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内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从他上山的时候起,那种恐惧感就悄悄地浮起在意识的表面。实际上他并没能截断那片阴影的绵延。现在,他怀着快慰,又有些紧张地快步下山。他走了不远,经过一块草丛茂盛的地方,忽然他感觉到左脚小趾头像被树刺扎了一下,尖锐地一痛。他赶紧蹲下,眼角扫见一条青色小蛇惊惶地窜向路的一边去。他看到自己左脚的鞋子不知为何破了一块,小趾竟露在外面。在盛夏的日光下,趾面上针尖般的一对牙痕清晰可见。他连忙在被咬的地方用力挤出几滴血来,又在上面涂上随身带着的雄黄,感觉好像没什么,这才继续往山下走。
那天下午,一地的左脚没发生什么变化,似乎也不太痛了。他放下心来。傍晚,他又在山坡转悠,期望再有所获。他漫步了一会,果然在一块田坝的石阶上,又遇上一条不太大的蛇。在昏暗的天色中,他隐约望到蛇身上的花斑色块挺大,但辨不清颜色。看起来像黄绿色,那应该是一条菜花蛇。此时他没带蛇叉,就用两只手掌去扑抓。
他猛一抓住那条蛇颈,眼睛一靠近,辨认出蛇的颜色来,正是那种记忆深处的暗红色,心里不由一慌,手一松,只见到眼前蛇头一晃,右手拇指处传来一下剧痛。他感到剧烈的疼痛像一阵阵波浪连续撞来,推向他的心脏。他惊恐万状地大喊出声。
这一回,一地又死里逃生,有附近干活回家的农民恰好听见了他的喊叫。
梦境与文本
红树后来很有些着迷于蛇。即使当他已是成年人,他还曾好几次独自到一些大动物园的爬虫馆去看蛇。那大都是些巨蟒,可观性强,它们各自盘踞在水泥地的一角,有的绞挂在作装饰的枯树上。他一次次地由空气中感觉到这种动物的冰凉,它们仿佛是游动于明亮事实与冥冥大黑暗交界处的事物,那长形的身体犹如分界线。它们不动声色的眼睛表示着与人感受存在的相异,也许对它们说来,那一些触动的来源来自不同的方向。
近些年以来,红树不断地在睡梦与各种不同的文本以及视像中接触到蛇,而在事实中逐渐与之隔绝。譬如红树在观看电视时,从不放过蛇的镜头。在《动物世界》节目片头的镜像中,每次他都回避不开两条蛇交配时纠缠前行的画面,他固执地认定蛇的神秘节律被纳入了人为的音乐节奏中,没有人注意到其间的脱节暴露出的细微空隙。
不久前有好些天,红树每翻开正在读的那本小说,总是那一篇,它的开头第一句写道:“那天下午,当我们回到家时,看见门框上钉着一条海蛇。”他想不理睬这一句,却做不到,每次他都要凝视好一会。几次之后,他索性拿过《辞海》查“海蛇”的词条。他读道:“海蛇,亦称青环海蛇,斑海蛇。爬行纲,海蛇科。一种毒蛇。体细长,后端及尾侧扁。体黄色或橄榄色,全身具黑色环带55—80个。”读完后他感到失望,这与说明一座台灯或一根木棒没什么区别。不过这个解释真的消除了他所受的诱惑,他可能不再想理睬那句话了,他再去翻那本书,翻到的也不是那一面。
但就在当天,他随便翻一翻一本诗选,又翻出一位小说家的一句诗来:“爱人赠我海棠花,回她什么,赤链蛇。”他依然无法摆脱开蛇。
那天晚上,他在关灭床头灯后卧室的小黑暗中,沉浮于半昧半明的记忆与思虑间。先出现的场景是与他的一个表哥在一起玩,他们在一个竹林旁边,他表哥将一条像竹叶一样翠绿的小蛇提在手里,小蛇的尾尖被提着,身子伸得直直的像一支笔。他表哥若有所思地对着他笑,他忽然感到惧怕,果然他表哥把手一扬,将蛇对着他扔过去。他壮起胆想用手去接,又怕被咬住。他似乎知道蛇一定会咬他,知道蛇的这一个渴望,他只是不知道会是哪一条蛇。这个场景没有继续下去,他已在一块荒地上走着,马上他看见一条银白色的大蛇,那蛇如闪电般从泥土里冲出,却到达一条街道,撞入一临街的房门。他在那个房门前站着,一点也没有神奇的感觉。他似乎在醒过来,努力地考虑着这梦境的寓意。紧接着他不知为何想到了《农夫与蛇》的寓言,在黑暗里他对自己重新讲述这个众人皆知的故事。他说,实际上那是一条冬眠来不及钻进洞穴的蛇眠卧在雪地上。最后在农夫怀里被暖醒的蛇感觉到不自然,它心生烦躁,还有恐惧。
对,就是恐惧,它由于恐惧才张开口咬了农夫,才把毒牙刺入首先会碰到的农夫的胸脯。而这中间,一个农夫拾拣起蛇的动机,也值得探究。即使真是一个不知蛇冬眠为何物的无知而善意的农夫,蛇猛然醒来的行为也是出于误会。
他就这样胡乱地推理着,直到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仍然不肯罢休。他想,恐惧,这才是多数危险性冲动的初始原因。他在四壁围绕、安全的黑暗当中想,无论蛇或者人。然而,某种规则被打破,导致了连续性,导致一连串环节的产生,超出了简单的由于恐惧的冲动。如此,已是相互主动的追击,一个潜藏的世界露出了端倪。
