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林原又大胆问。
女子又点了点头。
“那么……那么你叫什么呢?”
女子沉吟了一下,莞尔一笑,用手中的画笔指了指画架上的画。林原这才注意到她的画,只见画面上一派春色绿意,女子用笔线条干净柔美。笔意之中,已是春色满园了。
林原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女子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女子一下笑了,朱唇微启,如滚珠般吐出两个字:
“春子。”
“啊,春子。太美了!”林原手舞足蹈,竟得意忘形起来。
一直到夕阳西斜,林原这才想起了给胡云准备晚餐,于是恋恋不舍地与春子道别。春子也收起了画架,纤巧地把物件装入一个绢袋,然后,拐入另一条幽静的小路,像梦一样从林原的视野里消失了。
伫立很久,林原才从一种痴迷的思绪中缓过神来。
七
当林原从小镇买来食物,来到客栈时,他发现空气中似乎有些异样。胡云的神情有些严峻,他的头发零乱、脸庞红涨,气息也稍稍有些喘。胡云见林原进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凝眸于空中,痴痴在想些什么。林原把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轻微地响了一下,胡云这才回过神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唉——”
凭着直觉,林原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屋里有人来过,甚至,还有切磋的痕迹,不过林原不敢主动去问,他只是游离地看着师傅,凭他的感觉,他知道在刚才的那场争斗中,师傅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漫不经心——师傅遇到对手了。
林原瞥了一眼师傅挂在墙上的宝剑。剑仍锈蚀着。没有打开的痕迹。林原怯怯地提醒道:
“师傅,该吃饭了……”
胡云两目茫然,似乎根本也没有听到林原的言语,只是喃喃自语:
“看来剑是真要出鞘了,真是要出鞘了。”
一阵彻骨的寒意掠过胡云的全身。胡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他的内心像一只小动物一样战栗不已。对于漂泊多年的胡云来说,很多年了,他内心一直充塞着某种执著,除此之外,就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现在,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虚弱,感到自己的孤独,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吞没了他。但是,胡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成为了他自己,这是他觉醒之后的最后战栗,也是他醒悟之后的最后阵痛。随后他立刻又急切地涌动着一种渴望,那是一种剑对鞘的渴望,也是一种剑对血的渴望。
为什么胡云准备拔剑出鞘了?那个神秘的人在林原不在时又来干什么?师傅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争斗?所有这一切,萦绕于林原脑海里,形成一片乱腾腾的云。正因为有了这些复杂的问题,春子的形象在林原的脑海里一刹那如云破日出一样消失了。剑客的责任又重新左右了林原。林原想洞穿这一团笼罩于他头顶的黑雾,这犹如击剑。他想,如果这也像击剑一样干净利落就好了。
八
终于到达祥符寺了。
祥符寺在山坳中,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山阴道与山下连接着。正殿庄严肃穆,正大光明。这一座寺院已有一些岁月了,无论正堂、寝殿,还是支撑它们的木构支架,都饱经风雨,剥蚀得清白如骨,一派衰落的景象。不过从中仍可以看出建筑的巧妙,构思的得体,就像历史本身一样,虽晦涩而邃远,却肃穆和崇高。一进入这样的庙宇,林原觉得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人变得渺小,灵魂也如香火一样缥缥缈缈。不仅仅林原有这样的感觉,就连胡云,也有一种很淡很淡的压抑感。
大殿里没有人影,徜徉了一圈之后,胡云突然开口说话了。于黑夜冷月下眺望枯影斑驳中的幢幢寺影,胡云是这样对林原说的:
“……这一座寺院里藏有志满大师的舍利子,这一枚舍利子是精血之极,如果得到它,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我们一定要得到它。关键是在于无极禅师。”
胡云用一种异样的语调注释着舍利子和无极禅师,就如一个山民在解释树木的质地一样。林原毫无表情地聆听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胡云突然间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在此之前,林原总是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挑战,从不习惯主动向别人挑战。
胡云就更不熟悉这一方式了。自从华山论剑之后,他就从未轻易地出过手,他似乎已忘却了向任何一个人挑战的方式,甚至已经从心底里厌倦每一个装模作样挑战的人。在他看来,剑术是一种极致的艺术,一般人是很难领会的,他们的为所欲为,就像在天鹅干净的羽毛上留下污渍,那简直是一种玷污和亵渎。
有一种想法潜藏在胡云的内心之中,那就是,他需要对手,以对手的死亡,来表明自己的存在;以对手对剑道认识的错误,来表明自己的正确。但他感叹惋惜的是,他不知道谁可以做他的对手。
胡云隐去了要林原与无极禅师比武的真正缘由,尽管对江湖人来说,舍利子是当今的至宝。无极禅师剑下不知道丧生了多少武林豪客。但对武学品性登峰造极的胡云来说,一切与剑道无关的事情便是无足轻重的。都轻如一片缥缥缈缈的鸟羽。
“你去见识一下无极禅师的剑法,无论怎么说,你现在已算是天下顶尖的高手了,对你来说,见识一个高手并且打败他,是最值得庆幸的事。”胡云幽幽地对林原说。说完之后,胡云转过身来,丢下林原,离开了汤院。
林原懵懵懂懂地走进最后一进玲珑宝塔殿堂房时,无极禅师正端坐于大殿中间,白发童颜,潇洒飘逸,面部平静。无极禅师的声音在风中飘飘荡荡:
“施主,你是来求佛的吗?”
