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开始摆弄那些复杂与简单的钓具,他只使用其中两根钓竿,看起来,他认为池塘里不大可能有大鱼。牡蛎暂时没事干,就考察起池边的房子,他觉得它像一座小学校的教室,但显然已废弃不用。也可能是什么仓库,可不像装着什么东西,因为破败的窗户看过去空落落的。房顶上有一些老麻雀在跳跃着啁啾,它们的样子很是悠然自得,阳光的热度正好帮助了它们细微脉管里血液的流动。
黄羊布置好钓竿,这时他也对屋顶上那些麻雀感起兴趣。在柳树的阴影下,摆弄了一会钓具,使他平时的攻击欲望又得以恢复。他让牡蛎看着钓竿,自己却朝长房子那边走去。牡蛎看见他在房子的一头停了一会,又转到房子前面去。牡蛎这会看不见他,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就管自己注意起水面渔钩上的浮标。白亮的阳光照在水上,并不晃眼,全被深绿色的水吸收去。两个红色的浮标在绿的水面上很醒目,只要有鱼在底下轻轻拖动,它们就会在水上跳跃。它们被设计得非常敏感。然而好久,它们就像睡眠了一般,一点动静也没有。池塘的水也没有动静,没有水泡升起,也没有波纹,因为没有风。
正在百无聊赖时,牡蛎听到一阵“扑扑”空气被间断扑动的声响。这声音不响亮,并且有点软弱。这声响也不来自水里,而来自空中。牡蛎惊奇地昂头看去,正好望见两只刚刚长齐羽毛的小麻雀一先一后地朝水池中间飞来,它们的飞翔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摇摇摆摆、短促的弧线。这条弧线在池塘中央就呈下落趋势,稍往前一段就会进入水里。果然,两只小麻雀先后在离池岸十余米的地方掉进水中。它们在水面无力地挣扎,没挣扎几下就拖曳开翅膀,一动不动地漂浮着了。
“牡蛎,你看着!”牡蛎的目光被黄羊在那边房顶上发出的喊声吸引过去。黄羊俯下身去,掀开一块房顶上的瓦片,他连续地做着这个动作。他每掀开一块瓦,就有一两只或三五只小麻雀惊恐地细声叫着飞起来。它们不约而同地全朝水池的方向飞,也不约而同地坠落在水池中。它们的瘦小翅膀在空中扑扇出的虚弱与迅速的疲惫感觉,像水中因它们的陨落而激起的水纹一样向四周弥散着。
牡蛎看得呆了,他想对黄羊喊,别再闹,该停止了。他以为自己喊了。可他没有喊,他被黄羊发狂般的动作奇怪而深深地吸引着,差不多被迷住。黄羊在房顶上的动作被明亮的太阳映照着,每一个细节都非常清楚。他接连不断地翻开瓦片。他的头低着,都不抬起来一下,手挥舞着,停不下来。小麻雀们的细嫩叫声在空间连成一片,此时,它们已经是成群地向水池上空飞,成群地扑落水面。像一瞬间狂风吹动下的秋天落叶般,然后久久地漂浮着。
渐渐,牡蛎看到池水表面的绿色已接近消失,整个水面被雏雀张开着的麻灰色翅膀所覆盖。一种惊慌的、绝望的,努力与否定着努力的气氛洋溢起来。牡蛎惶惑地望着已达顶空的太阳。阳光更加猛烈,然而池塘的四周升起了令人惬快的凉意,他怀着惊恐感觉着。
月季胡同
昨天下了雪。在马路上,这些湿润的雪很快就融化了。在天空中飘落时显出晶莹的雪片,一旦落到闹哄哄的街道上,就不能安静地保持住自己。那六角的透明叶瓣率先破裂,紧接着聚为水滴,渗入到尘土中。街面上出现了泥浆,并且在行人的脚步和车轮的滚动中四溅。
雪在无人走动的庭院内却积聚起来,形成积雪。大约有一寸多厚吧,已把整个院子覆盖成一片皑白。牡蛎离开院子的时候,满怀欣喜和惆怅地看了一眼种在庭院中间的那一大丛月季。黄昏的阳光从院墙西侧倾斜着照下,照在那些血红的月季花朵上。月季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堆积了白雪,花朵上只凝结着水珠。花朵仿佛心爱少女的唇一般醒目。
这一会,牡蛎不知道自己心情中的第二种感受从何而来。后来,他想这是个预兆。夕阳,积雪,与花朵的美,被局限在了一个小小院子内,然而,一个人不能永远据守于此。
牡蛎走出院子,街道上的泥泞场景并没有让他过分沮丧。他深呼吸了一下,仰起头,看到前面许多屋顶上都还有残存的积雪,空气也保存着一股清澈的雪意。他随即沿着人行道,向街的一头走去。
他没有歇脚地走过去三条街,这中间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并拐了两次弯。现在,他在街边的一个胡同口站立着。我需要调整一下心理,他对自己说。他需要这样做。
