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从冬天开始的时候起,大半个冬天,他思索着快乐的问题。他清理所有那些相似的欢快经历与方式,满足,喧闹,宁谧与温情,冲动,欢呼,激动的体会,等等,生存的沉寂并没有被打破。如北极的冰层,坚固的表面形式凝聚着实质。还有另一种快乐吗,他想,清新的,蒙昧的,神奇的。
他的思想是一个预示。当天下午,他取到这样一封信,是这段时间接连不断到来的诸种会议邀请与通知中独特有趣的一份。
行文如同诗歌,没有标点符号。后面署名“另外的快乐协会”,上面盖着同样文字的绿色圆形章印。他读完一乐,随手将之丢在桌面上,觉得这真好笑。他起身到窗子旁边,旋开百叶窗帘,望到窗外道路上原来厚厚的积雪正在变薄,有的地方露出濡湿的水泥路面。他吃了一惊,下了两天的一场大雪昨日刚停,气温丝毫没有上升,虽说是江南,这也出人意料。他马上想到那份“快乐的会议”邀请,看来这不仅仅是哪位写诗的朋友开的一个玩笑。如果是,那么这位老兄期望给人意外喜悦或者惊奇的目的达到了。这是个不停制作着什么的时代,包括快乐,均需给予一个精巧的包装。
他坐下来给她打电话。她是他这一长段时间的女友,是他那些相似快乐的称职的复制者,冲动与激情,满足,等等。我似乎已经在接受这个可笑会议的邀请,这得归咎于现实生活的沉闷,他想着。电话通了,他听见那边传来日益熟悉的“喂”声。他说道:“一个快乐的会议。”他听到了那边满怀期待的笑声,这在预料中,他了解她,她自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获得新快乐的机会。“明天必须出发。”他说完,放下话筒,出门去买红色的苹果酱。这一点,他刚才已经想好。
他们一清早在长途汽车站会的面。他让她在车站外面等着,候车室里空气一向很浑浊,然后他走进售票厅去。他没有去看时刻表,直接到售票窗口。他对着里面说:“买两张去平原市的车票,早上的。”他听见窗口内一阵短促的计算机键盘击打声,随后一只手收去他手上的100元纸币,又塞入他的手里两张车票与几张1元的零钱。还真的有一个平原市,路程似乎也不太远,他的兴致又提高一层。那里会是怎样的快乐等待着,这费猜测。
一辆涂画着洗发剂广告的大巴车载着他们,从车站的广场内拐出来,奔上街道。车上旅客不多,只坐了一半的座位。他和她坐在靠后的位置上,这样,没有人看得见他们。车一开动,她就在发动机的声响里兴奋地靠入他的怀抱,仿佛她也已被发动。他觉得她那快乐的机会永远近在咫尺,那可能就像她手中牵着的小长毛狗,她随时会将它捉住,不会放过它。他这时却关心着同样叫快乐的另外一样事物,他们将要去的地方,和在那里可能会发生的什么。他看到街道上的积雪完全化了,两边楼房的排水管泄漏出冰凉的雪水。行人们的鞋面与所有奔跑着的汽车轮子全都被清洗着。
汽车上了高速公路,车速猛然加快起来。他的那个部位不知是由于她的亲热,还是由于内心中对抵达远处秘密的期待,持续地振作着,她感到了,便更紧地贴着他的身体。
他一直眺望着公路两边的山林,后来是平原上的田野,那些地方的积雪都没有化掉,仍然是一大片白皑皑的。那些地方很多天都不会有人经过,甚至没有什么野兽。冬天里牲畜们都在畜栏中咀嚼干草,也不会到野外来,只有一些小鸟时而在雪面上停落,它们不会破坏掉什么。雪落在那里不会很快醒来,不像道路上。大约两个小时过去,大巴车驶离出高速公路,奔上一条简易的柏油马路。
车速缓慢下来,道路两边的景色更靠近了。又过了一个小时,车上的人相继开始下车。他们三三两两地下,车子不时地停下来,但都没有到平原市站。这感觉起来像一场密谋,他思忖着。最后车上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乘客,他让她坐好身子,想告诉她这个情况。这时候,车停下来不再走,司机在驾驶座上回过头说:“这里就是平原市,你们下车吧。”可他们从车窗一直没有看到一座城市的模样,也可能城市在车的前方,他们迟疑不决地下了车。站在车门边,他们努力向前望去,那边果然有一些房子,可都不高,顶多只有三四层楼的样子,离一座城市的规模还差得远。这不会是个城市,像是一个小镇子,是不是搞错了,他觉得应该问一下司机才对。他转过头,这才发现大巴车早已经掉头驶去,司机已不可能再听见他的询问,哪怕他大声呼喊也不行。