林原答道:“不,我是来跟你比武的。”
无极禅师微微一笑,说:“那么,施主,你找错人了。”
“我没有找错人,听说你的风月剑天下无敌,我是特意来领略你的剑法的!”林原攥着手中的宝剑神情自若。
无极禅师微微一笑:“施主,剑道就是自己的内心,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为什么不保持内心的平静,却要大动干戈呢?”
“施主先坐下吧——你是为志满大师而来?”
“是。”林原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么,你知道志满大师?”
不管林原是否聆听,无极禅师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开始讲述四谛,宣讲八正道,辅以比喻和重述。无极禅师叙述着苦难,论述着苦难的诞生以及苦难的熄灭:生命即苦,世间充满苦难。然而解脱痛苦的道路业已被发现,那些追求佛道的人必能得救。
林原不得不承认的是,无极禅师的声音近乎完美,平和、安宁,如光之运行,如夜之星辰慢慢飘移。“就像这座禅寺的创建者志满大师,毕生修行,终于功德圆满,进入极乐之圆,断灭了一切痛苦。”
“志满大师?”林原不由自主地问道。
无极禅师继续微笑着,用他那深沉宽厚的嗓音讲起了志满大师的生平。表情沉静,身心投入,眼神中有一种崇敬的光晕。志满大师当年也是一位武者,自幼出家少林,博综六经、外善三玄、性度弘伟、风鉴朗拔,是当时武林中数得上的高手。志满禅师四十岁那年离开少林,原本是去罗浮山的,以安静乐道山水之间。可他路过徽州之时,见黄山山峰秀丽,清静无双,便改了主意,在半山腰中另辟汤院,起先风餐露宿,四处化缘,在六十岁那一年,终于落成汤院,然后设坛讲经,直至垂朽。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林原听到动情处,情不自禁地感慨。
无极禅师似乎有点触动,他端详着眼前这个清秀雅儒的小伙子,心中似乎有一点暖意。
缄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林原想起来了自己来的目的,他带有一丝犹豫抽出了宝剑,身躯绷紧,双目炯炯有神。也难怪林原这样,他是太想见识一下无极禅师的剑法了。林原是个自负而童心未泯的少年,更何况自出道以来,他还从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呢。
比剑是在厅堂前的空地上进行的。林原抽出剑之后,屏息松弛。他似乎努力什么也不想,以达到一种空明的境界。然而在无极禅师风月剑抽出的一刹那,林原的思绪突然变得纷纭起来,他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快速放映着无极禅师刚才所述的有关志满大师的画面。他想努力克制,内心重归平静,但一切已由不得他,在那一刹那间,他感到左耳一丝疼痛。比武结束了,他的左耳渗出一丝鲜血。他瞥见无极禅师剑已入鞘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姿势。
为什么无极禅师没有置自己于死地?而在此之前无极禅师剑下从不留一个活口。林原呆住了,很长时间,他一直缓不过神来,转而百思不得其解,任耳朵上一丝线似的殷红往下垂滴。
林原感到沮丧极了,这对年少气盛的他是从未有过的打击。林原抬起手中的剑就要自杀,无极禅师用风月剑架住他的剑,微笑着说:
“何必这样呢?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不熟悉我的剑法罢了。你的天赋很高,已是个绝顶高手了。你何不仔仔细细琢磨一下我剑法的精神,然后再来找我比武。到那时,我就不会再饶恕你了。今天并不是我胜了你,而是你内心幻变,自己先乱了方寸,才给我可乘之机的。”
林原没有再坚持自刎了。他觉得无极禅师说得有理。况且,生命都是别人给予的,有什么资格不听从别人的意见呢?再有就是,林原心中又有一种欲望在强烈地向上拱动,他无法与之抗拒。
“你去吧,三个月之后你和胡云再来,到时候我如果取胜的话,我会毫不留情地成全你们!”