胡同由街的这头看进去,十分昏暗。胡同大约有一米半宽,长有五十米样子,可以望到对面胡同口的隐约亮光。那里有一小块空地,贝宁所住的房子就在空地的一边。但不知是哪一边,牡蛎想着,我可以进去问。已经整三年过去,贝宁还是那个模样吗,像中学时候那样文静优雅?三年中有两年,牡蛎与贝宁一直通着信,这说明牡蛎即使远远地离开故乡去外地生活,仍不能遗忘掉他往日的朦胧爱恋。他也终于获得贝宁对他亦怀有爱意的证据。在其中的一些信件里,贝宁对他的远离表示出幽怨的语气。
如此看来,牡蛎在时间的绵延中征服了空间的阻隔,然而,他没有来得及意识到,他无法站在空间的立场消除那种能够度量的距离。
牡蛎在胡同口的街边呆头呆脑(也可说若有所思)的模样,引得一个小女孩停在街对面好奇地朝他望。太阳早已经落到镇子的那片矮楼群后面去。街头的摊贩拧亮了胡乱牵拉着的电灯。
胡同内更暗了,牡蛎听到有一个人正在朝外走来。这人的脚步很重,他肯定不时地将脚踩出由一些大卵石叠成的狭窄路面,踏进积水的泥洼中,发出哗哗的声响。不一会儿,好像胡同里的黑暗突然分裂出一块,一个壮年男子的浓重身影出现,他的脸在深色的衣服上面,颜色同样很深。牡蛎感到他的目光有些紧张与滞重。这人快步走到街面上,竟像放松似的大大舒出一口气。他的鞋子边上拖着一大块泥,可他没有注意到。
“这真有趣。”牡蛎有意这么认为。明亮的贝宁就在那一边,然而眼前是黯黑、布满稀泥的胡同。只是这里面并没有挑战的意味,走进一条窄胡同不具有极大的困难。“只是有趣,因为竟必须要这样做。”
牡蛎在胡同里尽量仔细地探寻着路面突出的石块,打湿的卵石很光滑,他的双脚依然不停地滑到泥泞中去,这使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左右摇晃。有两次泥水灌进了他的鞋子里,他再走的时候,脚下就发出轻微的“汪汪”声。他走完胡同,觉得浑身都热起来。但这种热很快地在空地上消散了。
在浅黄色的灯光中看去,空地四周的地面闪耀着一摊摊银白的光,那是些残雪。在这些难以确定的光辉上方,一排房屋的窗户透出的灯光弥漫出实在的生活氛围,并且消除了来自闪烁地面与深邃天空的神秘之感。牡蛎一眼在空地的右边看中一个透着淡绿色光的窗子,他走过去,发现这是一个平房组成的院子。绿窗子房间的门紧靠着院门。他跨进开着的院门,敲了敲那扇房门,门开了,门后是贝宁戴着眼镜的优雅面孔。
贝宁的样子没有吃惊,她对着牡蛎浅浅地一笑。在镜片后面,她的眉毛淡淡的,很细长。这时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牡蛎。她的眸子很亮,上面有一个光点如在水面上移动,那样柔和、温暖。然后,她的眼睑闭合起来,有一滴眼泪滚动下。这只是一瞬间。
接下去,她让牡蛎坐到刚才她自己坐着的书桌边,她则坐到床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去。牡蛎看到书桌上翻开着一本书,是现代一个著名诗人歌咏百花的诗集。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咏月季”。
大约十年以后,牡蛎感觉到那位诗人的百花诗集中的诗篇,大多滞留在事物的表层咏唱,且有许多牵强附会的观念图解。可那一个晚上,从贝宁的房间出来,回到那积雪的庭院,牡蛎的脑幕上一直悬浮着的是贝宁优雅美丽的面孔和饱满的唇,然后就是那些白雪上的血红月季。
第二天,牡蛎一直都在等待傍晚的到来。他与贝宁约好,她到他这里来。他一天都不想出门去,就在院子里走一走,更多的时候站着,胡思乱想。
他看到院墙的确有些高,平时未感觉出来。院墙最上层的砖一块块都雕着花,在半空间散发着古香古色的韵味。墙上爬满着叶片肥厚的薜荔藤,藤叶这时是暗绿色与枯老的褐色。院子四面靠墙的地方,生长着些幽幽的兰草,它们叶片上的积雪已变得菲薄。在一个角落里,有两丛竹子,和一棵老梅。梅花已开过,凋谢了,香气也已被时间推送往远方。最醒目的还是院子当中开放着的月季。
这里其实不是牡蛎的家,它属于一个老人。牡蛎在这儿只是做客。少年时候,牡蛎好几次到这里居住,他印象中这蓬月季是一直在开着花的。开的花又一直是不同的颜色,春天见到的是粉红与白色,夏天常是鹅黄色。这次冬天,便有这般如火似血的红色。
白雪红花,都是崭新的,然而是在如此古老的庭院之中存在,被保护。牡蛎又想起昨晚去的贝宁住着的房子,它在那样一条胡同的里面,它的墙根只有残雪与枯草。文静、清雅的贝宁每天由那里进出,夜晚在那儿睡眠,她新鲜如白雪与花朵的身体蜷缩在里面。毫无疑问,时间对于两方面有着极大的区别。
仍然是大约十年之后,牡蛎又一次来到这座庭院,它已经面目全非。由于老人死去,老人的儿女们分据了这个家。他们嫌院子与房屋都太陈旧,就拆去旧屋,盖了新的、样子俗气得随处可见的楼房。院墙虽还保持着,已是断壁残垣,墙上的薜荔藤全没有了,兰草与竹子也全都销声匿迹了,那些月季昔日茂盛的枝叶,以及与季节遥相呼应的繁荣花朵又何在呢?
