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粟最终没能在离行时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如今她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块,很是失落哀伤。
她还有好多话没有来的及说,包括今天才得到的好消息……外婆如果知道了,会更安心吧!走的时候没有等到自己,她一定也很难过吧?她会不会去猜测自己出了事?会不会担心呢?外婆的身体不好,年纪又大,还总是操劳于自己的事……
越想越难过,粟粟转过身,缓缓靠着墙壁蹲坐了下来,将头埋在膝盖之间。
身边很安静,只有风吹动衣摆飘飞的声音。粟粟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孤独的一个,没有人牵着自己,不知道要被风带到何处去。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空灵的枭音,悠长清远,如同自云端传来的天籁之音,在粟粟的头顶上绕了一个漂亮的弯儿便嘎然而止。紧接着又是一声尖锐的鸟鸣,便似有百鸟接了召令争相鸣叫相合,一时间清脆悦耳的莺啼之声此起彼伏,似有在近处停留跳跃,又似有在远空盘亘缭绕,如同一首动听的大自然的乐曲般。
粟粟惊讶地抬头,没有看到预料之中被成群鸟儿包围的画面,只看到身边如她一般靠墙盘坐的人正双手捧在嘴边,似是在吹奏着什么。
见她看向自己,他转向她,两声短促的鸣叫自口中吹了出来,好似鸟儿在好奇的问询着:“好听吗?”又或是安慰她:“别哭啦!”
霞云软风缠绵如丝,柔柔缓缓舒卷于长空万里之上。王城哨台内侧的墙角下,少年与小女孩相视而坐。
他捧着双手又奏一曲,这回却不是雀鸟鸣啼之声,而是由拉长的简单音符拼凑成的悠扬曲调,在广袤空旷的天地间,如缓缓地倾述,又如悠长的叹息,似包涵了思念与怅然的伤感,旋绕攀升直达天际。最后一个音符嘎然而止的时候,他收了手,低垂的眼帘张开,长睫毛似羽扇般微微抖动着。
“早年随军出征时,尝听闻军中将士们吟诵这首曲子,我觉得好听,便默了下来。据传最初是有唱词的,因百余年来只单凭兵伍中口耳吟唱相承,渐渐的,这唱词也便模糊混淆了,只依稀能辨取得,那雄浑绵长的呓语之后,是思念家乡缅怀故人的浓厚情感。”
公子忽盘腿屈膝倚墙而坐,微仰着头,视线平扫远空中的那一抹烟霞之色,以轻淡如云的声音开口道:“我那时年幼,还什么都不懂,就算是离开家国数月之久,每行军至一地,有的只是兴奋和新奇,哪晓得何谓乡愁?何谓离愁?直到这两年,一个人住在雒邑,时常也会想念家中的父母弟妹,再奏起这支曲子,便心中多了些感触。”
那曲子正应了粟粟此刻的心境,一时间,她被旋律感化,出神的聆听着。又听见他在一旁淡淡说起了关于自身的过往之事,叙述的语调竟含着一丝稍纵即逝的惆怅,让她不由的有些恍然:咦,这还是那个明朗少年公子忽么?
担了旁人的忧,便淡了自己的愁。粟粟当下转过头去看了他,而他也正巧收了视线回头望向自己。
看见小丫头一脸探究之色地望着自己,公子忽勾了勾唇:“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粟粟把头摇得像是拨囊鼓,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那样出神的确是有些失礼。况且人家一任公族子弟,如今陪着自己在哨台上沐晚风晒忧伤,还吹曲子安慰她听,她做为带头挑事儿的那个,当下也着实该收敛一下啦!
“奴婢只是觉得,公子和传闻中的很像,其实呢,却又有些不一样……”思忖了片刻,粟粟选了个比较开放性的回答,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实际上,她有自己的小心思,想借此谈论多了解这个人一些。
“哦?传闻是如何?”公子忽倒是来了兴趣,想听听看从一个后gong院墙内足不出户的小丫头口中会如何谈说自己。
“传闻中,公子身出于权贵门阀,年少有为,舞勺之年便身披了战功累累,上品德才又得天子眷顾,文韬武略既出得沙场,又登得庙堂,相貌模样那是一表人才,令有子之家艳羡,有女之室倾慕不已。如今呢,粟粟算是见识了一番,哦不,两番得见,果然是,所言非虚也!”粟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的词汇,反正就是蒙了心摇头晃脑装模做样的一顿乱夸,基本也就夸的与从燕儿和众人口中听到八九不离十。
公子忽听她如同小儿背书一般,滚瓜烂熟又出口成章,模样多有些逗趣地意味,当即便乐了个朗声开怀。“你啊,你啊……”他摇摇头,抬手用食指的关节处蹭了蹭鼻尖,却抵不住唇角的笑意:“那又是何处不一呢?”他保持兴趣和微笑,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奴婢一直以为,以上那所有的褒奖赞颂之词,美则美已,可若是一味的听之信之,便不免给人恃宠谋权,倚贵掣肘的感觉。就以奴婢来说,若没见过您本人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温润和蔼一面,还以为你是那种强势又傲慢,在王家横行跋扈的公子哥呢!”粟粟不客气的说道,将曾经对他的各种猜测一并坦白了出来。
在最初刚有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听身边的人谈论那些宫闱之间的秘传逸闻,粟粟对于这个难得夸赞多于诋毁的公子忽,倒确是有越来越好奇的窥探欲。只是她身为一届小婢,算是王宫内的最底层,对于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物,总觉得离得太远,一辈子都不可能相近似的。
而且她竟也懂得尝试去站在那些人的层级去思考问题。比如,这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的王宫内,竟有那么多值得她们这帮人谈论仰望的人物,他们之间是否也彼此相容呢?那个最耀眼,站得最高的人,除了被她们这样的小角色追捧外,是不是也被地位相近的那些人惧怕与忌恨呢?
