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雨越下越大,忽然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的天幕,照得四野一片惨白,紧跟着,轰天的雷声陡然炸响,一阵豆大的雨点兜头“噼噼啪啪“地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火苗在瓢泼的大雨中颤巍巍的抖动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被大风刮灭一般。
“七七,我们快先回去吧。”
费扬古见雨势愈来愈大,而七七至始至终仰起头,无视周遭的一切,注视雷电交加的夜空,不禁有些急躁起来,暗道:这小姑奶奶今儿个是怎么了?既然该抓的都抓了,该杀的也杀了,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小舅舅,明天会是一个艳阳天哦。”
七七掉过头,虽然雨水湿透了她全身的衣裳,但她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却是难得轻松自在,眸底里好似充满了笑意。
“我的小祖宗,明天也许会是个艳阳天!可要是你病倒了,奴才我就再也瞧不见那个艳阳天了。”
费扬古手里捧着七七拒绝穿的油衣,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巴子出来,好说服他这个性子执拗的外甥女,不要站在雨地里淋雨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
听到自家舅舅自哀自叹的话,七七忍不住噗笑出声,乖巧顺从地披上油衣,踩着被雨点打出大片大片水泡泡的泥地,步履缓慢的走回暂居的寿皇殿。
不知怎的,她并不想乘轿或是骑马回去,只想在雨幕中,慢慢地踱步,仿佛只有这样,她四肢百骸里沸腾的热血才会彻底冷却下来。她才能沉着冷静的思考下一步的棋子该走哪了?
现今的路是一步走错,就会影响到全局。七七深知,一步错,步步错的道理。遂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虽不敢说,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妙,准确。但她尽量融合其他人的意见,拿出对己方最有利的法子。
玻璃灯笼里的火苗在狂风大雨中忽明忽暗,不时轰隆作响的雷电声与狂风怒吼的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让蹒跚着脚步,走在暗沉沉雨幕中的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拉紧,双眼紧紧盯住前方的泥泞道路,一步一滑地靠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殿阁。
“长公主,你总算回来了!”
李甫一脸焦急和陈潢俩人在寿皇殿的石矶子上来回踱步,一见到拐进广场的七七一行人,俩人急忙跑下去迎接,心急慌忙中,竟连油纸伞都忘记拿了。
见到真心爱护她的两名男子,七七很开心,眼眸含笑的打趣:
“呵呵,春雨虽好,但多淋也会伤身的。李甫,你可是大夫那。怎么连这点都忘了?陈潢,你的伤势可经不起雨淋的。”
李甫和陈潢闻言,会心一笑,见她安然无事,语笑嫣然,似乎并未被小德子背叛一事困扰,脑子里的担忧立时化为乌有。
七七掉过头,对着候在身后的费扬古吩咐道:“小舅舅,今夜大家辛苦了,让他们去厨房里喝一碗姜汤后,先睡吧。等明儿个,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是,长公主。”
考虑到明日回宫后,将与某些人硬碰硬,费扬古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过身,领着手下们去休息了。他走之前,不忘记喊着陈潢一块走:
“天一兄,我这儿还有些事想跟你说说,我们一同回去吧。”
陈潢听了,拿眼瞥向和李甫说话的七七,嘴巴张了张,满腔的肺腑之言到了嗓子眼里,硬是让他咽了回去。再过两天,他就要回钱塘去了,而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城里边来?等再回时,这位回到深宫里去的小公主,恐再不能像现今这般随意见了。
李甫醇厚的嗓音,在哗哗的雨声里清晰可辨:“长公主,汤药和热水都已备妥了。”
陈潢垂下眼帘,在雨地里踟蹰了片刻,回头望了望踏上汉白玉台阶的娇小身影,最终咬牙追上费扬古的步伐。
“李甫,从今往后,我的身边只剩你一个了。”七七脱下身上披的油衣,跨进门槛时,突然开口叹道。
李甫听了,眼神一闪,随即挺直身子,斩钉截铁的回答:“小臣生当听长公主一人之言,死后亦是如此。”
“你恨不恨他们?”七七没有回头,幽幽的轻问。
李甫知道她话中的意思,眼角一红,语气带上了哽咽的味道:“小臣侥幸能保住一条小命,已是感激不尽了。实在不敢再谈什么恨与不恨了?”