那个冬天,下了雪的第三天傍晚,牡蛎在种植着月季树并且积雪的庭院的二楼一个房间里等着贝宁来。他心中既有着快乐,又有着担忧。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局,或者说它的前景会是如何。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得经受漫长时间与遥远空间的双重拷问与冲击。
另外,他在想,我能够克制住渴望快乐与满足的冲动吗?一直到贝宁已经坐在他的对面时,他的这一想法也没有停止。这使他有些拘谨和不安。
老人家中的家具都和房子一样古旧,漆成暗红色的太师桌椅,椅背笔直坚硬。牡蛎开始像椅背一样僵直地对着贝宁坐着,他的目光看着贝宁在镜片后烁闪的眼睛,嘴上语无伦次地说着。他搞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有时,他看着贝宁在说话,就闻到一股很重的像鲜奶一样的气味迎面拂来,这气味有点发腥,但令人迷醉。他几乎头晕起来。他看见贝宁在不断地摆弄着两只手。贝宁把两只手搁在桌面上,伸展开。她的手背非常白净,细细的脉管可爱地隐藏在皮肤深处。她一会儿又把手翻过来,手心看起来粉白柔软。她装成仔细地看了看手掌上的纹路,就把手伸过去,让牡蛎看。她说,你握握看。牡蛎茫然地呆了一会,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他快活而紧张地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感觉到了那儿的柔嫩和诱惑的力量。他心跳骤然加快起来。他期望自己马上紧握住她的整只手,然后,过去拥抱住她,甚至可以吻她的额头与嘴唇。这一个过程的幻象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在做了。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就放开了贝宁的手。
贝宁仍然在注视着他,然而他独自感到他们间的距离忽一下子远起来,就像今晚以前,或者像昨晚以前,像他们仅仅只有在通信的时候。甚至会更远些,那时候是在前进,现在是在后退。牡蛎为自己勇气的丧失,或者说盲目的退却感到气恼,而他的欲望依旧在身体内部焚烧。
房间里的白炽灯光仿佛越来越亮,牡蛎觉得有些晃眼,他站起来打开窗子,往下看院子里他感觉正在融化的积雪。屋檐上也在向下滴着融化了的雪水,水滴在灯光的边缘一闪而过。屋内的灯光恰好从窗户射到院子当中的月季树上,白雪上血红的月季花此刻在光线里成了黑红色。
他回过头说:“贝宁,你不想看月季花吗?”
“我不想看。”贝宁很文静地回答。
那个晚上,美丽的贝宁就那样在一张坚硬的太师椅上一直坐着,她注视着牡蛎的逐渐遗失掉意义的动作,注视着牡蛎内心的明亮和暗淡区域。后来,过了许久,她小声地说:
“天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牡蛎说:“好吧。”牡蛎的嗓音有些嘶哑。
牡蛎陪着贝宁走出房间,走出庭院,来到大街上。街上已没有行人,天真的非常晚了。人行道已很干燥,走起来很轻松。他们并排着慢慢向街的一头走去,穿过十字路口,又拐了弯。牡蛎没有说话,贝宁也没有。开始,他们靠得很近,后来分开了一些。再后来,贝宁走在前面,而牡蛎跟着。到了贝宁所住地方的那个胡同口,贝宁停下来,她回头对牡蛎说:
“牡蛎,就到这里吧。我自己进去,胡同里不好走,全是稀泥浆,又看不见。”
牡蛎说:“不,我应当把你送到。这里面这么黑,你会害怕。”
“哪里,这是我住的地方,我怎么会怕。我都习惯了。”贝宁说。
“可……”牡蛎还想坚持,而贝宁已径自朝胡同里走去。她在黑暗里面说:“牡蛎,你回吧。”
牡蛎向前几步,走入胡同口。他的视觉立刻陷入一片黯黑,什么都看不见。他试探着跨前一步,一脚就踩进一个泥凼,软绵绵地陷下去。他连忙收回脚。这时,他望见贝宁已在胡同的那一头,在迷蒙的路灯光亮中向他扬了一下手,就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再无法走进这个胡同去,再也走不过去。不知为何,黑暗与泥泞坚决地阻隔了他。犹如一次刚刚开始的航行,他被遗弃在了此岸,无形中他已失去赖以抵达彼岸的船只。那一时,他伤心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