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澈,像看得到底,有一种失落了什么的空洞感。他深呼吸了一下,却又有一种阻塞的感觉,真是奇怪。他和她都穿着形状鼓胀的羽绒衣,他感到一阵急躁与热意从身体内部扩散出。她的脸看去稍微有些苍白,似乎由于紧张,她的目光看着他怀着迷茫。他便对她宽慰地一笑。他说:“我们到房子那边看看。也许这里就是平原市。”
走近第一幢房子,他一眼看到大门上的招牌:平原宾馆。真的就是平原市,一个夸大其词的地方,包括这个所谓宾馆。“进去问问看。”他好像在对跟在他身后的她说,其实只是告诉自己这个决定。他们走进大门,他看见一列摆着些食品与饮料的柜台后站着一个发胖的中年妇女。妇女的脸面白净,神态和蔼。这样的脸孔和眼前这些所熟悉的平常食品、饮料使他安心,他内心的燥热慢慢消退去,现在他感到在冬天里走进屋内的温暖。
“请问,我们到平原路桂园怎么走?”由于受到眼前和蔼面孔的鼓励,他微笑着直接地向这位中年妇女打听。那白净脸面上的柔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这时眼睛里有一丝疑虑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去。他几乎没能注意到。他听见妇女回答说:“那很远。”回答的声音非常柔和,和那双眼睛一样,有着梦幻的味道,但又好像是努力作出的。他一愣,“你们这里不是一个城市么?”由于急躁的重新升起,他的问话有了嘲讽的意味。妇女的回答仍然平静,“我们是一个镇,平原市镇。”果然如此,这见鬼的夸张名称,他暗中骂了一句,调整了一下情绪,又问:
“那么,平原路是什么?”
“是一个乡。”
“桂园又是什么?”
“桂园中学,是那里的乡中学。学校里满是桂花树,每年八月时……”
“现在可不是八月。”他接近恼怒地打断那温柔声音的回答。
“那地方有多远?”他喘出一口气,尽力地让自己像妇女一样平静,接着问道。
“要走几个钟头。”“几个钟头?”“五六个,也许七八个。”“老天!”他叹息着。“有汽车去吗?”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没有。”“怎么连汽车都没有?!”他的嗓音又升高起来。“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在乡与乡之间走动全靠步行。我们不太喜欢汽车,从外面到镇子来的汽车就很少,有时好几天一班。”那声音依然轻轻地试图辩解着。
一个谎言就这样被不在意地剥去外套,裸露出实体。一个漂亮的恶作剧,包裹着邪恶的华丽包装。可耻的快乐会议,对快乐的嘲笑。那里到底会有什么,我不再想知道。“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等第二天班车来了就回去。”他这么想着,决定好,就回头对她说。她点一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这时快乐离她很远,她的小狗被人骗走了。
这是个真切无疑的冬天夜晚,他和她一起住宿在挂着平原宾馆招牌的二楼的一个单间里。房间里陈设很简陋,一张床和床上的卧具,一张木桌,除此一无所有。没有电视,电话,墙壁是石灰的白墙,地面上更没有地毯,窗子的木框上淡黄色油漆已在剥落。在平原市他们无处可去,也没什么值得去看,只有互相欣赏。她看着那张丑陋的木板床,犹豫了好一阵才跟着他躺到床上。她一定觉得这不是抚养她的快乐小狗的合适环境,可她别无选择。
