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过的椅子上,毕大师找到了手机。有两条新短信。一条是在外地寄宿制学校读高中的儿子发来的。“老爸,圣诞快乐!”另一条是女人发来的。“别过来了,我睡了。”看得出来,儿子很高兴。这么晚了,他还在外面跟女同学鬼混吗?也看得出来,女人不高兴。生活中充满了矛盾。女人跟儿子就是一对矛盾。儿子暑假回来摔断了腿,他必须去医院看护。但他之前已答应女人,当夜陪她去省城进货。他狠狠心掷下儿子去了省城。女人要求他离婚,想想儿子,到底还是下不了手,于是只好有上顿没下顿地拖。
女人跟帕瓦罗蒂也是一对矛盾。女人想跟他过平安夜,虽然没说,但他知道。他当然不想让女人不高兴,但是他更不想错过老帕。平安夜明年还有,但老帕就要告别艺术舞台了,就算不告别就算他再唱一百年一千年,他也决不会第二次来这个狗屎样的小城。说实话,在认识马拉之前,毕大师根本就不知道帕瓦罗蒂。当然更不知道什么歌剧、咏叹调、连续九个高音C和《今夜无人入眠》。但问题是他后来认识了马拉,更为严重的是,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坐马拉的“7086”。刚开始那段时间,搭马拉的车是他最怕的事情之一。当马拉把车钥匙插进去后,一个吊嗓子的男人立马就会钻出来,直奔你的耳朵。吊嗓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男人的嗓子一直吊着,上去,上去,再上去,千辛万苦的,终于等到他下来了,下来了,这下总该着地了吧?可是颤一颤,他又上去了,上去上去再上去。毕大师根本就没听清他在唱些什么,他只看到一根喉管被人从嘴里吐出来,一截一截又一截,长得无穷无尽,长得无休无止。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的时候,马拉会靠近他的耳根跟他唠叨说:这是意大利的谁谁谁,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三大男高音歌唱家之一,与谁谁谁和谁谁谁齐名,擅长演唱谁谁谁和谁谁谁的歌剧,某某某儿项歌唱大奖得主,某某某主题歌的演唱者,复活了欧洲的传统古典歌剧,作为意大利美声唱法的一座高峰,至今还无人能逾越,等等。马拉唠叨起来时,毕大师真想一拳头把那个喇叭砸碎,他真想立马往车窗外跳,他对自己说,够了够了,这是最后一次。但问题是,毕大师一直没买成只属于自己的可以由他决定听不听帕瓦罗蒂的小车。于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搭乘马拉那辆又破又脏的“7086”去野营,去爬山,去骑马,去唱歌,去参加各种莫名其妙的酒会晚会宴会和文艺沙龙,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听凭那个该死的帕瓦罗蒂来践踏他的神经。但人是一种最犯贱的动物。后来,慢慢的,毕大师中了毒。先是耳朵被收买,接着心脏也里通外国。上了“7086”如果听不到帕瓦罗蒂,毕大师就会骨头发痒,身体发软,像做爱时隔了只安全套,再怎么倒腾也进不了状态。再后来,在“7086”上听听已经不够,毕大师跑遍草桥县大大小小的音像店找来了所有跟帕瓦罗蒂有关的带子,自己在家里听,听着听着就真的上瘾了。
现在,帕瓦罗蒂本人居然来了,毕大师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别说一个女人,就是一卡车女人拦他也没用。
