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顺
“虎哥来了!”司机说。
公路边有个很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三岔河市欢迎您!”“河”字掉了个“可”字边,变成三滴水,“您”字下面的“心”也丢了右边的一点。
牌子下面停着辆越野车,三个男人站在车旁边吸烟,说笑。
吕悦乘坐的车放缓速度时,他们转过身来。李虎虎背熊腰地站在两个年轻人中间,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脸也是黑红色的。
“辛苦了,吕悦。”李虎迎上来。
“不是说不用接的吗?”吕悦下了车,说。
“那哪能呢,”李虎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美女自远方来,不亦接乎。”
他介绍两个年轻人给吕悦认识,瘦高的叫小武,乐呵呵的那个叫二平。
“虎哥一直在说你的事情。”小武说。
“果然名不虚传啊。”二平笑。
“你说我什么了?”吕悦问李虎。
“就以前我们上高中时的那些事儿。”李虎让接吕悦的司机跟小武二平坐一辆车回去,他跟吕悦坐一辆车。
“累了吧?”
“还行。”
“谢谢你啊,”李虎说,“这么大老远地把你折腾回来。”
“别客气,”吕悦说,“杨正明也是我的同学啊。”
“是啊!”李虎叹了口气,“前几天,正明请我吃狗肉火锅。他平时高傲得要命,跟谁都不联系,我当时想,这家伙肯定是摊上什么事儿了!那天市长有客人让我陪我都没去,骗市长说我妈生病了,跑去见正明。结果他啥事儿也没有,就是找我喝酒说话儿,聊从小到大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同学、朋友,聊了四个多小时,他翻来覆去地念叨你,说当年每次你往教室里一进,那真叫蓬荜生辉啊!你穿的衣服他现在还记得,一件一件给我数,就好像你的衣橱摆在我们眼前似的,你有一条海军衫似的连衣裙,穿上以后跟山口百惠一样一样儿的,还有一件白色连衣裙,大荷叶领,风一吹就翻卷起来。”
“没错儿,”吕悦笑了,“确实有过那么一条裙子。”
“你还有件蝙蝠袖的短夹克衫,黑红格子的,穿上显得腿特别长。”李虎说,“你的事情,正明全都记得,吃火锅那天他跟我说啊说啊,说得我直想掉眼泪,他对你真是……”
李虎哽住了,过了一会儿,咳了咳,才又开口,“那天正明喝多了,特别絮叨,说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吕悦变成什么样儿了。我说咱把吕悦找回来,同学们聚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好啊好啊,我真想见见吕悦。”
车子开进了市区,三岔河市比吕悦记忆中的县城大了好几倍,街道边儿上种着剪了树冠的榆树,像一堵堵绿色矮墙把街道隔开了,桃红李白,花开得正当时,空气中有一股香味儿。街区中间的小树林消失无踪了,二十年前,那里是白天妇女们聊天,晚饭后老年人散步,夜幕降临时年轻人谈恋爱的地方,也是案件高发的犯罪现场。雄浑壮阔的松江在吕悦的作文本里常被比喻成腾飞的巨龙,现在锋芒尽收,水流平缓,像是进入了暮年;松江边冬季他们滑冰,用雪砖冰石垒碉堡、砌战壕的地方,几十栋新楼盘拔地而起,这些楼刷着粉色的涂料,像水泥盾牌被整齐有序地摆放着。
李虎把车开到贵人酒店门口,小武二平已经在等着他们了。酒店相当豪华,吕悦入住的套房,站在窗前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脉,低头则是蜿蜒的松江,远远回望,能看见两条河入江时形成的“Y”字。房间有客厅、小酒吧,以及两个卫生间,宽大的茶几上面摆放着功夫茶茶具和一些小包装的麦斯威尔咖啡,卧室的床头柜上,花瓶里插着香水百合,还有一大盘洗好的水果,造型漂亮的水果刀是双立人牌的。
李虎说这套房他常年包租,专门招待朋友和客户的,“你多住几天,正明的事儿办完以后,我带你四处转转。”
吕悦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化了点妆,换了衣服。李虎在小客厅里抽烟,听见吕悦走出来时转过脸,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下去了,“我们去二楼吃饭。”
二十多个同学在包房里等他们,吕悦乍一走进去,只觉得满屋子都是人,到处都是笑脸,她的眼睛看不过来,对七嘴八舌的问候和问题,也只能先以微笑来回敬。
“这阵势弄得,”李虎笑着说,“像大明星来了。”
“吕悦就是咱们班的明星偶像啊。”班长王美蓉笑着说,“你还认识我不?”
