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的戮杀
1986年4月某日,一地、长果、立化三青年结伴上山捕蛇。他们的目的完全是挣钱。捕捉到蛇,然后去卖掉,直率而简单的市场行为。应当认为,他们主观上并无意触犯自然世界,尤其是那里的某些奇异的规则。
他们翻过一两座山头,来到一个茅草旺盛的山坡。茅草丛中夹杂着一些灌木,一阵山风挨着坡面刮下来,草木随风倒伏下去,又重新挺立,就有一片来自地面冰凉的腥气升起在人能呼吸到的空气里。这片腥气比来自一般地表的更浓烈与复杂,他们三个都警觉起来,马上在草木中间的山路上停住脚,眼光专注地搜索起前后左右。
三个人行走脚步的悄然停止,一时给了山坡和那里的居住者一个错觉。一条近一米长的蛇此刻恢复了刚中止不一会的活动,它略改变方向,爬到小路上来。它没有想到它正好经过一地站立着的脚尖前,当它慢悠悠地爬至一半路面时,一地手里的蛇叉带着一丝轻微的铁锈气味落下来。
一地看到自己如此快捷地叉住一条蛇,快活地尖叫了一声。长果与立化急跑过来,他们看见一条暗红色身上有花团的蛇脖子被叉住在地面,蛇的身子苦恼地向空中卷曲着。蛇的嘴巴可怕地张合着,露出鲜红色的芯子。他们随后惊讶地注视着蛇头,这蛇头顶上有一血红花团,如鸡的冠子。这时一地也看清这条蛇的模样,他懊丧地对同伴说:“一条野鸡项蛇,毒极了,不好卖。”但他不敢松开蛇叉,他犹豫着。
一地的同伴那时没有出声地看着一地,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看着他慢慢用力地往下压手中的蛇叉,一地的嘴由于使劲奇怪地咧开,有一点像笑的样子,但肯定不是。蛇的身子更加猛烈地展开又卷曲起来,蛇嘴要命地张大着,竟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哈哈”声,如在迎合一地的笑容。一地没有特别注意到蛇的发声,以及叹息般的声响向四周传播的效力。他加大力气,蛇的身子终于绷直,瘫软在地上,蛇嘴也忽地合上。
相互扩大动作
青年一地不经意地杀死一条蛇的行为,发生在一个难得晴朗的春日上午。一大片山坡都沐浴在日光中,茅草与灌木叶子上的露珠已被蒸发掉,显示出无比鲜润的亮光。然而在事件存在的更加广大的黑暗里,他破坏了某一个环节。那里是事件的根舒展的地方。那里出现一声轻微的,什么被折断的响动。是不是真的有响动呢,我们所有这些和一地一样的生存者不能够听见。也许可以假定那个响动飞快地传导向充满光亮和具有明晰可见性质的事实世界,它导致一系列本来不会出现的生灵之间的动作,我们常常称之为奇怪的事。
一地停止用力,他的蛇叉已深深扎入山土里,蛇的颈项都已经被压扁了。他摇了摇蛇叉,再拔出来,断气的蛇一动不动地在路面横躺着。他跨过蛇的身子,顺着山路朝上走去。他不会想到随后而来的事情,在温暖的阳光里,他觉得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已经结束。
然而事情才刚刚开始。
一地朝山坡上走了大约十步时,他忽然听到长果和立化在背后叫喊。“一地,蛇,蛇!”他听出喊声中的惊惶失措,不由有些烦躁,他开始把这归之于两位同伴的大惊小怪,蛇已经死了,他想。但他还是回过头看了一下。
一地立刻看见自己刚走过的路上有好几条暗红色身上有花团的蛇,紧贴着地面正向他游来。这些蛇都和刚才被他打死的蛇一模一样,大小也差不多。它们细长的身体飞速地晃动着,头部微微翘离地表,无声息地直朝他的脚前扑来。它们感觉到有人却并不避开,这只能被看做是有目标的追踪,一地脑子里这个念头一闪,后背顿时冒出一片汗珠。他一抬头,望到长果与立化还站在方才打死蛇的地方,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他很恼怒,想叫骂,又想招呼他们帮忙,可他根本来不及做这些。他只好自己扬起手里的蛇叉,对着已扑闪至脚下的蛇群没命挥击。
转眼间,一地已打死好几条蛇。蛇的尸体有的扔进了草丛,有的被蛇叉挥落在灌木枝上挂着。一地边打边退,已经退到坡顶一小块没有长草的空地里,余下的两三条蛇那时也暂时不再对他进攻,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环绕游走着,并在嘴里发出“吱吱”的尖锐声音。他正要松一口气,这个意念像被对方估计到一般,空地的四周草丛一片乱响,随即接连冲出数十条同样深红色的野鸡项蛇,交叉游动着向他逼近。
一地恐怖地连续大叫着,他差不多是胡乱地向身体四周挥舞着蛇叉,这种接近于疯狂的动作暂时挽救了他,使他赢得一点时间。一直在原处发呆的长果与立化终于清醒过来,他们也挥动着各自的蛇叉和木棒,冲到坡项对着蛇群乱打乱击。他们打死十几条蛇,才将一地接应出蛇的包围圈,然后他们三个一起没命似的逃离开那座山坡。
