鄂氏退出养心殿,引她去追先行一步的皇后她们。
路上,栋鄂氏感激的说道:“谢谢苏嬷嬷陪我去看七七。”
苏麻喇姑笑笑:“回皇贵妃话,皇后娘娘肯亲自抚育小公主,也是她的福气。”
栋鄂氏嘴边浮出一丝苦笑,涩涩的说道:“苏嬷嬷你说的何尝不是。七七在皇后娘娘那里待着,比在我这亲娘身边强多了。”
苏麻喇姑叹口气,停住脚步,转过身,好言安抚:“皇贵妃,请容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你现今的处境,小公主她还是待在皇后娘娘身边为上策。”在宫里面待久了,人的心肠也会逐渐硬起来,到最后拿起铜镜照照,会发现里面女人陌生得很。
忽然,一阵冷风袭来,栋鄂氏拿起帕子捂住嘴猛咳了好一会,瞧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潮红的娇弱模样,苏麻喇姑不禁有些心疼,连忙关切的问:“可曾请御医诊过脉了?”
栋鄂氏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帕子塞入袖子里,柔柔一笑,回道:“已经瞧过了。御医说,等过些时候,就会好的。”
“皇贵妃你可要好好保重凤体。”
苏麻喇姑不经意瞥到她塞帕子的动作,然栋鄂氏是主子,她不过是个奴才,不好过多过问此事。但苏麻喇姑悄悄留了个心眼,使了个眼色给后面跟着的小宫女丁香,命她见机行事。得空去承乾宫里转转,寻里边的宫女说说姊妹间的私密话。
栋鄂氏仰起头,眺望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定定的注视了好久,方掉过头,笑容灿烂的说道:“放心吧。我会一直陪在皇上的身边。陪着他,陪着我们的……”
七七两个字还未吐出来,她眼眸蓦地瞪大,一股痛不欲生的疼痛感须臾间席卷上了全身,眼前的画面定格,模糊,如同洪水般汹涌的黑暗顷刻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栋鄂氏缓缓合上双眼,倒进心神慌乱的苏麻喇姑怀里,恍惚间,她似乎听到女儿七七脆脆的嗓音。
“额娘,额娘……”
栋鄂氏唇瓣动了动:“七七”很轻很轻的唤声透过空气,乘着温暖的风,传递给远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
“皇贵妃,皇贵妃……”
苏麻喇姑大声喊着,栋鄂氏突如其来的发病是她未预料到的。她深吸几口气,一面镇定自如的遣身边伺候的宫女们去养心殿通报此事,一面派人去太医院请院使赶紧召集御医去承乾宫候诊。
皇贵妃得病,在一般人眼里,这事可大可小,可缓可急,可轻可重。但在顺治爷的心目中,这事比他上朝和大臣们谈论国事,还要重上三分。
苏麻喇姑心中明白,这事一旦处理得不好,皇贵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情呢?光是瞧瞧上回小公主生病时,顺治爷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情景,她后脊处寒气直冒,整个人像是寒冬腊月蹲在冰窟窿里一样,冻得浑身发颤。
不多时,顺治飞步闯进承乾宫,基本无视跪在地上黑压压一片的御医宫女太监们,直接坐到床边,握住栋鄂氏的手,痴痴的瞅住她惨白的脸颊,看了良久,回过头来,冲着苏麻喇姑问:“御医怎么说的?”
“回万岁爷话,御医说,皇贵妃忧思过重,需静心调理一段时日。”
苏麻喇姑隐瞒重要的事未说,照目前的情势,她也不走漏,御医私下里透露的真实病情,皇贵妃思虑过重,心神操劳,伤及五脏内腑,似有油尽灯枯之兆。
“真是如此?”顺治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说辞。
苏麻喇姑保持平静的面容,尽量语调冷静的回道:“回万岁爷话,御医就在外边候着,你尽可召进来详细询问。”
“苏嬷嬷,皇后那边你派个人去,让她留在宫里照看好七七,不要到这边来探视了。其他人那边你也派人去知会一声,让她们没事少来承乾宫吵皇贵妃。”顺治不想惊动太多人,沉吟片刻,嘱咐苏麻喇姑。
“是,奴才这就去办。”
苏麻喇姑蹲身,退出承乾宫去,寻了几名性子灵巧的太监,迅速办妥此事。至于皇后那边,她决定亲自去跑一趟,顺便回慈宁宫向孝庄太后回复此事,看她如何处置?
栋鄂氏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起来。期间,七七也去瞧过很多回,栋鄂氏每次见到七七,总喜欢给她一遍又一遍的梳头,偷偷地别过脸抹泪。七七在铜镜里窥见了这一幕,心上凄然。若不是处在深宫里,栋鄂氏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娘亲。
时间没过多久,民间欢庆中秋节,一家团圆的大好时日,栋鄂氏衣衫周正的端坐在榻上,嘴角带着一缕欣慰的浅笑,合上了双目。
顺治为此悲恸不已,连着好几日罢朝,呆坐在承乾宫里,盯着栋鄂氏生前用过的东西,愣愣出神。七七乖巧的陪在他的身侧,陪着这个失去心爱妻子的男子,一同哀悼生命中最重要亲人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