无极禅师依旧微笑着对林原说。然后,他转身踱回殿堂,留下一个飘曳的背景,让林原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九
当林原把所有的情节描述给胡云的时候,胡云突然变得神情黯淡。林原强调的一点是,无极禅师击剑的姿势几近完美,无可挑剔。他击剑的姿势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蛊惑力。林原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击剑的姿势所迷幻,以致精力和注意力无法凝聚起来,心猿意马。而在此之前,林原从来就不是这样,只要一举起剑,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忘却一切。
看得出来林原很沮丧,初次的失败使他丧失了对剑道的信心。虽然他心里仍很执著,但莫名其妙的失败让他回想起来总是觉得不可思议。
胡云听过林原的一番叙述,一下子变得颓唐起来,他的眼光浑浊着,瞳孔里散出的光如快要熄灭的灯火。过了好一阵子,胡云开口了:
“还记得前几日的事情吗?就在那个名叫仙源的小镇上。”
林原点点头。
“你出去之后,我就碰见一个人,不过是位蒙面人。要是一般的剑客,我在睡梦中就可以杀死他。但对他不行,对骆一奇不行……”
“骆一奇?”林原诧异地问。
“就是无极禅师,二十年前,他名叫骆一奇,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只可惜,他早早地隐居江湖了。”胡云说。
林原渐渐地悟出他们来黄山的目的了。有一种光亮清晰地照入他的内心,他开始意识到,来汤院并不只是为了志满大师的舍利子那样简单。
“我知道他是骆一奇,可我一点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变了一种剑法。在我看来,它已不完全是一种剑法,而是有关生命本质的疑问。对扰人心智的剑法,我们的方式是集中思想,不受干扰,所以对方不可能战胜我们。但他已换了一种剑法,在他的剑法中,比试已变得不重要,他的剑法会勾起对世界的疑问。这种疑问,才是根本的。世界,似乎就不应该是我们所见到的,和理解的那样?也可能,我们眼中的世界完全是一个错误……”
胡云叹了一口气,继续对林原说:“你注意到了吗?他出剑的姿势美妙绝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达到这种美的境界。既然美妙绝伦,就不可能不受诱惑。虽然骆一奇的剑没有刺向我,但我知道我已经输了一着。我连他出剑的线路都没有看清楚——”
林原深深地体味出师傅的这种心情。
“很显然,骆一奇是在向我炫耀他的剑法。所以我准备出剑了。十几年了,看来我是非出剑不可了。即使出剑……结果又是怎样呢?”胡云哀哀地说。
“我们是无门无派的,变幻无穷,捉摸不定,没有意图。所以我们能赢。”林原突然忆起师傅曾经讲过的话,想以此来安慰胡云。
胡云苦笑,只是嘴角现出一丝皱纹:
“可是又有什么能够抵挡美的诱惑呢?只要是人……毕竟,它的力量太强大了,在它的后面,就是这个世界的秘密啊!”
胡云再也没有言语。
十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复杂而蹊跷起来。从第二天起,胡云绝口不提骆一奇的事。他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一早就离开了客栈,消失在秀丽的黄山之中,直到深夜才回来,有时候甚至几天几夜都不回客栈。林原感到好奇,曾经悄悄跟踪胡云,发现师傅每一次都是寻一个静谧无比的所在,落座如根朽木似的静坐打禅,像一片叶子一样,消失在一大堆枯萎的树木之中。林原也不敢问胡云的踪迹,只是眼见着胡云一日日消瘦下去,心里异常地沉重。
胡云在做什么呢?他只是端坐在山林之中,修习减省呼吸的次数,减缓呼吸乃至屏住呼吸。在呼吸间,练习减缓自己的心跳,降低心跳的频率,直到心跳极缓甚至消失。很明显,胡云是在摒弃,摒弃所有的观念与美,以及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观念,让一切渴望、欲念、梦想、快乐和悲伤都离自己远去。在他看来,所有的目标和观念都是空洞的,每一个观念的后面,都如空气一样空空如也。美的观念同样也是这样,它的后面,同样也如水蒸气一样。每一次深入黄山的腹地,胡云都聆听着附近山涧里溪水的声音,风吹拂草木的声音,鸟扇动翅膀的声音,蚂蚁搬动食物的声音……一切事件都似乎在他心中。他开始变得极为专注,完全投入,也变得虚静而省略。一只苍鹰飞过山峦,胡云便将那只苍鹰摄入自己的灵魂,他飞越森林和山峰,化为一只苍鹰,猎食动物,守候在山涧之中,捕捉溪水中的鱼以及石蛙;他忍受着苍鹰的饥饿,以苍鹰的语言表达,经历苍鹰之死。一只独狼从胡云的眼前走过,胡云的灵魂溜进了狼的身体,他变成了真正的狼,一只孤独的头狼,凶残地捕获着羚羊和小鹿,吞噬着它们的尸体,也与凶猛的猎豹比拼。后来,这只独狼死去了,躲在山崖之上,身体肿胀、发臭、腐烂,为鬣狗肢解,化为残骸与尘土,最终融于大气之中。胡云的灵魂也随之死去,并且轮回复活……在这样不断幻变的过程中,胡云扼杀自己的感官,除灭自己的记忆,甚至挣脱出时间对自己的束缚。他逃脱出自我并且融于世界的万千形态之中,像一阵清风,或者像一束光一样自由。他是动物,是尸体,是岩石,是山峰,是植物,是水,不过每一次变幻,都让他更加清醒,在日光下,在月华下,他又再度成为自我,再次成为生命的轮回,再次感到渴望的躁动。他从这样的变幻和摒弃中,感到时间已在他的身体内停滞,外部的很多东西已很难阻碍自己了。现在,一切生命都是时间的表现形式,他感到生命在自己的身体中也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