“当然了。”吕悦笑着拍了拍她。
王美蓉老得很明显,眼角嘴角,皱纹如菊。除了王美蓉,其他女生都发福了。有一半吕悦记不住名字了,但五官相貌还有些印象。男生们也大多挺着肚子,脸色油光光的,有两个开始谢顶了。
饭桌是吕悦见过的最大的圆桌,二十四个同学围坐,还松松宽宽的。男生女生们插开坐,李虎让吕悦坐在主宾位上,他的另一侧是王美蓉,吕悦身边的位置,他特别地空了出来,“这是正明的位置。”
他们喝的是特级松江醇。“嘎嘎纯,”李虎对吕悦介绍,“喝多少都不上头。”
“七百多块钱一瓶呢!”有人感慨,笑嘻嘻地问李虎,“管够儿不李总?”
“废话!”李虎给吕悦倒酒。
“我不喝酒的。”吕悦说。
“喝不喝是你的事儿。”李虎说,“我只负责倒上。”
李虎给杨正明那个杯子也倒得满满的。
其他人有的互相倒酒,有的是服务员在给倒酒,李虎看大家的杯都倒满了,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酒桌边嘻哈说笑的声音渐渐消隐,大家都看着李虎。
“这第一杯酒,咱们为正明喝一杯,正明是我高中时最好的哥们儿,跟亲兄弟没什么两样儿。”李虎看着吕悦身侧的空位置,仿佛那里坐着人似的,他伸臂在那个酒杯上碰了一下,“正明,西出阳关无故人,你一路走好啊。”
说到最后,李虎声音有些哽咽了。
大家都站了起来,先是够得着的几个同学跟杨正明的杯子碰了碰杯,其他够不着的也陆续走过来,表情凝重肃穆地跟正明的杯子碰了碰,几个女生眼睛里浮现出泪光,王美蓉的泪水把她的妆都弄花了。
吕悦最后一个跟那个空杯子碰了碰,杨正明高中时又瘦又高,整天在操场上打篮球,他爸是三岔河县的副县长,他逃课或者不上自习,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他在教室里上课,篮球也放在书桌下面,他用脚踩着。他们有限的几次对视中,他的目光幽幽如夜晚的小巷,让吕悦紧张不安。
大家把酒都喝光了,吕悦也把酒喝了。酒像一个小彗星,热辣辣地从舌头经过食道,直窜进胃里,留下一股湿润的灼热。
李虎把杨正明那杯酒洒到了地上,招呼服务员给大家把酒都满上。
热菜开始上了,都是生猛海鲜,还有三岔河的清炖鲤鱼,是用过滤后的松江水炖的。服务员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下个大盘子,一只清炖蛤蟆伏在生菜叶上,四条腿伸展着,好像在冥想。
“我的天!”吕悦哭笑不得。
“有人把这道菜叫林参,”李虎说,“比海参还有营养呢。”
吃完蛤蟆,李虎提第二杯酒,给吕悦接风。
“吕悦二十年没回三岔河了,昨天我打电话跟她说起正明的事儿,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回来了。”李虎说,“这是啥?这是同学情义!”
