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还可以看见那辆红色消防车直接从工厂的生活区穿插而过,奔驰进高原的大片荒野。在明亮、无所遮掩的上午,这红色的庞然大物一下子变小了。在它的右边,突起于高原上的漫长山脉乌拉山缓缓下降,最终消失起伏,与远处灰白色的原野连接为一体。
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峰,我坐在消防车上暗自慨叹。因为它几乎全部由浅色的岩石组成,没有覆盖一点泥土,没有植物,树木与草都没有。它们看起来真的像山顶之上的蓝天一样纯净,一尘不染。但有时,它的顶峰上会突然出现一两只深褐色的老鹰,它们顺着山脊滑向远处的原野,很少朝工厂区飞来。
实际上,那些岩石都风化了,表面布满着裂纹,异常疏松,经不起锤击。我和祖明、泰山曾好几次去攀登乌拉山,都只能到达半山腰。不只因为山势愈益陡峭,当在高处时,一块看上去坚硬的岩石忽然在你脚下溃散,你唯一的感觉就是一种在生存中无所依据的心惊胆战。
祖明、泰山这会就和我一起在消防车上,祖明开着车,泰山坐在边上指导着他。我无所事事。我转过头去看车窗左边,那里荒野呈土黄色,四处有一些紫绿色的矮灌木散布着,也有一些叫不出名的杂草丛,但主要是碎石与沙土。远一些的沙石在日光下不时闪烁光点,近处的却显得颜色灰暗。挺远的地方有一条颜色更深的公路,公路朝西,然后又向南边转去,接着消失在了远处。公路上隔好远才跑着一辆卡车,另外还有马车和被卷扬起的尘土。
那时我坐在奔跑的车里想象着,消防车正像一匹红色野马,它在祖明不熟练的技术操纵下,在漫无边沿的荒野上一直朝前驶去,根本不在乎自身猛烈的颠簸,也不在乎自己将到达何处。
我的想象并不符合事实。我们其实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孤居者李歌所在的地方。
我和祖明都是受泰山的诱惑。据泰山说,他几天前心情焦躁,独自开着消防车出来。他开进荒野,一直朝乌拉山的尽头开去。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觉得心境开朗了些,可他仍不想回来。他大约开了三四个小时,在山脉的那边看到了一个浩大的湖泊。
这我们早就听人说过,那是高原上著名的内湖乌梁苏海。因为大,被称之为海。
你们别打断我,泰山说。这之后我把车一直开到湖边,又沿着湖岸向北驶了一阵,那里开始出现大片的芦苇。就在湖角的芦苇丛边,我发现了李歌的屋子,一间芦苇棚。那么大的乌梁苏海,那家伙一个人住着,倒不害怕。
当然,他养了十几条凶猛的猎狗。泰山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那天我一停车,十几条一色黑油油、身形高大的狗呼地冲到车门前,这些家伙一只都没有大声吼叫,全在嗓子眼里发出那种邪恶的呻吟声,真把我吓得够呛。我正想发动车赶紧开走,芦棚里走出一个高个男人来。我通过车窗看见他脸色苍白,胡子刮得精光,不像当地人。再仔细一看,他就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建设兵团服,我才放心了。
我先摇下车窗玻璃,看着他喝退那些狗。那些狗呼一下就退入芦棚的影子中去,动作很整齐。他说,我叫李歌,十九团的,你是哪个团的?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我下了车,在他那里待了一下午,他请我喝鱼汤,说过几天要我再去,送我一些鱼吃。我说我带两个朋友来玩,他说完全可以。他妈的,乌梁苏海的鲫鱼汤味道还真不错!