明亮的下午
几天前红树在单位办公室订的一张报纸上读到一地故事的报道,开始他觉得有点奇特,带一点荒诞与神秘。他把读过的报纸丢回在办公室的坐椅上。可当他走出办公室时,有一种对此加以叙述的欲念生长出来,像屋角的一棵蘑菇那么鲜亮。他又走回办公室拿起那张报纸带在身上。以下是他陈述一地的事的结局,或者说可以作为结尾的部分。
1996年7月中旬的一天,一地不可避免地走到那个山坡上,从事情的表面来看,他得去给那里的一块旱地除草。可能他一向以此为生,种自己的土地,在整个季节的劳作中等待收成,艰辛然而平稳,符合规则。好几年他已经不再捕杀蛇类,在他的内部已产生出真实的畏惧。倒不是对蛇,而是出于对自己经历的先后那几件事之间的关联。那种暗示已经很明显,他的畏惧是隐隐约约的,是一种不明底里的敬畏。
所以一地这天刚走上山坡不长时间,发现有两条他所熟悉的暗红色野鸡项蛇在他的地头游窜过时,他远远地避开着,不敢去冒犯它们。蛇很快窜进坡面的乱草丛里,没有留下痕迹,他相信它们仅仅是路过,没有再去注意。
一地这天与老婆一起到山坡上的这块玉米地里干活,一直到午后三点钟,一切都很正常,地里没有再出现蛇。一地的庄稼长势不错,玉米株有一人多高,已结出一些嫩嫩的玉米棒子。一地的心情平淡而舒畅,他见草除得已差不多,就让老婆先回家去早点做饭。他的老婆伸了伸腰,就走了。她没有任何非同一般的感觉,因为看起来山坡、玉米地、炎热的日头都和往日一样。
一地这时也想休息一下,他走到地头看着他老婆走远去,隐入远处村庄的树荫。他蹲在地头准备抽烟。他蹲下去,目光顺着正对着自己的一条地沟前伸,一阵扑面而来的惧恐卷着绝望的知觉一下子罩没住他。他的两腿瞬间僵直着不能重新站立,而他非常想站起来,最好是跳跃起来逃跑。
在一地的视线里,一大溜暗红色花团的野鸡项蛇隐蔽在地沟里,正快速地朝他奔来。奇怪的是没有一丝声音,像无声电影上的画面。这些蛇拥挤在狭窄的地沟里,互相却并不纠缠住。它们一直排列到地沟的那一头,暗红色的花团一路翻滚着。一地还没能站立起逃开,奔在前面的两条蛇已扑到他脚下,呼地缠住他的两腿,蛇的毒牙顺势就刺入他小腿的肌肉。
一地正是在这样最初的噬心疼痛中,从地面一跃而起。
事后人们所看到的场面便是这开头状况的继续,它由无法查证的、本质性的阴谋、预定、无可逃避走向现象的对抗、激烈与悲惨,充溢血腥气。死尸倒在许多折断的玉米秆上,他的身躯和四肢都肿胀着,有十几个地方向外冒着乌黑的血水。他的周围有十几条蛇的尸体,软绵绵地横躺竖卧着。人们接着又在玉米地外找到好几条,这些蛇大都脖子被拧折而死。
必须指出,一地这日对事情的再次出现(他看到那两条先游过地头的蛇),的确怀着极大的敬畏,他采取了回避的态度。然而那种力量早已经启动。
蛇在这里担任着什么样的角色呢?这不是问题的根本。地震的根源与核心都非常深远,我们仅感受到它的波纹,已经被震惊。船只在巨大旋涡的边缘被倾覆,谁又能说被吞没进旋涡的大黑暗中是幸运?没有人从那里生还,没有人能够对之言说。
距离是否安全
红树对着放在桌面上的一张彩色照片久久凝视。照片中红树的女友豆荚站在某个风景区的一座山峰前,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硕大的蟒蛇。她两只手各托着蛇的头颈与尾部,快活笑着的脸稍有点紧张。这条蟒蛇的花纹呈红褐色,它的头平和地朝一边空间伸去,一点也不想伤害人的样子。它似乎觉得它就像悬挂在一棵树上,甚至比在树上更舒适。
在某种深藏、敏锐或迟钝的巨大意识没有被触动时,一切都这么表示着平衡,虽然照片上的事物彼此间并不真正和谐。
当时,红树的女友豆荚坚持要从一个皮肤灰黑的中年妇女手里接过这条大蟒蛇拍照,红树阻止不了她。她让那个妇女把蛇挂到自己柔嫩的脖子上,马上转身来对着红树,他立刻闻见一股阴凉的腥气,从遥远时间中到来,随即在现实里弥散。
现在,红树能体会到远在强劲旋涡之外的一些随波荡漾的事物的存在状态。譬如前日,他被一个朋友拉到餐馆去吃蛇。他分享了搅拌进蛇胆汁的白酒,又吃了清炖的蛇肉。他没有太紧张,心境安然。他竟然还对那位朋友说,蛇肉比想象中的要硬一点,也没有滑与暗的滋味。他的朋友听后一笑,说你不应该将藏伏的效果表面性地提出来,何况,说至这里那位朋友挥了挥手。他于是注视着厨子端出最后一道菜,凉拌蛇皮。花绿色的蛇皮已被清洗成淡淡的蓝色,它们堆叠在一起,它们的影子堆叠在一起,正显出滑凉与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