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粟在偌大的前殿里飞跑,曾经向往的高楼危宇离她这么的近,她却未有分心观望丝毫,直朝着燕儿指给她而去。却未见到燕儿说的拱门。
她便拉着值守在一旁的甲卫问讯,结果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好半天,才寻着个方向,似与之前跑得方向又有所出入。粟粟没有办法,心中切切,只能蒙头向前,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是到得甬道。
据说这条甬道一直通向西城门,可粟粟抬眼望去,天啊,这脚下石板路一直延伸,根本看不到头!
跑吧!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只休息了片刻,她便又抬脚飞奔!
外婆,等我!您可千万要等我!粟粟在心中呐喊着。脚下飞快的运转着步伐,恨不得自己能飞将起来!
“啪!”
这边就真的绊到脚,身子向前扑出,整个儿地腾空了起来……然后,下一刻,她重重地摔倒在地。
“嘶……”粟粟感觉到与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亲密接触的膝盖处,正刺骨钻心的痛。她呲牙咧嘴,表情纠做一团。可一心见到外婆的执著驱使着她不顾自身的疼痛,坚持着想要爬地而起,结果动作太猛扯到伤处又是一阵撕心,让她又重重坐回地上。
此时,忽的空中降下一片阴影,随即有布料猎猎抖动摩挲发出的风声,粟粟惊惶地抬眼,便看见逆光中宛若惊鸿的孤影降落到自己面前,向她伸出一臂来。
……
此时湖岸边,须发斑白的老者负手而立,迎着面前脸色阴郁的妇人仰首笑道:“毕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一旦遇到真心着紧的事儿,便也顾不得先前给她编排的身份了!正所谓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呐!”
妇人将此话听了进去,只觉刺耳,好似落井下石,又如幸灾乐祸,但面前这人不在她的掌控体系之中,以他的身份地位足足与自己平起平坐不说,更有权不顾任何人的感受随时随地直抒胸臆。她唯有将此时的不快,连着方才那丫头当面说的一席话对她造成的难堪,合成一笔统统计算在那该死的祖孙二人头上!
“周公,”打断了那人的笑声,她沉声开口道:“方才托你的那件事成之后,哀家还有一事相求。”
“王后请讲。”
“不要……留下活口……”
……
内外宫殿之间的甬道上。粟粟扫了一眼面前之人。此刻正是日影西沉至中天以下,来人背掩着阳光,模糊了面容。
匆忙之中,粟粟也顾不得再仔细去瞧,便移了视线到那人伸出的一臂上,只犹豫了半刻,便狠心搭了手去,借他之力缓缓起了身。
“谢谢。”她留下感激之言,便头也不偏地继续向前蹿了几步,结果触地的每一步都有一股子钻心之痛从膝盖传递至周身,令她的大脑严重抗拒着继续这样惨无人道的自虐行为。足低如同被抽掉筋骨,迈出的步子也逐渐虚浮起来,眼看着那瘦小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又再次要跌倒在地。
被她绕过的那人便赶上前几步一把将她稳住,低声道:“姑娘这是要去干什么!你不知道自己受伤了么?”
“谢谢,我没事。”粟粟满脑子装着的都是外婆,看也没看身旁的人,被扶稳后便客气地将他刨到一边去。
她俯身拍了拍下裳的尘土,顺带查验膝盖处是否有恙,见外裙上没有血迹,便心想着就算是伤着了也不会太严重,当下只要疼过这一时就会舒缓许多,自己慢慢走两步应该没问题的。
一边认定了腿脚无碍,一边就继续往前走。这刚走两步出去,步子就越迈越开,频率就越来越快,下盘也越来越飘……
一旁那人看不过去又追了上来,将她拦住道:“你这样不行的!跌打所伤最是难医,若有伤筋动骨则更是需要时间才可愈合!姑娘如今年级轻轻,就这般不管不顾,若是勉强身体导致伤上加伤……你是不打算要自己这双腿了么?”语速越来越快,话语间含着严厉不容质疑的色彩。
粟粟跌撞上那人拦在胸前的手臂时,便不耐烦的皱了眉,心里想着:你就唬人吧!姑娘我就算这条腿跑折了,又与你有何相干呢?而外婆这一走,还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于是下足劲儿推开他的手臂,绕道迈了出去,还丢下一句:“不用你管!”