听到这里,我问了一句,他是十九团的,怎么会一个人住在那里。泰山说,我也觉得奇怪,问过他,他说十九团派他在那里看守渔场,要到秋天,才是捕鱼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去。平时就他住着,是他自己要求的,这已经有两年。周围几十里都没有人烟,他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天傍晚我离开那里时,太阳正好已落到芦苇的后面去,李歌的小棚屋那一带顿时处于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中。我甚至都感受到那一大片影子的重量了,可李歌这小子苍白的脸还在暗影中间对我快活地笑着。我赶忙开车回来了。换了我,可不敢独自住在那地方。泰山最后这样结束他的话。我得承认,他的讲述激起了我的好奇与想往,我当时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乌梁苏海,去见一下泰山所描述的那样辽阔的孤独中的快活的李歌。
另外,我也很馋他提到的李歌会送我们的鱼。我已好久没吃到鱼了。祖明肯定也与我一样心情,他说,明天我们就去,反正我要学车,我这就跟队长马宝说一声去。
时间接近中午,我们还没有到乌拉尔山脉的尽端。现在泰山替换下祖明开车,他开得更快,也平稳了点。我望见外面的荒野有了一点倾斜,知道我们已来到山麓地带。不久,我们就会绕到山的那边去,我就将看到波光粼粼的乌梁素海,和那些芦苇。我向来就喜欢芦苇,它们细长的茎干与叶片形似美人,风吹过苇叶便发出幽远之声。像泰山所说那样大片芦苇,会是怎样美妙的景象,我觉得都难以想象。
我正这样想着,车子忽然停下,我听见泰山疑惑地说道,怎么搞的,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他打开车门跳下车,我和祖明也跟着下去。我们走到车前头,面前出现一道横亘过去的深沟,有十几米宽,三四米深。从对面沟坎与这边对应的形状看,是整个地面裂开造成的。沟壁的坡度很大,汽车根本不可能开下沟再开上去。
在这片荒野上有不少这样的裂沟,它们常常突然地出现,阻挡汽车的随意奔驰。有时它们会很长,要绕过去车子得开上几个小时。可这会它在我们面前出现,仍然叫我们奇怪,因为泰山几天前刚从这个方向开过去。我和祖明这时就都看着泰山。
泰山则还在看着深沟发呆,怎么回事,他尚在自言自语着。方向没错啊,他抬头望向前方说。他的困惑也感染着我和祖明,使我们觉得事情真的有点怪诞。我们一起变得忧虑重重,这和李歌在我们心目中本就有一些奇怪不明的模样融合起来。我看了祖明一眼,他眼睛里忽而有一丝惊恐游过,像深水中的鱼影。
我不喜欢这种加强着焦虑的气氛,朝沟坎的一边看去。我差点吓一跳,那里竟有一个人头正在探出,乱糟糟的头发,随后是一张黑红色的脸。我正要叫出声,泰山与祖明也看到了。我们就都没有出声地看着那个人头逐渐上升,看着那个人伸上一只手困难地往沟坎上翻。泰山走过去拉了他一把,这才发现那人另一只手在下面还提着一个湿漉漉的脏麻袋。
那人被拉上沟沿,站起身来一连声地说,谢谢三位老哥。其实看得出他的年龄比我们大得多。他一边脚下挪动着,就想赶紧走开了事。看样子他挺怕我们。
你这麻袋里装的什么,祖明故意扯住他问。这把那人吓一大跳,他连忙放下手里的袋子,说,是一点鱼。他手忙脚乱地解麻袋口上系着的绳子,好不容易解开了,就让我们看那些鱼。还真是一些手掌大小的鲫鱼,有的还活着,在努力地拍打身子。这时,那人仰头用哀求的眼光看我们,他以为我们会抢他的鱼。他是一个鱼贩子。
你从乌梁苏海过来的吧,泰山就问他。那人迟疑一下说,是的。泰山就又问,我们开车怎么能过去,从哪儿能绕过沟去。
我不知道。我去时就从这里爬过沟的。那人可怜地说。
你当心点,别骗我们。祖明又有意大声喝道。
我怎敢哄三位老哥。那人忙说,要不,老哥们拿些鱼回去熬汤。
你卖些鱼给我们吧,我听了就说。我给鱼贩子五块钱,让他把鱼倒一半在消防车内。我们上了车,泰山发动起车,把车头调转过来,往回开。驾驶室里很快充满鱼腥气,我们怀着若有所失的惆怅心境深深呼吸着,好歹这一天有一点东西带回去。我们没有到达乌梁苏海,没有见到李歌和那些芦苇,它们至此依然停留在泰山的讲述中。但这些鱼却确实来自那里,我们的呼吸中渐渐有了湖水与一个人的孤独气味。
夜间,我躺在消防队值班室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为何,我先想到朱国强这个名字。这还是我到消防队之前,在连队发生的一件事。朱国强在连里烧锅炉,供应全连的开水,当时这被认为是最差劲的工作,带有一定的惩罚性质。朱国强长得挺帅,会哼许多美妙动听的地下流行歌曲,可那时他恰恰是个拒绝合群的人。他独自住在锅炉房隔壁狭窄龌龊的小库房里,不太跟人说话。后来就有了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