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黄皮高兴得太早了。先是从家里出发,沿着医院路,过东桥,再顺着307省道,找到赵四的学校。没人,也没车,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再从赵四学校出发,顺着环城路,过西桥,穿长春路,找到马拉家门口。没人,也没车,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雪越下越大,黄皮越来越冷,出门时他忘了戴帽子和手套,手僵了,脚木了,耳朵冻没了,落到他的项颈里的雪开始融化,并慢慢向下蠕动。现在,他早已看烦了雪,他只想把这份礼物连本带利送还给老天爷。一路上黄皮都在不停地打电话。先是给马拉打,一直关机。后来就想到了给赵四打。赵四的手机没关,音乐一直响着(居然也是那首《今夜无人入眠》,老帕来草桥的消息传开后,把手机铃声换成这首男高音已经成为一种时尚),但是一直无人接听。不会真出什么事吧?第三趟,黄皮是从马拉家出发,沿江滨路,过剡湖桥,经医院路,找到人民医院。看了所有的急诊病房,问了好多医生护士,都说没这号人。
赵四小姐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如果她在睡觉,那么就是死人也被吵醒了,哪个死人受得了帕瓦罗蒂的嗓门?那么是因为她不熟悉我的号码。不会吧?她以前不是偶尔给我发短信吗?节日问候啊,稀奇古怪的成人笑话啊。
那么是因为她与马拉在一块?他们还在鬼混?在她宿舍的床上?在他或她的车上?或者在雪地上?对,一定是在雪地上。赵四说,我很冷。马拉说,我会让你热起来的。于是他们开始在雪地上忙乎。怎么做呢?躺着?坐着?或者站着?应该是站着吧,至少马拉是站着的。而赵四就挂在他的身上。脸对着脸,双手圈住马拉的脖子(马拉的脖子是足够粗壮的),叉开修长的双腿。只要找到支点,即使马拉站着,她也照样能骑到他的身上。对,赵四穿了条裙子。这个时候,裙子比裤子可方便多了。赵四说,我的手机响了。马拉说,别理它。马拉微微屈了屈腿,大腿就贴着了赵四的屁股。赵四说,我的手机又响了。马拉说,一机不能两用。马拉又向下蹲了蹲,支点的活动余地更大了。赵四说,我的手机又响了。马拉说,管它呢,别忘了我的手机还在通话中。马拉的马步功夫很好。这点黄皮知道。
黄皮开始给赵四发短信。我是黄皮。发送。知道马拉在哪吗?发送。他老婆正找他。发送。我跟她说。发送。四个男人看演出。发送。喝酒。发送。说他。发送。酒喝多了。发送。可能。发送。在车上休息。发送。
他们不冷了,他们早已做得汗水淋淋。黄皮却摔了一跤。人摔了个狗吃屎,自行车的链条也掉了。从雪地上爬起来时,黄皮的手机响了。很意外,是赵四!老帕没影响他们,但是,气喘吁吁的短信把他们给吵醒了。也许按照国际惯例,他们正好中场休息。
“不会吧,他把我送到就走了。你都找了?学校也来过了?你找的是前门吧?我学校有两个门,他是从后门走的。”赵四小姐说,听不出气喘吁吁的迹象。
于是黄皮开始跑第四趟,从医院出发,重新沿医院路,过东桥,顺307省道,一路找到赵四的学校。路上,黄皮还给马拉家打了个电话,求证马拉是否在他找的时间段回了家。因为完全存在这样一种可能,赵四撒了谎,他们一直在一块,只是没工夫接电话,后来事完了,马拉走了,于是赵四才得空回话。雪已经积了起来,自行车在黄皮背后留下两条很不规则的麻花小辫,但在黄皮面前,马路像一张白纸,什么车辙,连一个浅浅的野猫的脚印都没有。
就在黄皮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感谢上帝,他看到了一辆小车。那车子就停在学校的后门口,只露了个屁股。黄皮抖擞精神,脚底加加劲,把自行车踩了过去。
但是非常遗憾,那不是马拉的“7086”。黄皮只是个药剂师,不是魔术师,他没办法把一辆白色的现代跑车调包成马拉那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
马拉
我很想跟赵四上床。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想。
