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五更,七七由梦中醒来,跟前服侍的宫女为她换好柳黄色暗花纹的旗装,鹅黄色滚边绣金线坎肩,蝴蝶盘扣上,挂了一串沉香木手串,头发还是按照她平素的习惯,用红丝线扎成麻花辫垂放在肩头。
清初**的嫔妃都生性节俭,即便是集恩宠一身的栋鄂氏在世时,两把头上亦只插骨制发簪,除了耳际的东珠耳环外,全身上下从未佩戴过一样金银首饰,更别提那些做工更为讲究的翡翠玉石了。
而七七亦是随了她娘亲的性子,不爱佩戴那些价值昂贵的饰物,偶尔从偏疼她的孝庄太皇太后,仁宪皇太后那边得了一两件,也一律交由小德子收在妆奁里边,留待备用。
洗漱完毕,吃了几口点心,外头便有人来回话说,李甫在门外伺候了。
七七转脸,朝着跟前贴身服侍的宫女博尔锦点点头,尔后起身步出殿外,仰头眺望深邃微白的天空,带着凉意的晨风不住地向她吹拂过来,清清爽爽的,让人心中自然而然的产生一种愉悦。
“李甫,一会我们去吴六一府上逛逛。”她掉头,眼眸里映着明显的笑意。
听她说要去九门提督府会会传说中铁面无私的吴六一,李甫不禁想起昨晚被曹寅押过去的小德子,怔忡了片刻,躬身答道:“是,长公主。只是……”
他顿了下,正思索如何说下去时,却见费扬古迈着大步走过来,见到迎风立在月台上的七七,爽朗的笑道:“怎么不多睡会?时辰还早着呢!李大人也是,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和天一兄简直没得比。”
说着,他大手一挥,用力拍在李甫瘦弱的肩头,险些将人家拍得站不住脚。
李甫勉强稳住身形,苦笑下,歉语道:“陈先生是我辈中奇人也,下官实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你是你,他是他。唐代韩愈的<师说>里不是也说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与他所学所精俱不在一处,如何能放到一块去相互比较?”听出他语意间流露出来的落寞自卑,七七突然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侃侃而谈。
李甫闻她所言,心头一宽,拿眼觑了七七一下,见她谈笑之间,光彩照人,一时间不禁看呆了眼。
“小舅舅,一切都备妥了吗?”
七七举目远眺鱼肚白的东方天际,淡金色的晨光逐渐穿透鱼鳞般的云片,落到雾霭笼罩的景山上空,映射出暮春的灿然。
费扬古摸摸鼻子,自觉方才说错了话,面子有点挂不住,讪讪的回道:“都备好了。过一歇,我们就动身回宫。”
“我会在你们进入德胜门前,赶回来。”七七在脑子里盘算了下,给出具体的时限。
“那就好,此事宜早不宜晚。”
费扬古正色命令道:“曹寅,你立即护送长公主去九门提督府。记住早去早回。”
候在汉白玉阶梯下的曹寅见状,马上“唿通”一声跪倒在地,斩钉截铁的宣誓:“奴才定会保护长公主安然回宫。”
“李甫,你诸事小心。”
踏下台阶前,七七忽然回过头,眼眸含笑的叮嘱满腹忧虑的李甫。倘若她一时半会赶不回去,还得依靠李甫撒下瞒天大谎才行。不然,以鳌拜老奸巨猾的性子,难保不会怀疑其中有诈。
今晨三更时分收到宫里的密函,见到像是盛怒之下所书的潦草字体,便知康熙这几日在乾清宫内忍下了多大的怒气。亏得他能按捺住心头的火气,若是不懂得藏匿心中的不满,恐怕东汉质帝的下场,便是他的……
一想到此,七七心头突突直跳,掩在袖口下的小手不由得攥得紧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脚下的步子不禁加快。
玄烨,你要忍住,千万不要和鳌拜起正面的冲突。如今我们在朝廷里势单力薄,一旦与他翻脸了,我们就会显得非常被动了。
不多时,七七乘着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小轿,在曹寅的一路护送下,停在崇文门内的九门提督府外。
曹寅下马,同轿内的七七低语数句,上前去说道:“劳烦门官去通禀一声,就说景山那边的贵人来访,请提台大人出来迎候下。”
他昨日半夜曾押着小德子过来,门上的人倒也认识他,一听是景山那边的贵人,立时丢下一句话:“你老先候着,小的我这就去禀告。”
飞也似的跑进里边去寻吴六一回话了。
七七掀开轿帘的一角,瞥见这幕,嘴角边禁不住现出一丝笑意。心里暗道:听说吴六一治下甚严,赏得多,罚得也重。若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坏了他的规矩。一顿毛板子是小,丢了这份肥差,可就不划算了。
正在她乱想之际,只听得九门提督府的中门哗然大开,二三十名亲兵急速飞奔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分成两行一字排开。尔后一名身材干瘦,塌扁的鼻梁下,留了两撇八字须的男子腰背挺直,疾步跨出门槛,在他身后,几名参将,副将亦步亦趋。
“微臣不知长公主亲临,罪该万死!”吴六一伏地叩头。
“曹寅,扶提台大人起身。我们入内说话。另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
说着,抬轿的四名太监步履一致的起来,进入提督府内,曹寅赶紧扶起吴六一,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轿子前,弯腰掀起轿帘,请七七下轿。
吴六一趋步跟上,暗自揣测七七所来为何?心上亦有些怀疑她是为了那个建文帝的后裔小德子而来。毕竟是那人在她跟前服侍了好些年了,不论讲到哪里去?主仆的情谊还是在的。
七七抬头,环顾四周,见提督府内的亲兵整肃井然,人人按序排班,各行其事,互不干扰,心中不由自主的赞叹:果是名将手下出高徒。这样的气派,即便是小舅舅来了,亦会自愧不如。改日得空了,定要撺掇下,让小舅舅来领略下提督府的威严气势。
“提台大人,你这地真是不错那?”她掉过头,似笑不笑的盯了一眼眉眼间隐透正气的吴六一,莫名其妙的叹了句。
“多谢长公主赞誉。”吴六一回答的滴水不漏。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风行电掣的行事作风中,狠辣稳重兼具。
七七嘴角微微翘起,笑着转过身,清亮的眸子盯紧吴六一,兴致貌似不错的问道:“提台大人,你对东汉质帝被大将军梁冀毒害一事有何看法?”