粟粟不知道,她所想到的这些虽然朴素,却触及了这王宫里最本质的斗争内幕。
公子忽方才听了她那般说话,脸上便有了些哑然之色。他没有想到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竟能看得这么透彻,一下子便点着了要穴!的确,早在还在郑国为世子时,身边就有好友、幕僚,包括自己的父亲,都曾提醒过他,适当的赞美与声誉是世人给予的肯定,然,过犹者,不及!若是占了太多优越,便难免会有旁人的隔绝与敌对的情绪在暗处滋生出来。《易象》言:盈不可久也。一人的福禄在天,若过早得之,难免会被外力按灭。他曾告诫自己,现尚年轻,没有保有的势力,便,不可争!大隐于世,低调为人。但……总是有人别有用心的将自己往高处里推,他纵然再是百般灵巧,也难免躲闪不及……
粟粟……是么?暗自把她随口透露的名字记在心里。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道听途说来的一堆话,到是学得有模有样,单单这一点也很不简单。公子忽在心理默析着,她是王后那一边的人么……?
口中却是轻浅地笑道:“好一个‘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这又是哪里听来的?”公子忽伸了手臂,毫无刻意、非常自然的就去把面前小丫头被风吹得略微有点凌乱的鬓角耳发给她捋到了耳后。
不经意的触碰,让粟粟一抖,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是微微侧了一下,他已经动作完毕收回了手,笑得阳光而天真。粟粟的那被碰触到的耳朵便似被烈日炙烤过一般滚烫滚烫,红霞遍染。
“不,不是听人说的……是,是我自己想的……”的确不是能听人说到的句子,此时粟粟还不知道,说这句话的人确实是存在于这个时代没错,但他现在还只是个在东方某列国的士族底层,只会满街乱串、坑蒙拐骗的少年郎……
公子忽倒是更察觉这丫头不凡,挑了挑眉道:“有趣。方才你说的也确有道理,难得你如今这样的年岁与身处的环境,还能有这般的洞察感知,再令你以奴自称,我都觉得有轻视怠慢你之嫌!你这样的口才机敏,我姬忽如今引为知己尚不为过……可你又是女子,比我小几岁,不如从今往后唤我一声哥哥怎样?”说着说着,两眼便晶晶亮亮,放射出期待喜悦的光芒!
“咦?”粟粟被他一时起兴的说话下了一大跳,还来不及作反应,就听他继续说道。
“我家中兄弟倒不少,可姊妹稀疏,如今只得一姐一妹,若能得你做妹妹,于我也是一件乐事!如今你我都是独身离家在这王城之中,兄妹作伴倒也不再孤独不是?虽然你人在后gong,而我在前殿应职,虽然琐事上可能鞭长莫及,但有要事亦能帮你分担一二,护你周全也不在话下。”
这保证打的……粟粟倒不是不信他,只是,这样真的好么?她一个小婢女,如今要认那个传言中大名鼎鼎的公子忽当哥哥……她这不是踩了****运!而根本就是掉进了好运池嘛!!
天啊……她这,不是在做梦吧!!
“你不言否,就当你是答应了哦!”少年翘着嘴角,朝她翻了翻漂亮的眼睫毛。
“来,叫一声哥哥我听!”他又用支在屈膝上的那只手背轻抵了自己柔和光洁的下巴,挂着笑一脸期待的表情凑近,去看把头都快埋到肚子里的丫头。
“来啊!”少年笑容灿烂,俨然一副匡小孩儿的表情,就差拿着根麻秆把她当小动物般在鼻子脸蛋上刷两下。
“……哥”粟粟受不了这般刺激,赶紧缴了械表示投降。她猫儿蚊子般地叫唤了一声,便偷偷抬眼看他,就瞄到他怔了怔,嗓子眼处抽动了一下,继而抿了嘴,神情微肃,看着她的眼里便多了一些宠溺。
转眼天色微沉,只余边际一抹红霞。公子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该送身边的小丫头回去了。
他自己倒没什么事,回不了城外的质子府,住在卿士寮的居所也没有关系。可她若回去晚了,是会被责罚的。
他便主动开口提议先送她回去。忽而似又想到了什么,视线触到了她被裙裳遮掩住的膝盖处,不无担忧地问道:“你……腿上可有伤?现下还觉得痛么?”