“若是可以,等过几年,你在族亲里过继一个孩子吧。”
七七查过李甫的户籍,知道他是家中独子,虽已到弱冠年华,但因整日沉迷医道,遂不曾娶妻,甚至连妾室都未纳过一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所能想到的,便是让李甫在族亲里挑选一人过继,以免他们李家绝后。
“不了。小臣的父母早在得知小臣受了宫刑后……”
李甫梗咽了下,闭上双眼,泪珠子沿着眼角滚落下来,谁言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努力抑制住心底蔓延的悲伤,说下去:
“就已经双双离世了。小臣家中如今只剩小臣一人。有没有人继承家业……已不重要了。”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将话说完。
“世上的一切本就如梦幻泡影,你节哀吧。”
七七忽然想起在康熙二年移到孝陵地宫里去安葬的顺治帝和孝献皇后,孝章皇后三人的宝宫。
还记得移宝宫前的那晚,康熙曾陪着她坐在观德殿前的白玉台阶上说了好久的话。问她要不要将三人生前最喜欢的物件陪葬?她望着天空的满月,淡淡的回了句:
“阿玛,额娘他们活着的时候克勤克俭,死后更不喜欢那些奢靡之物。玄烨,你倘若真为他们好,那些只会引人垂涎的东西,还是不要往里面放为好?”
康熙闻言,眼神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解的问:“为何会如此说?”
“玄烨,我还是那句话,阿玛和额娘生前都留下话的,他们不需要任何东西陪葬。即使是生前最爱之物,他们也不要。”
七七脑海里浮现历史上疯狂的盗墓行为,想到孝陵没被挖盗的最终原因,不就是因为里面没有一件瞧得上眼的陪葬品吗?在这件事上,她是绝对会坚持到底的。
“七七,你相信人死后有魂魄吗?”
玄烨掉头看她,捕捉到清亮的眸子里漾出的忧郁光芒,叹口气,伸手拿起她搁放在膝头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面,嘴角浮现一丝满足。
“不管有没有?他们都活在我的心中。”
七七仰头注视宁静的夜空,泠泠如水的月华为靛蓝的天幕,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她深信,她的阿玛和额娘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很好。也许,他们已经彼此再次相遇。
玄烨笑了笑,伸臂轻轻环住她的肩头,同小时候一样,并肩坐在养心殿的台阶下,凝望无边无际的苍穹。
“长公主,夜深了。”
李甫见七七站在门口出神,犹豫了好一会,轻声提醒。小德子被押去九门提督府里看着了,今后凡是他负责的事,俱落到了李甫的头上,包括张罗七七的衣食住行等,都一概由他处置了。
“李甫,等铲除了鳌拜。我们随着陈潢去江南看看吧。我记得你的老家也在那边,是吧?”七七回过神来,眼眸一柔,展望未来。
“小臣祖籍江阴。”
李甫将手中的油衣交给一旁服侍的小太监,跟着七七进入殿内,垂手侍立在外间,看着太监宫女们井然有序的动作。他不禁感叹:即便小德子不在了,但长公主跟前服侍的人好像一点也不受其影响。
不多时,两名太监抬了一只大木盆跨进殿内,后头跟着十来名小太监,他们有的拎着冒着的热腾腾水蒸气的木桶;有些端着叠放了白丝帕子的托盘。宫女们上前接过,送进里间,为七七宽衣,沐浴。
空气里渐渐弥漫起荼靡花的香味,伴着氤氲的水蒸气,若有似无的飘荡在古老的宫殿内。李甫静静的侍立在红色撒花的软帘外,双眼愣愣的望着不停进出的宫女太监们,直到换了身柳芽色旗装,梳着两条小辫,脸颊被热气熏得泛出淡淡粉红色光泽的七七踏出来,他方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
“长公主,今夜小臣会在外间值夜的。”李甫躬身回话。
“你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的。”
七七显然不大习惯除了小德子之外的年轻男子近身伺候,更别提李甫原先的身份是太医院的御医。若非因医治不利,受了宫刑,他现今也该是娶妻生子的人了。
“不用多说了,你回去歇息吧。等回了宫,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你的。”七七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言拒绝了他想留下来代替小德子值夜的一番好意。
闻话,李甫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发现她坐在紫檀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雪白晶莹的槐花,那是白天小德子特意给她摘的,心口忍不住酸热,嘴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都堵在喉咙口,一句都出不来。
“小臣告退。”
他躬身退到殿外,站在淙淙的倾盆大雨中,仰视深邃的天空,企图用冰凉的雨水,清醒浑浑噩噩的大脑。
“明天一定会一个艳阳天!”李甫盯住深沉的夜空,大喊。
几乎在同一时间,仿佛是老天爷在回答他似的。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从天而降,将整座寿皇殿照得恍若白昼,一声惊雷随即炸响,轰隆隆的,震得窗棂发出嗡嗡的鸣声。待雷声过去,四周又恢复寂然无声的状态,只有哗哗的雨声,敲打着代表皇家尊严的黄色琉璃筒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