在逐渐接近中午的日光下,人与蛇相互间的行为都丝毫没有被掩盖住。
坟穴洞开
某年,离夏天还有一段时间,在一座山坡的盘山公路旁,少年红树和他的两个伙伴偶尔发现一个坟墓的一角被雨水冲开,形成一个洞穴。他们三个惊奇又害怕地往里张望,望见墓道并不深,里面差不多是空的,只在当中立着一只酒瓮大小的瓷坛子。
那时候正是中午,五月的天空阳光已经温热,蓝天里没有云彩,整个空间非常明亮。有一辆汽车正从山顶上盘旋而下,很快就经过他们身边,卷起一大团干燥的尘土,又即刻散去。这些都给他们壮着胆。
红树在路边坡沿上找到一根带分叉的粗树枝,他把它当作一把钩子,伸进坟洞里去钩拉那只坛子。
坛子由洞外面看去是青灰色的,表面似乎挺光溜,也许制作得有点精致,红树的树枝在上面打滑,怎么也钩不住。红树其实知道这种坛子不过是当地人特殊的骨灰盒,它比一般骨灰盒大,当人死了埋葬日久之后,其亲属将其残留的骨殖拣入这样一个坛中,继续放在墓穴。可这一天红树仍止不住好奇与盲目冒险的少年心理,所以执意要把这个墓穴里的骨坛钩拉出来看看。
红树后来发现那坛子没有盖,他把树枝的分叉伸进坛口,开始慢慢地拉动坛子。他觉得坛子挺重的。接近洞口的时候,坛子被拉倒了,坛子的口正好倒在透入墓穴的那一方块阳光旁边。正当红树他们想蹲下来看坛子里装的东西时,坛口忽地冒出一个红里带黑的蛇头,随后一条赤红色夹着黑色斜角斑纹的大蛇缓缓游出,盘绕着停在那块阳光里。
它把红树他们吓了一跳。它好像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动作不紧不慢,只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它的头与身体比起来显得很小,在它的身子上方略晃了晃,就埋到身下去,好像在躲避阳光。它盘成一团的身子在原地蠕动着。红树认出这是一条无毒的赤链蛇。
小学生红树曾许多次见过这种蛇,在小学校后面一个粪缸边就有两次,那两条蛇都已经死了。在它们的尸首旁都散落着好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它们的头全都被砸碎了,有一条肚子裂开,里面爬动着白色的蛆,那些蛆看起来很欢快。红树的同学有许多喜欢用石块砸遇见的蛇,这种遭遇每一次都让他们接连好几天兴奋不已。有一段时光,他们都在手里预先握着石块走路,怀着焦渴的心情期待着在下学的路上遇见一条蛇。路边的屋角和墙洞的阴暗处,以及粪缸一类的物体旁边,都是他们热烈关注的目标。
我不能确定蛇在人所聚居的区域的出现及其遭遇,遵循着什么样的规则。毫无疑问,那些小学生们一直都安然健康地成长着,以后也没有任何与蛇有关的力量在他们生活的场景中不停地追击他们。
我只记得那次红树是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一条蜷曲在明亮阳光里的活着的蛇,而且是在离开城镇的那个山坡上。那里有一条公路盘旋而下,这使这一区域的归属产生暧昧的成分,也因此渗入一些危险的性质。但红树他们三个当时并没有拣起石块,也许他们觉得不该将石头投入他人的坟墓中。这一种看似无所谓的惧怕与回避,可能正好被引向了另一种必要的畏惧与规避,这是红树他们的幸运。
暗中之动
1991年7月,一地见到市场上菜蛇的售价高涨为过去的数倍,他便摆脱开几年前的惊恐缠绕。他认为那已经十分悠远了。他吸了吸鼻子,那种浓烈的腥气早已消散殆尽。应当说,他注意与体会到时间的长度和流逝,却忽略着空间的弥漫与推移性质。他怀着侥幸重操旧业的依据,是将那一次经历视为偶然。他用对偶然性的认识截断了往日恐怖阴影的绵延。
7月中旬的一天,一地在身上放好一包驱蛇的雄黄,仍然拿起那把给他惹祸、也救护过他的蛇叉,又去附近的山岭上捕蛇卖。这回,他的运气开始真的不错。他在一棵野枣灌木枝上遇见一条挺大的松花蛇,那长形的动物正伪装成树干缠在那儿期待伏击与吞食一只粗心的山雀,它立刻被一地用手掐住脖颈提起来。它把树枝上的细叶都带了下来,挤碎的叶片散发出了清香。一地用两只手捉牢它,不由乐呵呵地笑起来,他把它随手丢进一个铁丝笼子里放着。
一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在山岭上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一份收入。他开始沿着山路往回走,他对自己说,今天这样就够了,我不能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