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指导员又在露天集中全连训话,让我们在十二月高原的寒风里挨冻。他面向着我们刚说了两句,我们全都憋不住哄笑起来,把他搞得莫名其妙。他停了停又讲,可我们又笑了,这时他顺着我们的视线转过身去,就看到骑着一头黑身白唇毛驴儿,翻穿着羊皮大衣,脸上装着一副司令官严肃神态向队伍走过来的朱国强。指导员的脸霎时变黑,他的鼻子却发了白,他大吼一声,朱国强,你下来。朱国强和他的毛驴停住了,却不下来。把毛驴牵走,指导员又一声大喝。朱国强仍然没有动,我们也都鸦雀无声。指导员冷笑一声,就自己去拉毛驴的缰绳。他用力一扯,没有扯动,毛驴连声地叫唤起来,那声音难听之极。我们无法忍耐又都笑起来,于是指导员更加用力地拉,两个男排排长看不过去也上前一起拉,可那头毛驴歪着头,就是不动一步。这让我们笑得更厉害,直到喘不过气来。
之后,指导员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歇了手,就宣布散会。我们全体排着队离去,把朱国强一人和毛驴丢在原处。于是这就像是一个被排斥与自我排斥者来到一个规范的群体中进行游戏。一个孤立的人和一种同样有着孤僻品性的动物合谋,对一群人的领导者表示了不屑与嘲弄。而群体之外的一员给一个群体的大部分带来了虽然短暂但确实释放了压力的轻松与快乐。
李歌是不同的。那晚我接着便想到独自居住在湖边芦棚里的那个人,我已经将泰山的叙述当作一个事实。我在想,李歌没有那种偶尔靠近人群游戏的心态。他的独自状态似乎平淡、认真得多,可偏偏更让人感觉神秘。
我把泰山的叙述从头清理了一番:李歌,建设兵团十九团的一个战士,被派在乌梁苏海看守所谓的渔场(对自然的湖泊本身来说,不存在什么渔场)……他的行为十分平常。然而更为复杂的含义正由此透露出,并吸引了我们。这情形好像乌拉山巅那些时而出现的鹰,当我后来开始更平常地看待它们时,我领会到了神奇。
我望着朦胧的窗户,感觉到李歌还没有睡眠。即使城市里的独居者也总是睡得晚,何况那样浩瀚湖边的一个离群索居者。我接着看见芦棚里一只木箱子上点着一根蜡烛,烛光无声息地爆破了一下。那些狗大部分蜷缩在棚屋的一角睡着了,有两只在屋外游走着,守卫着它们的主人与同伴。这时候,孤居者李歌应该在做什么,他在阅读,或者只是在回忆他的往事,那些普通、被他所离弃、也可能曾叫他快活或疲倦的人群中的生活。然而他的确在重温着那样的生活,无论阅读与回想。我的具体视像又在变成一种主观推衍。我面前的李歌此时只是个影子。
他不可能不阅读也不回想,我这么觉得,否则,他能做什么。自然可以说他在看守着湖里的那些鱼,可湖里的鱼不需要一个人的看护,在这黑夜中,它们比他更能够安然入眠。它们当然也不孤寂,那么多的鱼停留在一个湖中。实际的情景倒像是,一个孤寂者在守护一个群体,这是否就是事情的独特迷人之处呢。
慢慢地,我愈加睡意迷蒙起来,我重新进入具体。我速度很快地经过白天消防车开过的距离,真的来到那个广阔的湖边,我看见那些芦苇在月光下清晰的黑影,那小小的棚屋却是我的视野在湖边推行了许久才出现的。我走进屋子,木箱子上的烛光突然熄灭。我在睡梦边缘处的意念的漫步至此戛然而止。我睡着了。
过了几天,中午吃饭时,我、祖明、泰山又在谈论去寻访李歌的事,消防队长马宝从旁边走过正好听见,他停下来说,明天就开消防车去,我也去看看。
马宝这样说叫我们惊讶不已。队长马宝平时除喊我们与他一起打扑克牌外,从不与我们一同外出游玩,他仿佛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这回是怎么了,竟然也对李歌与那个大湖泊有了激情。马宝的性格平时尽管阴沉古怪,可他决不是个离群索居者,相反,如果一天看不到别的人,他就会变得非常神经质。虽然他加入群体中时,常常是为了与他人作对。作个比喻,他绝不是个独唱者,他永远离不开合唱队,但他总是跑调。
我们不能拒绝马宝的要求,他总归是队长。但愿他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而不是相反,当他走开后,我对祖明这样说。泰山却在一边说,他妈的。可我们还是一齐乐了起来。
到下午,天色突然变得异常阴暗,好像夜晚提前到来一般。我们走到房子外,就见天空中乌云滚动,那云层一直压到屋顶上,一阵高原上亦罕见的飓风刮过来,直把我们往房屋的墙壁上挤。我们听到天空在发出一种无比低沉,如欲扑击生人的巨犬的咕噜声,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转眼间暴雨倾泻而下,屋前的马路和地面即刻浊流滚滚。那个下午,我和祖明、泰山一直站在消防队房屋的门口,注视着这样令人惊恐不安的自然景象。我们都想到了李歌,这许多天,我们都被这孤独的生存者所迷惑。