此人一听她这孩子气十足的说话便也来了劲儿,只是一个转身便又拦在粟粟面前。
“上次竟是错看你了,没想你居然是这般不识好歹的丫头!”他这回抱臂整个人拦在粟粟面前,粟粟欲往左,他便往左拦,粟粟欲往右,他也向右偏,竟是把前路堵了个严实。
粟粟之前便觉得此人声音润朗,听来颇为熟悉,情急之下却也没做多想,时下再听他话中所言,便不由一惊,遂上手抓住此人袖臂侧身偏去,借着西照的暮光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直接把粟粟呆震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
“是你!”她惊道。
只见那霞披半面、俊俏丰神的少年,盈盈润润一双美目正端端凝视着自己,如飞羽一般的剑眉微锁,薄唇轻咬,不是那公子忽又会是谁?
粟粟脑中空白了一瞬,转而就感慨怎么会这么巧,出宫便碰到了他!
刚刚莫不是他借臂扶自己起来的吧?
由不得她心中浮出暖暖地感觉,那公子在她忪怔地当下,将自己的臂袖从她抓着的手中摔脱开,略有怨怒地冲她说道:“姑娘连近身相亲之人的面貌也不曾看得仔细,就一味在这外殿之中疯跑,幸而是在下遇到,若换了别人,轻者责罚你不懂礼仪规矩,重者借机轻薄不说,还治你不端不敬之罪,看你到时候如何自处!”
粟粟本来已经从最初知晓来人是他的砰然心悸中恢复自然,正回心着紧着要去见外婆,又听见那公子忽劈头盖脸地一顿指责自己,便更没好脾气。
她收敛了眉目不再看他,面上透出股子不耐烦之色,对他俯身道:“如此,再追加多谢一番公子的宽宏大量,奴婢接下来怕是还要失礼,请公子多包涵!”说着趁他楞神的当下,就要绕过他继续开跑。
“站住!”公子忽低吼一声,侧手一把擒住她,身段也被她那股不管不顾的猛劲儿带的后退了半步。
看着眼前的小丫头一脸坚决之色,瞧都不瞧他一眼只顾着向前挣脱,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惹得她这般急迫,继而他摇头叹息道:“罢了。姑娘这赶着是去何处?在下送你一程。”
“咦?你说什么?”粟粟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我送你。”少年朝她眨了眨眼睛。
粟粟被莫名地光芒闪到,一时脑中脱线,口中支支吾吾了起来:“公子这是……为……为什么啊?”
“因为……”少年蹙眉望天做思索状,片刻便翻了翻眼笑看于她,道:“缘分吧!”
粟粟哑然,怔立无言。
公子忽见她呆立不动,也不应承或反驳,便当她默许了,俯下身子去抓她的领口。
粟粟见他双手伸向自己脖子,以为他要像抓鸡崽儿般提着自己跑,便一边向后退一边挥手抗拒道:“你,你要做什么?你,你准备怎么送我啊?”
公子忽却是拉着她脖颈处披风的毛革滚边将她兜住,“别动!”他开口。继而重新帮她紧了紧下颌边的绑带,又双手从她身后捞过鹅黄色披风的两边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紧接他着拦腰一抱,粟粟便整个人都横躺到他怀里去了。
“啊!”这一横一抬之间,粟粟就被吓得轻嚎了一嗓子,转眼发现自己已经蜷在他的两臂之中被打横抱着,那小脸便刷白刷白的,转而又通红通红。
“快说啊,要去哪里?”公子忽只消得稍动眼角,便可近距离清晰地看到,自己怀抱中的小丫头又惊又怒又害羞的多样化表情,遂觉得有趣的紧。
可他憋着不敢笑出来,毕竟是自己出手相助于她,动机是好的,可姿态的确尴尬啊!他若当下笑了出来,便觉得好像是在人落难之时占了别人的便宜。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此时此地总不能由着她瞎跑乱撞吧?幸而她只是一个未笄豆蔻的小孩儿,并不存在那些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
于是他又紧了紧手中抱着的小人儿,像个和善亲切的大哥哥一般对她笑道:“怎么?又不着急了?”