这通电话她本来不想接的,陌生的号码,尾数是六个8。电话接通后李虎自我介绍了半天,问她:“你还记得三岔河吗?记得三岔河一中吗?你记得一中三班的老同学杨正明和李虎吗?你记不记得因为我们形影不离,新年联欢会上咱班同学还拿我们俩打一成语,名叫‘羊入虎口’?”
吕悦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记得这些事情,但李虎一连串的问题就像一根线,往事像风筝似的被拉回到她眼前,她当然记得三岔河,记得三岔河一中,记得杨正明,包括那次新年联欢会。那天杨正明弹了吉他,唱了一首外国民歌,叫《多年以前》。大家拼命地给他鼓掌,那是他在她记忆中最光彩照人的一次。
“你这次能回来,”李虎跟吕悦碰了下杯子,“正明地下有灵,会非常非常高兴的。我替他谢谢你。”
“情义无价,情义无价!”大伙应和着,纷纷跟吕悦干杯,吕悦只好把酒又喝掉了。
第三杯是为了老同学聚会,全体干杯。
接连喝下去的几杯酒,像热乎乎的巴掌,从身体内部拍打着吕悦,把她拍得又松又软又轻;这些酒又像波浪,一阵阵地翻卷冲击,让她头晕目眩。眼前的老同学们都变成了皮影,飘来飘去,很多人在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有人说着说着哭了,有人却笑个不停。
有人过来给吕悦敬酒,说她仍旧漂亮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是仍旧,”另外一个过来敬酒的同学纠正前一位的话,“吕悦比以前更加漂亮,更有风韵。”
“吕悦不能再喝了。”李虎伸手把他们的酒杯挡住,让小武拿了瓶蓝莓汁放到吕悦面前,“你用这个跟他们干杯。”
“就你会怜香惜玉?!”有人说李虎。
“那对呗,”王美蓉在旁边接过话头儿,“要不他能离三次婚?”
“为了吕悦我可以离第四次。”李虎说。
杨正明躺在黄白相间的菊花床上面,穿了一套挺括的黑色中山装。王美蓉在吕悦耳边说,那身衣服是李虎买的,“柒牌”男装,一万多呢。他比吕悦记忆中的样子矮了些,车祸毁了杨正明的脸,现在的脸是用石膏重新固定好,又化了妆的。吕悦没敢往那张假脸上看,她不认为遗照上面那个瘦寡寡,脸颊凹陷的中年男人是杨正明,她宁愿保留记忆中他的样子,头发乱乱的,细长的单眼皮,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色,笑起来牙齿显得特别白。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除了同学,就是杨正明单位的一些人。他从三岔河一中毕业后被保送到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回到三岔河一中。他们校长声音洪亮地致悼词,把杨正明形容得像张思德同志。杨正明父母都过世了,前妻没露面。“他们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没有孩子。”王美蓉低声对吕悦说。站在亲属位置上还礼的,是杨正明的姐姐、姐夫。李虎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打着黑领带,挨着杨正明的姐夫站着。
杨正明单位的人跟遗体告别完毕,李虎走到吕悦身边,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到正对着遗体的地方。李虎和吕悦他们并肩站着,给杨正明鞠了三个躬。绕着棺木走了半圈儿,瞻仰完遗容,他把她带到杨正明姐姐、姐夫面前,“这是吕悦,特意赶回来参加葬礼的。”
“谢谢你啊。”杨正明的姐姐、姐夫分别跟吕悦握了握手。
李虎回到杨正明姐夫身边站好,吕悦独自走出追思厅,小武拿着酒瓶子让吕悦冲洗一下手,二平拿着饼干盒子,让她拿一块吃。
吕悦对二平摆了摆手。