曹寅从旁一听,顿觉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劈得他头昏脑胀,嘴不能言。心里是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转得快。
我的小姑奶奶哟!你怎么能问这事那?
吴六一接收到曹寅频频递过来的眼色,一脸为难地瞟向二堂里面,像是在寻能帮他渡过这一难关的能人。
东汉质帝的这一典故,他不是不知,尤其那皇帝同当今万岁爷一样,八岁登基,受制于权臣。今日身负监国重任的端慧长公主来到他这小小的九门提督府问这事?绝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不觉得那小皇帝很有魄力吗?竟敢当着大将军梁冀的面,指着他破口大骂‘跋扈将军’。”七七抬手捋了捋鬓角散落的发丝,眼光落到二堂内部,似见到一抹鸦青色的影子飞快地在门边掠过。
“微臣不敢妄言。”吴六一捉摸不透七七究竟想做什么?回话的语气愈加谨慎小心起来。
“恕你无罪,只管道来。”七七笑容纯真。
“微臣……”吴六一踌躇了许久,撩袍跪伏在地,奏道:“微臣新近收了一位幕宾,姓秦,字觉远。可否请他为长公主略讲一二?”
不待他说完,七七欣然应允:“这倒不错。阿嬷前些日子还说,要为我和皇上请个先生教教学问呢?不知道这位秦先生如今人在何处?能否请出来一见?”
七七在来之前,便将吴六一府上的动静查得一清二楚,包括他家里的厨子每日里烧的饭菜,晚上睡在哪个房间里?她都调查得仔仔细细。
她知道吴六一十分看重文人墨客,只要一碰到拥有真材实料的人,他是不惜花费银两请人家住到府上,为他出谋划策。九门提督可真是个肥缺,难怪鳌拜想尽法子,也想将吴六一从这位置上拉下来,换自己人上去。
不过,他做梦!说什么也不能把京城里最为重要的钥匙交由他来掌管。假若让他的人掌控了九门提督府,那他们一家子可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人宰割了!
七七眸底溢出冷意,看向吴六一的眼光,冻彻人心,令他情不自禁打了寒战,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暗自嘀咕:这天是说变就变那!
倘若到这一刻,吴六一还弄不明白七七突然驾临九门提督府是为了何事?那他颈子上的那颗脑袋可就彻底保不住了。
皇帝马上就要大婚了,大婚过后,便要亲政。一旦亲政,势必与把持朝纲多年的鳌拜分庭抗礼,而鳌拜又岂会心甘情愿的放出手中滔天的权势?到时候,恐怕会是一场龙争虎斗!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名身长玉立,气质恂恂儒雅的年轻书生从二堂内跨步出来,撩起鸦青色的袍子,跪地叩头:“学生秦觉远叩见长公主千岁。”
他的嗓音温润有力,清澈明净的眸底藏着几分锐意,脊背挺得很直,虽然整个人跪在地上,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相当的傲然不屈。就同黄山顶上屹立多年的迎松树,品性高洁,笑看风霜。
七七端详了一会,伸手虚扶一把,微笑道:“秦先生请起。”随后,她立马紧逼一句:“秦先生对我刚才所说的典故,可有不同看法?”
她能在外逗留的时间并不多,倘若让鳌拜知道她来九门提督府的事,说不定他会加大动作,逼着康熙撤换掉吴六一,换上其他人。
“学生认为质帝不仅愚笨,而且狂妄自大。”秦觉远毫不遮掩的道出心中看法。
此话一出,曹寅神色惊变,拿眼小心翼翼的觑看七七颜色的变化,观她并无不悦之色,反而目透喜色,不禁有点纳闷。他不住抬头观望天色,见日挂正中,不觉心里急躁起来。
吴六一倒是从七七颜色的变化上,看出几分原委来,暗道:看上去觉远贤弟这回是要鸿运当头了!
“那你觉得越王勾践如何?”七七微微一笑。
秦觉远仰起头,直视七七的双眸,朗声道:“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七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接着又问:“淮阴侯韩信其人又如何?”
“能忍大丈夫所不能忍之事,古今仅此一人!”秦觉远目光灼灼,大加赞誉。
“长公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了。”不等七七有所表示,曹寅苦着脸,凑上去低声催促。
她仰起头,瞅瞅挂在正中的日头,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便回过头,眼眸含笑的看着吴六一,说道:“提台大人的这位幕宾甚好,等我回去后,同阿嬷说说,请秦先生给皇上讲讲学问。”
“觉远贤弟,还不快叩谢长公主恩典。”吴六一赶紧提醒如梦初醒的秦觉远。
七七摇摇头,温言道:“不必了。等过几日,我会同皇上一块儿过来。到时候,还得烦请秦先生多讲些才是。”说完,她坐进轿中,赶去正黄旗驻扎的德胜门与费扬古他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