粟粟被他提醒,才想到刚刚蹲下的时候牵扯着筋骨和皮肉的确是痛了那么一下,可坐了这会儿又没啥感觉,当下尝试着晃了晃卷曲在胸前的双膝……
痛!!
她咬了咬牙,心里揪了一把,但面上却扯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还好。”她违心道。
他却捕捉到了她一闪而逝的隐忍,想着她可能对自己尚有介隙,不愿袒露真实的感觉,便也没有去拆穿她。
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公子忽朝她摇了摇道:“这里面的丸药,可活血化淤、去屙止痛,本是内服,若治疗跌打损伤,外用的效果会更好。拿着!”当下不由分说便将小药瓶塞到粟粟抱膝而坐的手里。
“原本身上还有壶祭大夫刚从新郑带来的澧泉酿,可惜被友人中途截去了。若是用那酒水化了药粒搽抹你的伤处,则有助于药力吸收,应是能好的更快……罢了,过几****再拿给你吧!”似是自言自语般,少年挠了挠头。
“谢谢……”粟粟捏了小药瓶在手里,诚心言谢。自己还真是的,刚走了外婆,又捡了个哥。失忆醒转的这些日子里,身边倒总是有人照顾关心着,自己,无论如何,还算是幸运的吧?
公子忽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动作轻柔,带着些许宠溺。粟粟之前被外婆这样揉过,便习惯性的半眯了眼睛,像个温顺的小猫。公子忽便倾身上去,把她抱在怀里,从地上站立了起来。
晚风吹动着两人的衣袂,也带起了粟粟的额发,近距离之下,公子忽此刻才注意到了她娥首的印痕,像一朵桃花。“是胎记?”他问。
“嗯?”粟粟一时没反应过来,看见他盯着自己的眉角瞧,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哦……不,是伤疤……”
“伤疤?”他蹙了眉,想问,又想到目前以她对自己的疏离也未必会如实说,便止了口,只叹了一句:“那形状还挺特别的。”
粟粟笑了笑,便被他捂了脸跳下了城墙。
一路风声呼啸而过。等少年停下来的时候,粟粟才发现他们俩已经站在后gong宫门拐角处的甬道上。而自己,甚至于还死死环抱着他的脖颈!
直到待他将自己放落在地,她才幡然醒悟过来,赶忙收了手,十指交错了按来按去。
有点出息行不行?抱成拳的两手彼此施压用力,粟粟努力按捺住自己“嗵、嗵、嗵”闹个不停的小心肝。
“还用我送你进去么?”
听到头顶上有人问话,粟粟猛然抬头,又触到了某人眼里的星光璀璨。她讶然。
“你……你怎么……可这里是后gong!”
“只要想,便是可以的。”他勾唇浅笑,“现在已是黄昏,有着夜色的掩护,不被发现的把握很大。”
看着她一脸怀疑且不认同地看着自己,少年撇了撇嘴补充道:“我是担心你,怕你腿伤了一个人走不回去。”
“别!别!”粟粟慌张摆手。她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也知道他并非拘泥之人,就像上次,若不是顾虑着在场人的情绪,他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到后gong把珠花拾走了。
“不要挺而走险!谢谢你!相信我,我一个人能回去的!放心吧!”粟粟生怕他坚持,一个劲儿地劝服着。
这一边说,也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冲动劲儿,啪啪两下,小手就一齐拍到人家胸口上去,还推了一掌。
虽没推动,却惹得少年挑了挑眉。
粟粟赶忙收回了手,佯装若无其事地自己又啪啪啪拍了两三下,只觉得手板心里火辣辣的烫。她堆了笑脸偷偷瞄了那人一眼,希求他千万不要介意刚刚自己没大没小不规矩。
结果就看他捂了胸,站在那里出神。
粟粟心里咯噔一下,想,坏了,不是下手太重,拍坏哪里了吧?可是,不应该啊……自己这般瘦小,又是有多大的力气呢?赶忙凑上去关怀道:“你,你怎么了?你,你没事吧?”
然后就看那公子忽将手从右衽里伸到胸口以下,掏了陶,从里面掏出来一个油布包裹,打开一看,装的全是油炸的花生米……
“该死!”他咕哝道:“走时太匆忙,一直也没注意,不知道那小子什么时候塞回我身上的。”
诅咒完毕,他抬眼看着粟粟还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便舒展了眉头对她温柔笑道:“没事。”又把油布包塞进她怀里,“拿着吧,路上吃!”
…………
与公子忽分别,粟粟怀抱着一包花生米,手中捏着药瓶子,疾步匆匆地赶回中宫。走在路上才恍然想起,揣在自己中衣袖袋中的那枚玉佩,忘了还给那人了……
**********
斑离:忽童鞋临别总是要送点什么这习惯很好……男童鞋们要向他骁习哟=v=
求票票,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