老帕要来演出的消息,本地媒体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炒了。各种小道消息层出不穷。据说帕瓦罗蒂这次全球范围的巡回演出除了“告别艺术舞台”的意义之外,还有一个现实原因。五年前帕瓦罗蒂和前妻阿杜瓦正式离婚,为此他付出了高额的分手费,之后帕瓦罗蒂一直存在着经济压力,举办这次全球巡演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刚刚两岁半的女儿。读这则花边新闻时,毕大师就想起了一句话,女人都差不多,男人都一样。这话是以前写先锋小说后来改写畅销小说的女作家皮皮在一个访谈中说的。八十年代时毕大师曾经看过她的一个短篇叫《全世界都八岁》,于是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这句话应该跟一个叫马原的男人有关。据马拉说,马原也是个作家,跟皮皮一块在西藏待过,名气比皮皮大得多了。其实,有名气没名气,男人都一样。帕大师就没比毕大师好到哪儿去。在跟前妻离婚之前,老帕一定也像老毕一样举步维艰过。但最终老帕做出了抉择(这是他比老毕伟大的地方)。可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居然到这种鬼地方来演出,想想都让男人心酸。如果老毕做出抉择,那么他要承受的,除了经济上的压力,还有良心的谴责。草桥县的人都知道,在结识领带老板刘玄德的宝贝女儿刘美丽之前,毕大师只是一个整天在街头游荡的小混混,除了裤裆里那根鸡巴和一肚子自以为是的才华,毕大师一文不名。“我欠着那女人,没有她我早就死了。”这句话毕大师已经跟其他三个轮子说了很多遍,醉了就说。
演出的票子,黄牛们很早就开始炒了,票价一直像垃圾股一样在涨。但是毕大师做了决定,再怎么高也得掏腰包去买一张。算是一个可怜的男人支持一下另一个可怜的男人吧。让人没料想到的是,马拉居然弄到了票。“老是让你们听带子,这回让你们见见老帕。”马拉说话的神情比发表就职演说时的市长还牛逼。那段时间,毕大师、黄皮还有李白天天都争着请马拉下馆子、泡歌厅、洗桑拿,谁都生怕马拉一不高兴反悔。演出当天的早晨,毕大师还在被窝里,收到了马拉的短信,“晚上七点半,剧院门口等。别迟到。关掉手机。”于是,事情越加变得郑重其事起来。
那晚毕大师破天荒提早十分钟到了剧院门口,在出租车上他真的关掉了手机。可马拉在门口已经等急了,“怎么这么迟,别人早到了。”剧院的灯光已经暗下,四个轮子顺利在座位上会合,但是轮子中间夹了个女人。开始毕大师以为那女人是黄皮老婆。黄皮老婆叫倪萍,草桥市著名的钢琴师,开了家琴行,业余带着帮孩子。她当然配听老帕。按照国际惯例,演出一半中场休息。灯一亮,毕大师才发觉,那女人不是倪老师。毕大师认识赵四小姐。草桥市那么小,都算是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难免不时凑在一块。但李白、黄皮与赵四小姐显然不熟,马拉在忙着介绍。赵四小姐来看老帕,当然也配。但是马拉把她和他们倒腾到一块来,毕大师还是有点纳闷。女人是女人,朋友是朋友。水乳不相容。这是毕大师的原则。
家回不了,女人那儿又去不成,毕大师就只好回他那冷飕飕的根雕毕工作室了。工作室刚刚新搬到草桥县艺术村里面,离酒吧有三四站路。街上的出租车已经很少,毕大师就沿着官河路慢腾腾地走,边走边回头瞅过往的车。
毕大师结果是走回去的,他一直没有拦到的士。在中国银行门口的石狮子底下,他倒是看见了一个乞丐,像只狗一样缩着,似睡非睡。不知道为什么,毕大师经过乞丐时,仔细地看了半天,好像在看一个刚买来的树根。
回到工作室,毕大师泡了包方便面,又从破纸箱里找出那床棉被。木沙发很硌腰板,棉被已经有点霉味。毕大师就想到了那个乞丐。他好歹还像只狗,可我连只狗都不如。这样一想毕大师就有点酸。但毕大师很快就睡着了,还做起了梦。他梦见自己在太阳底下晒棉被,棉被被支在那把藤椅上,怪兽一样贪婪地吸纳着冬日暖阳。他又梦见一帮工人七手八脚地在工作室给他安装空调。空调,空调,他想这狗日的空调已经想了一个冬天。
但是后来,振铃声把毕大师的美梦给搅黄了。手机不知放了哪,半天才摸到。铃声一直在响,就是老帕的那首《今夜无人入眠》。毕大师没看号码就接了,他以为是那女人。
谁知不是。
“你睡了?”对方说。
“早睡了!”毕大师没听出是谁。
“你们喝酒了?”对方又问。
“喝了。”毕大师还是没听出声音。
“马拉喝得多吗?”