“西……西城门……”粟粟不敢去看他,眼睛越过他的肩膀飘到身后远处。
得到了目的地的方位所在,公子忽便怀抱着粟粟在王宫的甬道上健步如飞。他挑选了最短的路线,根本无视一路上的嶂碍物,什么宫墙,什么楼房,皆被他尽数踩在脚下,一路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般,不一会儿便纵跃到王宫西城门下。
粟粟之前被他用披风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即便是在刚刚那样急速的飞纵中也没有感觉有身体的不适。相反,整个过程她都睁大眼睛左右观望来去,兴奋的想要大声呼叫,小脸红扑扑地溢满了血色。鳞次栉比的宫殿楼宇在她眼前飞速掠过,王宫的全貌尽数收入眼中,她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这是之前不曾经历过的!
不!等等……粟粟忽然在内心纠正自己,因为另一种关于飞翔的熟悉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浮了出来,只是印象里,当时看到的景物与现在的又完全不同,那些景色她醒来后并不曾在这个世界看到过……那里又是何处?自己失忆之前曾经到过的地方么?
“到了!”公子忽将粟粟放落在地上,也令她从冥想中回过神。
城门两边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兵甲,其中一个貌似领队的向他们走来,在公子忽面前下跪抱拳道:“属下参见军侯,不知军侯专程前来有何指示?”
“无事,”公子忽摆摆手,“随便逛逛,你归位吧。”
“诺!”那领队俯首应承后起身离去。
公子忽就问在一旁东张西望的粟粟:“你来这里做什么?”
粟粟回过头看他,茫然问道:“从后gong出来去天子行宫是走这个门出城么?为什么没有看到有车舆?”
“如果是后gong女眷的舆驾,走西城门是最便捷的,因为所行的道路不会穿越前殿,而是环绕前殿的宫墙直达这里。”公子忽向她耐心地解释道:“你若是来寻人……王宫有规矩,申时过后便不准内宫之人随意出入。你要找的人,怕是已经出得王城了。”
“啊……”听到这话,粟粟的小脸瞬间惨淡了下去,像一朵枯萎了的小花儿。
公子忽看她这样丧气又难过,想到适才她与王后同行出入,猜想可能是王后交代她办的事情没有办成,便问道:“何事这般紧要?让你不顾自己腿伤也要赶过来?”
“……你能带我出宫么?”
公子忽摇头无奈地笑道:“私带内宫女子出城,是死禁。就算是我,也不可以。”
话音刚落,就看那小丫头盈盈一捧水晶珠子就从眼帘低下滚落了出来。
郑国世子姬忽,今年刚满十六岁,却是诸侯列国之中战功赫赫举世有名的上将之材。如今就算在周天子脚下做人质,那日子过的却比太子还滋润,除了在他老爹不在朝的时候代理卿士之位参与议政,还领着王宫内天子的私家军队,身边跟着一群贵胄子弟,混的是那叫一个风声水起!可他却从未处理过当下此类局面:一个小女孩儿在自己面前哭得那个惨啊,好似桃花披露、雨打芭蕉,转而又变成暴雨梨苞、花枝乱颤,最后干脆双手并用,一边揉擦着眼睛一边哇哇地大哭起来,扑扑的泪珠止都止不住。
就有一旁的兵士偷偷摸摸地瞟了过来,眼神震惊恍惚的有,暧昧不明的也有。
公子忽闭眼沉吟了一下,便拖着那个正哭的起劲儿的小人绕道一颗枝干巨大的古树后面躲了起来,冲她低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行不行?我可带你去城头哨台去一看,若是舆驾尚未行远尚可一追。”
粟粟这边止住了眼泪,抬眼望他。“真的?”
“随我走吧!”说着就又将她抱了起来,转身翩然跃上枝头。他用自己的胸襟帮她捂了脸避免被树枝划伤,啪啪几步就登着古树蔓延伸展的枝干借力而上,直跃进城墙顶上的哨台。
站在哨台上嘹望,城墙下三层夯土搭的高台,玄阶至上而下铺展落地,大概有五十米的空场以外开始渐渐看到有房舍与道路,西城门正对的主干道上空空荡荡,视野所见未有行人车马。
“看来是离开很久了。”公子忽叹息道。
身边没有任何响动,他不解的偏头看,就看到与自己一起趴在哨台土墙上的女孩,怔怔地望着远处太阳西落的道路尽头,眼泪默默地从被晚霞晕染的俏颜上流淌而下,滴落在墙面上,化入泥土中。
他蹙了眉,就听风中飘来她喃喃地轻语:“外婆……你一定……要好好的……”
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