你们不想听从前的事,你们最关心的是那个晚上,那我就直接说那晚上的事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清。我真的一点都没把握。说了你们也可能不相信。
黄皮下车后,赵四的车子就超了上来。超过去时,赵四拉下车窗跟我说了一句,跟着我的车。于是我就跟着她的车。她把车子开得很慢,我跟在后面,一直保持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几点了,我想看看时间,但是我的手机没电了,喝酒那会就没了,这个你们知道。我车上的表也坏了,这个你们也知道。于是沿医院路,过东桥,再顺着307省道跑,一路上没碰见一个人也没碰见一辆车。狗娘养的夜晚安静得就好像只剩下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后来就到了赵四的学校。赵四的学校有两个门。正门就在307省道边上早已经关了。我们走的是后门,走后门得转个弯再走二百米路。路的一边就是学校的围墙,另一边是一条灌溉渠。路是水泥路,不宽,碰到车技差的,两车交会有一定难度。后门的铁栅门像是坏了,黑嘴洞开。赵四跨着门停下车,把头从车窗探出来,“你回吧,没事了。”我说:“不急,送佛送上天。”反正外面也倒不了车。我对自己说。就没点别的蠢蠢欲动的念头?不瞒你们,有。我就跟着赵四的车进去了。进去是一个操场。赵四的宿舍在操场另一边。
赵四把车子停进一个自行车棚,走过来了。
“你回吧。”她说。
“不急!”我说。
“你不会想把我陪上楼吧?”她说,声音有点夸张。
“你需要我就陪啊。”我说。
“你要真陪我上去,那我可就不让你下来了。”赵四说。
发动机没熄火,借着车灯的光能隐约看见赵四的脸。我得说实话,赵四说那话时很迷人。当她以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时,总是很迷人。我们平时发短信,她回复很快。有次我夸她,你打字的速度真快,服你了。回复立马就过来了,我也有慢的时候,你会更服。那短信的确让我想入非非了。她在车灯下说那句话效果更理想。你们面前我就不说假话了。
“你要这么说,我可真陪你上去了。”我说。这是真心话。我挺想跟她上楼,然后上床。
但没等她回答,我的嘴立马又补了一句,“不早了,你上去吧!”
我的嘴有时并不听我使唤。相比之下,它似乎更听别人的,比如我老婆。它知道什么时候该踩刹车,这一点很像我的脚。我的嘴不想给她回答的机会。于是,之前的话变成了很有分寸的戏谑。
她挥挥手进了楼。楼梯的灯亮了。一会儿,三楼的一个窗口亮了,再一会儿,楼梯灯熄了。
就这样,我蠢蠢欲动的念头熄了,你们等待的好戏也收场了。我不得不像往常一样,掷掉烟蒂,拉上车窗,松开手刹,踩下油门,方向盘死命一打,让“7086”在操场划出一条漂亮而又伤心的圆弧,离开了学校。
我知道你们很失望。其实我比你们更失望。
我刚才说了,我很想跟赵四上床,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想。但问题是,我从没跟她上过床。我连她的一根发丝都没碰过。以前没有,那个晚上也没有。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你们的疑问就是我老婆的疑问。这么多年来,上帝给过我很多次机会。每次都是这样,我把边鼓敲得很响,但是该把那层纸捅破时,我的手指头就软了。我怕什么呢?我当然怕老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如果让你们跟一个警察在一张床上睡二十多年,你们也会在侦破中学会反侦破。我觉得我就是《手机》里那个费老。“左思右想,右思左想,最后改在茶室坐而论道。”像费老一样,我也怕“麻烦”。我不就请她看了场演出吗?结果呢?
不过,我想跟你们说的,不是这些。从赵四学校回家,我不可能开上三四个小时的车。我回家后看过时间,凌晨四点差十分。我想跟你们说的,是发生在后面那几个小时的事。但我必须先说前面这些。只有相信了前面这些,你们才有可能相信后面的事不是我编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清。我真的一点都没把握。如果连我自己都没信心,那么我又怎么能期望你们相信它呢?