这样的暴雨,那些狗可帮不了他的忙。我对泰山说。
是啊,芦苇建的棚屋不会太结实的。祖明也说。
唯一见到过李歌的泰山反而沉默无语。
大暴雨在我们的担忧中又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方停住。早晨起床,望到天空蔚蓝如洗,真正的雨过天晴,只有些许微风仍在流动着,空气更加清朗。我们的消防车由生活区穿过,进入大片荒野时,我看到野地同样的洁净与宁静,乌拉山的岩石在右边熠熠发光。
泰山开着车,他让车对着西北方,山脉终止的那一点快速驶去。一路上没有停顿,仅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到达了山麓的坡地。车子继续往前开去,我们一直没有碰到那道裂沟。已经开始转向山脉的背面了,泰山高兴起来,他说,就是这个方向,我没记错。
消防车又奔驰过一个小时,波光炫目的乌梁苏海终于出现在车前方。随着我们的靠近,浩阔的湖面好像往上倾斜着向远方蔓延过去,直到天际。
泰山把车直开到湖岸,才又向右转,顺着湖的岸边跑。这期间,队长马宝一直没说话,也没有向车窗外张望,他闭着眼睛像睡着了。我们知道他没睡,因为他没有打鼾。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们都不理他。我焦急地期待着浩渺水面上芦苇丛的出现,可仍然没有,直到车又朝左拐过弯去。
沿着岸边,在看去一片白色的湖面上,我开始望到一些芦苇零星的叶尖,它们伸出水面约有一尺高。接着,这些叶尖越来越多,越密,特别在湖水略朝岸上扩展形成一个浅湾的地方,那些叶尖已聚成苇丛。然而不是我印象中那样一人多高、茂密的、美女般的芦苇林。
泰山停下车,他说,就是这里。他的声音里有着极度的迷茫。
我们都走下车,朝湖上张望。在整个湖湾,还有更远的湖面,都只看到接近白色的湖水和那些苇尖,根本没有芦苇的棚屋,更没有泰山所说的鱼群的看守者李歌。
涨水了,肯定涨水了。泰山一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个人朝着湖湾的另一边(水浪扑动的方向)快步走去。我和祖明正要跟过去,听到马宝在身后短促的一声喊。马宝的嗓音很低,和往常一样不含感情。我们已习惯他的出声就表示着一种震惊。我们回头看去,就在消防车停着的位置,离马宝站着不远处的湖边,一行十几条黑色的狗排立着,它们的身子一半浸在水里,刚才被那些芦苇的叶尖挡住了。它们似乎一直就这样望着湖水,没有一只狗发出声音。
这就是那种物景,白色的湖水波浪,在其上摇摆晃动的绿色苇尖,红色的停止的消防车,在它们之间是那些静止着的发呆的黑狗。(现在书写之刻,我才感觉到当时仍站立在消防车边上、皮肤暗黑的马宝,几乎被我忽略了。)那种悲伤的然而将是辽远的场景,我没有一丝忘却。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泰山在湖湾另一边叫喊起来,他要我们快过去。我们(包括马宝)在一时的内心震动中苏醒过来,跑过去。我们看到泰山手指向湖面,那里离岸二十多米处漂浮着一只大木箱子,波浪仍在将它向湖心推去。它的颜色正接近于我的想象,陈旧的木板本色。
是李歌的,泰山说。
我们听到了,但都呆呆地看着,不知应该做什么。我不适时宜地陷入一种构想,木箱里肯定装满书籍,我渴望阅读而从未读过的无数书页在封闭的黑暗中呈现在我眼前。
应当证实它,我想。我不由自主地朝湖水走去,泰山一把揪住我,他说,算了。停了一下,他又说,它们是李歌的。
后面一句坚定地阻止了我。我站住不再往前走。
孤居者李歌就这样在广渺的背景中消失了。他让我们的寻访最终成为某种虚构的在。那时候我就预感到这一点,直至今日。我未曾料到的是,仅仅数年之后,这世界上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突然涌现出无数自诩为孤独的流浪者、探险者、徒步走边疆者……他们没有一个不因为自己在群众中激起的回响不够洪亮与热切而焦虑。这点与古代那些永远有所期待与振振有词的隐士们倒相仿。
李歌和所有的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沉寂只能偶然被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