殡仪馆院里停满了车,从其他的追思厅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昨天夜里喝了酒,吕悦睡眠质量很差,睡着以后,她老觉得房间里面有个人走来走去,穿着天蓝色带白杠杠的运动服,身上带着股汗味儿,他在床头站了好长时间,低头笑微微地看着吕悦,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撩开湿重的梦帘,惊醒过来时,房间里面就只有橘色的夜灯在闪亮。
“正明跟别的同学不太联系,偶尔倒还去我店里坐坐。”王美蓉走出追思厅,眼圈儿红肿,用纸巾用力地擤着鼻涕,“我劝他多少回了,再找个老婆结婚,趁不太老,生个孩子,一个人这么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啊?他嫌我烦,说我跟他妈似的。”
又有几个同学从追思厅出来,听见王美蓉最后几句话,笑了。
“你看人家吕悦,”有个女生打量她阳光下的脸,“细皮嫩肉,跟小姑娘似的。你看咱们这老脸糙皮的,一样是同班同学,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可不是吗,”王美蓉说,“我要跟吕悦上街,那才真像娘俩儿呢。”
“胡说什么啊你。”吕悦让她们说得不好意思了。
“她这个狐狸精,”在税务局工作的曲丽萍笑嘻嘻地说,“让杨正明惦记了一辈子。”
“不止杨正明啊!”另外一个女生拍了下巴掌,“咱们有一次写作文,谈理想,李虎在班级里说,他写的长大以后当科学家,那纯粹是胡扯,他真正的理想是以后当大官,变有钱,娶吕悦当老婆。”
大家都笑起来,随后出来的男生们朝她们这边走过来,“在这种地方你们笑那么大声,成何体统!”
中午饭安排在一家鱼馆里吃。店不大,刚好够参加葬礼的这些人坐满。吕悦头疼得骨头都裂开了似的,胃里火辣辣的。
“我就不去了吧?”她悄悄对王美蓉说。
“那哪儿行呢?”王美蓉说,“这是白席,都得去帮着撑撑场面。”
出乎吕悦的意料,这顿白席居然吃得热热闹闹的,大家推杯换盏,跟杨正明单位的校长、工会主席还有几位老师,敬过来敬过去。每次有人过来敬酒,吕悦都会被重点介绍一下,她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人握握手。
“陪一杯呗?”喝酒时总有人要求她。
“我身体不大舒服。”吕悦说,“不好意思。”
饭吃到一半,李虎赶了过来,他说正明的事儿都办好了,挺顺利的。离开殡仪馆后他先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衣服。
“来,”坐在吕悦身边的曲丽萍起身说,“我这个宝座卖给你。”
“真懂事儿。”李虎笑嘻嘻地说。
两个人错身时,他在她腰上拍了一下。
“我替正明谢谢大家。”李虎举起酒杯。
“我们也替正明谢谢你。”大家纷纷响应。
“你怎么不喝?”他问吕悦。
“昨天的酒还没醒呢。”吕悦说。
“喝了这杯酒就醒了。”李虎替吕悦端起酒杯,“相信我,没错的!”
大家都笑,其他桌的人都往他们这边看。
吕悦看着李虎,她不知道李虎是做什么的,但他显然做大了,气势雄浑,连敬杯酒都弄得乌云压城。
“我不舒服,”吕悦说,“不想喝。”
“那我替你喝,”李虎还举着酒杯,“行不行?”
“那是你的事情,”吕悦说,“我可做不了你的主。”
李虎把她的那杯酒喝了,把老板叫来,让他给吕悦炖小鱼汤,“把鱼收拾干净,有一点儿腥味儿我跟你没完。”
“这杯你替吕悦喝了,再敬吕悦你替不替啊?”有人问李虎。
“替!全替!”
大家都来给李虎敬酒,也给吕悦敬酒,李虎喝完了自己的,再喝吕悦的。每替她喝完一杯,他把空酒杯码在吕悦的桌前,从一个码到了二十多个。
“差不多行了啊!”王美蓉说那些还要过来敬酒的人,“李虎这几天忙乎正明的事儿,吃不好睡不好的,别再让他喝了。”
“我们也没敬他啊,我们敬吕悦,他非要英雄救美。”
“对,我愿意。”李虎也笑,“我喝死了正好儿去跟正明做伴儿,到阎王爷那儿发展篮球运动,打打阎BA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