那个晚上,你们(包括我老婆)认为我跟一个女人在一块。
事实上,我一直跟一个男人在一块。
我还是从头说吧。
就在我刚刚打了转向灯准备转出校门时,一辆车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它开了锃亮的远灯,简直是在朝我撞过来。我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对方到底也踩了刹车。我以为撞上了,但是没有。两辆车像公牛一样对头对脑地顶在一块,估计中间最多也就插一只打火机。
那个人下了车,没关车门,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你们一定猜到他是谁了。兄弟们,你们跟我想到了一块。
当时,我的脑子有点蒙。跟一个女人上没上过床这种事,你说三言两语能说清吗,尤其是跟一个即将被抛弃又不甘心就范的丈夫?
我下意识地跟着下了车。但我把车门关上了。你们知道,我有这习惯。
在我的车屁股后面,我们迎面遭遇了。借着车灯的光,能感觉他的个头比我小,像是理了个平头。但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因为对方的拳头已经过来了。
我的右下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
很爽。真的很爽。
他没跟我废话,这挺好。
他的拳头告诉我,他受过专业训练。他的拳头还告诉我,他是个左撇子。这也很好。
容不得我多想,他的右腿已经朝我胯下踢了过来。对那个晚上来说,这是最最重要的一脚。如果我没有躲开那一脚,那么可能现在我就没机会坐在这里跟你们喝酒了。是的,我侧身躲过并撩到了他的脚,顺势一掀,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他的拳头又影子一样跟了过来。
雪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下的。你们看见那晚的雪了吗?太美了。当然,作为当事人我那会没心思欣赏雪景。
是的,这一架来得真是时候,一分一毫都不差,是谁实际上不重要,只是这个人是个倒霉的丈夫更带劲些,但是不能太熊包,棋逢对手最好。要知道,我还从没跟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左撇子交过手呢。我的斗志被激了出来,但我的手早已生疏。你们看见过我书桌墙上挂的那对拳击手套吗?它已经积满了灰尘。幸亏我们还在驴行野营,夏天骑骑马,冬天裸裸泳什么的。深挖洞,广积粮。果然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他的攻势很猛,有点急于求成。我基本取守势,防守加反击,因为我不想把事情闹太大。
雪越下越大,夜静得出奇。我们就像两只斗得难解难分的斗鸡。他的长处是身体比我灵活,腿功好,拳脚配合密切。估计除了拳击他还学过散打。我的优势是气长,内力还行,块头又比他大。所以,除了开始时猝不及防外,后来我就没再吃什么大亏。虽然我身上的落点比他多得多,但后来他落到我身上的拳脚已经越来越不让我觉得爽了。
我们的嘴都闭得紧紧的,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这一点挺好理解。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对他来说,事实就摆在那里,已经用不着问了;对我来说,什么都没干过,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对。后来我跟我老婆就是这么解释的。
他忽然停了下来,回身朝后车厢走。我有点慌,他去拿什么呢?刀啊棍的?我想到了自己座位底下的那把军刀。那刀你们不是看见过吗?是我上次作家节从龙泉买回来的。我该去拿出来吗?我说了,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有名无实地死在一个所谓的情敌手上。其实,即使我想拿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拿出来了。
他没拿刀也没拿棍。他翻出了一瓶矿泉水。
他开始拧开盖子朝嘴里倒水,头上雾气腾腾的,像刚揭开的蒸笼。我的口更渴了。
他看看我,再次回身朝后车厢走。
他朝我走过来,把另一瓶矿泉水递给了我。
是农夫山泉,小瓶装的,就是帕瓦罗蒂在演唱会上喝的那款。