上床后,她的情绪渐渐恢复,身体与脸上表情的僵硬程度都逐步松释。她很快又变得像在大巴车上那样柔绵万分。她照例主动地脱去身上的衣服,他也等不及了,飞快地脱去衣裤,钻进明显散发着平原地方河水与土壤味道的被窝。他们相拥在一起,先彼此注视着,感受着相互肌肤的贴紧与细微摩擦。后来他闭上眼睛,一只手开始揉摸她的身体各处,慢慢探向她毛茸茸并且濡湿的位置。在眼皮之下广阔的黑暗中,他感触着全部的细节。她的两腿先不由得绷紧了,又卷曲起来。她在他的身子底下舒展着,一片熟知的快乐如晨雾从意识深处喷涌出,扩大弥漫着。他知道这不是他们这次外出所寻觅的,他无法拒绝。他和她仍然在兴奋地、一点也不放弃地复制着这种所有生命终将习以为常的快乐,每一细枝末叶都在记忆中有所依据,都不肯丢失掉。
他意识的某一层面在经历着那些于自己的居室里度过的类似的时光,这些快乐同样像一连串波浪前伏后涌,最终都匿失在宽阔生活的水面下。或许,这一次有什么不同,譬如一个预想之外的地方,陌生的房间里有一些阴晦、不安与不洁的因素可能在渗透进他们的动作,以及他们的吻与呻吟的声响中。
这种寻求的获得其实也在重复,他们曾多次尝试过在一些陌生的地点进行,如在他们所居住的城市不远的地方寻找到幽宁山谷,山岭背后的树林,等等。就在那些草丛与泥土之上,自然界的坚硬坎坷代替了床铺的平整柔软,行为具有一定的新鲜感,然而方式与本质都不能被代替。
有一次在一条河边,他们寻找到被一块岩石巧妙阻挡住的平坦地方,他和她都很振奋。她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全由她来。她的动作很简单,却很有效。他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倾听着不远处河水涌动的哗哗声,他的感受逐步变得辽阔而悠远。他控制不住把头伸到阻挡着他们的岩石外去,看到一只渔船在并不远的河中心停着,一个渔妇正在收网。那时,被河水浸湿的石头的气味掺和着突然喷发的青草的腥气,就在河岸湿润、开朗的空气里凝聚起来。事后她笑话他懒,其实她热衷于这样。
如果一切都是在重复,寻求也就变得多余。在他们安静下来以后,他在床头拿起随身带着的一本书来读。他像一条鱼,方从激流中冲出,现在游到了平静的深水领域。她马上夺下他手中的书,不许他看。当然她不会让他看书,因为她得咀嚼快乐的余味,不允许其他行为的干扰。她要求他轻轻地拥着她,直到她睡去。第二日仍然如此。
这天班车没有来,他们只好在这家宾馆又住了一日,把许多动作与回想重复着进行。这天夜间,他感到她已经睡着,就把手从她身下悄悄抽出,他翻身朝另一边睡去。这样,他的梦就朝着与她不同的方向发展去。
那时,他来到夏天。阳光充满着一个白昼,他怀着一种昂扬热烈的情绪走着,一点也没有感到炎热。他飞快地走在一片绿色草地上,似乎早有确定的方向。草地向上倾斜着,形成缓慢的坡地。天黑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一座漂亮的白色大楼,他心安理得地走进去,仿佛早在预想中。他直接走上二楼,楼上的走廊非常宽阔,墙壁雪白,灯光明亮。他经过走廊,一直向前走去,到达最里面的一扇门。他推开两扇合拢的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四面墙壁同样雪白,白色的天花板上有许多柔和华美的灯光照射下来,他看到整个房间里整齐地摆着上百张医院里手术台一样的桌子,桌上铺着白的褥单和被衾,每一个都呈示出包裹着人的形状。他似乎感觉到一切都在预料中,所以他仅仅迟疑了一下,就走向最近的一张桌台。他轻轻地、唯恐惊动什么似的掀起上面覆盖着的被单。他呆立在那里。在被单下,他看到的是一个死去的男人的脸,由于生前肥胖或享乐过度,现在便松弛与灰黄。停了一会,他急切地走向旁边又一个桌台,翻开同样覆盖在上面的被衾,然而还是一张这般呆板死灰的脸面。他不能再保持动作的沉静与柔和,加快速度一连翻开几十张桌台,都是这样,尽管接下去有肥与瘦之别,都是他日常见惯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