“马拉?”毕大师听出来了,是李警官。
“他到现在还没回家!”李警官说。
毕大师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他的酒醒了一半。棉被完了,空调也完了。“马拉喝多了吗?”在酒吧时,他只顾着自己喝,根本就没留意马拉。糟了,马拉还开了“7086”。
“你打他手机了吗?”
“一直关机。我刚才还打了李白,无人接听。你几点回的家?”
“我离开酒吧应该是十二点多吧。”
“你们晚上不是看演出吗?”
“对啊,去看老帕。”
“看完演出后去喝酒了?”
“喝了!”
“去哪喝了?”
“根据地!”
“哪几个人去了?”
“就我,马拉,李白,黄皮。对了,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谁???”李警官的平静露了馅。
天,女人。赵四小姐。毕大师的酒终于彻底醒了。该死的马拉,干吗偏偏要追求水乳交融呢?但问题是,他已经说漏了嘴。马拉怎么可能喝醉酒昵?凭他的酒量,凭他的性格。这么多年真是白混了!李警官是刑侦大队的业务骨干,据说草桥县那桩著名的“2830”连环杀人案就是她破的。警察就是警察。通话一开始,她就掌握了主动权,先用酒误导你,然后顺藤摸瓜。
“我不认识她。看演出时她正好坐我们旁边,有可能不是跟我们一块去的吧?”毕大师开始补嘴。
“喝酒她也去了吧?”馅又包了皮。
“去是去了,不过,好像是李白邀请她的。”毕大师开始撒谎。
“他喝了这么多酒,还开车。是他送你们回家的吧?”李警官可真沉得住气。
“我没坐他的车,我是从酒吧走回来的,我的家不是离根据地近吗?他们怎么回的家我也不清楚。”毕大师觉得这一句不能算撒谎。
“你睡吧,我再等等看。”李警官就挂了电话。
毕大师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五分。看来事儿闹大了,怎么办昵?一个轮子打滑,就得靠其他三个轮子补救。赶紧跟黄皮通个气吧。按常理,应该是他最后下的车,只有他信息最全面。但是电话占线,李警官已经先了一步。再试着拨马拉手机,是一个电脑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黄皮
凌晨三点差五分的时候,黄皮开始起来穿衣服。他的嘴里嘟囔着,穿一件就嘟囔一句,我真倒霉。因为习惯裸睡,所以冬天他穿起衣服比谁都复杂。
“为什么是我?”黄皮说,他找到了内裤。
“他们凭什么可以呼呼大睡?”黄皮说,他穿好了保暖内衣。
“人家老公丢了,为什么要我去找?”黄皮说。他开始拉牛仔裤的拉链。
“活该!”倪老师说。倪老师半躺在床上看书。黄皮从酒吧回家时,她就这样坐着。黄皮从卫生间冲了澡出来,她也这样坐着。黄皮躺下睡觉时,她还这样坐着。她连个姿势都没换,那本书在她弓起的膝盖上一页都没翻动。“还没睡?”进门时黄皮问她,她没回答。“太迟了,睡吧。”冲完澡黄皮跟她说,她也没回答。黄皮就倒头自己睡了。半夜三更黄皮被电话吵醒,翻个身起来,发现倪老师还菩萨一样坐着,连电话都没接。黄皮火大了,但终于还是忍了。黄皮不想吵架,这么多年过来他已经吵够了。电话通了很长时间,是李警官打来的,说是马拉失踪了。黄皮是最后一个下的车,下车时“7086”上只有马拉。但赵四小姐的车跟在后面。马拉说他再送一下赵四。那时应该是凌晨一点差一刻。李警官打来电话时,黄皮看过时间,是两点三十五分。马拉送赵四得送两个小时?以前黄皮只知道马拉与赵四很熟,他曾在马拉的办公室见过赵四两次,另外还凑巧撞见过马拉跟赵四单独在咖啡馆。也就朋友吧。老夫老妻一屋子关那么多年,香炉对着蜡烛台,审美疲劳了,跟另外的异性接触接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黄皮就有不少这样的异性朋友,一个在殡仪馆上班的高复班同学,一个大学刚刚毕业对黄皮崇拜得要命的超级嫩驴,一个QQ名为“百分百处女”的加拿大籍网友,一个在健身房认识的骨感得需要增肥的单身少妇。