我有点羞愧,为自己想到刀啊棍啊什么的。接过那瓶矿泉水时,我真想说声谢谢。我当然没说。我很清楚,谁先开口谁就会落个下风。但我的确很意外也很感动。如果换个场合相见,我想我跟他一定会成为朋友,甚至兄弟,就像我跟你们一样。因为我们有一样的口味,比如小瓶装的农夫山泉。你们知道的,如果我的后车厢里有水,那么一定是农夫山泉,因为我喜欢他们那句有点甜的广告词,而且还是小瓶装的。谈到口味,你们一定会说,也不仅仅是矿泉水啊,还有赵四呢。他喜欢赵四,这跟离没离婚没有关系;我也喜欢赵四,这跟上没上床也没关系。对,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这一点我没跟我老婆说。
接下去的事我也没跟我老婆说,但我必须跟你们说,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他喝光矿泉水,把空瓶掷到雪地上,我也跟着掷掉了空瓶。
他拍了拍衣服和头发上的雪,这个动作是多余的。我也跟着拍了拍身上头上的雪,我的动作当然也是多余的。
几点了?我的手机早已没电。
雪还在继续下。寒气像蛇一样笔直地从脚底朝上钻,我的斗志由冰化成了水,下颌也开始隐隐作痛,我已精疲力竭。我想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重新开始吗?继续打下去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挺想抽根烟。或许他也挺想。于是我就去车里拿香烟。喝人家的嘴短。我想及时把债还清。你们都知道我把香烟放在哪个位置。拿烟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顺手把音乐开关拧高了,而且我也没关车门。
帕瓦罗蒂的嗓门破窗而出。荒唐,又是那首该死的《今夜无人入眠》。但是,怪了,老帕的高亢的声音从车里一飘出来,一下子就把我镇了,那一刻,我就觉得,我听了这么多年的帕瓦罗蒂,全是白听,那天晚上才听出味道,什么味道?怎么说呢?真的很难说,反正,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听帕瓦罗蒂,听他那响彻云际的高音C,那不是声音,是一种境界,太纯净了,我他妈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对,你说得对,是因为下雪的缘故,但也不全是。是的,跟打架也有关系,真的,这一架打得太好了,我感谢那个男人,至于那个男人是不是赵四小姐的丈夫不重要,我现在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但是真的不重要了。告诉你们吧,那一刻我有一种圣洁的感觉。
对,就这些,还不够吗?你看,说了你们也不相信,后来我们干了什么?没有打架,打不成了,我们在一起吸了一支烟,吸完就各自掉头回家了。
原载《收获》2009年第2期
点评
小说糅合了一夜情、婚外恋等吸引眼球的劲爆题材,在引导读者完成一次酣畅淋漓的窥视之旅的同时,更是对其隐秘心理的测试和曝光。马拉和赵四小姐之间是否发生了一夜情?这是推动小说不断前行的动力源。最值得称道的是小说的叙事。李白、毕大师、黄皮的故事以类似《罗生门》的悬疑方式展开,处处显示出两种倾向,一是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平庸与无聊,丧失了激情和韵味;二是由此在无意识深处却洋溢着小布尔乔亚式的隐秘放纵。这些叙事使一夜情的故事具备了极强的产生机制,而在这个悬疑的后面,紧随的是马拉的妻子李警官的追问。但出人意料的是,接下去马拉的讲述显示他与赵四有暧昧之情却无越轨之举,这不仅拆解并颠覆了之前小说建立起来的叙事逻辑,而且让他的朋友及读者的心理期待猛然落空,从而完成了对旁观者与臆想者欲望想象的嘲弄。非常值得玩味的是马拉的讲述是以第一人称展开,其亲切恰与小说前面第三人称叙事的貌似客观构成了强烈的反讽效果;而且,小说中缺失了极为重要的故事主人公赵四小姐的详细回应,那么马拉的话也变得十分可疑,有可能遭到再次拆解和颠覆。小说尽管披挂着消费主义的华丽外衣,但却难掩放纵与戏谑之下的哀伤和幽怨;不仅展示了古老的箴言“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且尽显个人在时代大幕下的卑微和无力。小说结尾,马拉的“圣洁”感其实来自于一种真切、平淡、无非分地活着,“下雪”让世界变得单纯而阔大,“打架”则是一种内在郁积的发泄与肉体的觉醒。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