平时发发短信,能见的偶尔找个机会见见,不能见的网上打打情骂骂俏。说是普通朋友吧,似乎要暧昧得多,说是情人吧,当然没到那个份上。不是挺好吗?寡淡了,想放纵一下,可以跨出去一步两步;觉得过了,踩地雷了,又随时能收回脚。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倪老师的。也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但是接了李警官的电话之后,黄皮就有了另外的想法。所以,他开始在电话里给马拉补漏洞。他说他回家也就半个小时,他说去看演出再喝酒也就四个男人,他还说马拉会不会把车停在路边休息,因为马拉真的喝了不少的酒。挂了电话后,他马上打了马拉手机。关机。于是他就开始穿衣服。他得找到马拉。撒了谎就得把谎给圆上,这事没谁逼他,但是也没谁会替他去做。这期间,倪老师依然没吭声。黄皮给牛仔裤拉拉链时,她终于憋不住,于是骂了句活该。
“别人老公丢了你会去找,自己老婆丢了你还不一定会去找呢。”倪老师说。
倪老师一开腔,黄皮就松了口气。他不怕别的,就怕老婆一声不吭。最多一次,倪老师三天两夜没吭声,黄皮都快被她逼疯了。黄皮当然清楚老婆这次怄气是为了什么。倪老师知道老帕来草桥,倪老师也知道他们几个去看了老帕。黄皮当然想带老婆一块去。但是该死的马拉只给他一张票。黄皮不心疼那几个钱,可如果去给老婆再买一张,马拉的脸面就会过不去。黄皮很想跟老婆说明白这道理,但老婆不提这事,他无从启口啊。老婆现在说话了,本是个解释的机会。但黄皮现在没时间了,他必须先找到马拉。
“你先睡吧,回头跟你说这事。”黄皮就出了门。
在去车棚拉自行车时,黄皮的手机响了。是毕大师打来的。黄皮马上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忘了还有另外两只轮子,该死!果然,毕大师已经提前把他给出卖了。当他自作聪明地在电话里跟李警官撒那些谎时,李警官一定在冷笑。“你怎么这么笨啊,你应该立马给我打电话啊。”黄皮真是火大了。“我是放下电话就给你打啊,可还是她抢先了一步,谁叫她是个警察啊!”毕大师在电话里很委屈地申辩。“好了好了,我去找人,你睡你的大觉吧。”黄皮啪地关了手机。黄皮拉了自行车待在车棚门口。事情已经被越搅越混。还有再去找马拉的必要吗?开始是怕马拉有事,所以他才撒谎。而现在,马拉即使没事,也已经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在李警官眼里,我们都是一丘之貉。那么,就这样回去睡觉,让马拉去自作自受?万一的万一,马拉真没干坏事,只是酒喝多了车子出了事怎么办呢?
我一定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这样嘟囔着,黄皮终于还是拉着自行车出了门。
让黄皮没想到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雪。看来,连老天爷也被好心人黄皮给感动了,于是给了他一份意料不到的礼物。黄皮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雪了。“你们这帮蠢猪都睡吧。明天起来雪就会融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今年的圣诞节曾经下过一场雪。”于是黄皮就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