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榕树滴绿,木棉花火红,这个灿烂的时节,尉越涧要离开金江了。
去年春天,金江县级领导班子换届,县里的人事发生了较大变化,王鹏举、甄化杲、林纪和刘茗恬先后调到市直部门任职;李聪晔提任县委副书记,何昆蒙提任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不久,程瑾调任市纪委副书记;赵彩凤、黄永武、李大福仍留在县委常委班子;马爱国、张清改任调研员;晋阳等好几个年轻干部进入县委、政府班子;市委从外地调来县长、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和常务副县长。
这一年,金江县委提拔使用了一大批年轻人,全县干部队伍更富朝气。对曾经反对过自己的人,尉越涧相逢一笑泯恩仇,采取了怀柔包容的政策,大多维持了他们的地位和权力,还提拔重用其中一些人;对李向洋等人,实行了威压与绥靖相结合的策略,保持了金江的稳定。
这一年,金江风调雨顺,经济社会发展;尉越涧题为《发展市场经济的关键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文章,被《求是》杂志采用了。
这一年,金江县的工作一再得到市委的肯定,安居正决心起用尉越涧。年底,省委在省委党校举办县市委书记研讨班,安居正安排尉越涧作了大会发言。尉越涧有深度的发言,省委书记和组织部长很欣赏,安居正向欧阳提出尉越涧拟任副市长的建议,欧阳当即表态同意,省委常委会很快通过尉越涧的任职决定。
1994年3月中旬,朝阳市人大常委会通过人事任免事项,决定任命尉越涧为朝阳市副市长。市委要求他尽快作好工作交接,3月底到市政府报到上任。
对于尉越涧的升迁,金江人有着不同的心态、不同的体味、不同的议论。广大干部为他的升迁欢欣鼓舞,认为组织公正,到底没让正直、厚道、实干、有才华的人吃亏;有意见的极少数人,心态黯然,情绪复杂,嫉恨尉越涧官运亨通,又觉得他走了好,县官不如现管,尉越涧走了,罩在头上的一朵乌云也飘走了。尉越涧的口碑好,老百姓也高兴,他们说,金江总算出了人,喝过龙潭水的人,定有金江情,老书记在上头做事,总能为金江说话出力;老干部屈指算来,金江县的县官,“文革”后,直接升任市委市府领导的还没有,认为尉越涧升任,是上面对金江干部的肯定;尉越涧的提拔,也有人归结为修了县委新大门。他们说:门正了,风水好;风水好,自然出人物。
尉越涧心里喜悦,对各种议论一笑置之。真要走了,他又恋恋不舍。他说有这个结果,是上级信任,群众支持,朋友关心,自己会永远记住金江人民的培养教育。
这些日子里,尉越涧抓紧处理遗留问题,进行工作交接,清理办公室的文件资料,该交的交,该烧的烧。他一把火烧掉了数十封诬告信;他抽出时间到亲友家里叙旧话别;他带着秘书到县直各部门和法检两院告辞;他和班子的同志交心谈心,相互掏出了藏匿在心底的话;在大榕树下,在月潭公园,在郊外散步中,他以长者的姿态,与一班年轻人畅谈人生。
尉越涧走前几天,朝阳师范的老同学宁广来找他。宁广是市文化局副局长,是来金江征集文史资料。临走之前,升迁之际,遇故交来访,尉越涧十分高兴,在县委招待所宴请宁广。金江县冬天接待客人,一律吃火锅。所谓宴请,火锅配料不过是些酥肉、鱼肉、山药、蔬菜之类。席间,尉越涧和作陪的几个县领导非常热情,不断给宁广敬酒。宁广十分豪爽,举杯就干。他还一杯一杯地回敬桌上的人,大有奉陪诸君、一醉方休的豪气。几番把盏之后,宁广眼睛发红,兴头大起,开始大发感慨。对一些敏感问题,尉越涧屡屡用话岔开。宁广大尉越涧三岁,是他们中文班的才子,出道早,却多年不得志。尉越涧知宁广脾性,酒醉后必发牢骚,怕他把握不住,说出些不得体的话来,引起在座的人误会,便不断给他夹菜,使他没机会多讲话。宁广不能畅谈,面带愠怒,尉越涧却视而不见,散席之后,宁广言犹未尽,提出要和尉越涧吹牛。尉越涧也想从这位老兄嘴里掏些真话,便不推辞,打发其他人走了,单独随宁广去了县委招待所的房间。进了门,宁广脚跟不稳,却嚷着要给尉越涧泡茶。
尉越涧看他醉成这个样子,便说:“你坐着,我来。”
宁广坐下去,木沙发被屁股砸得吱吱地响。
尉越涧抱着肚子大笑不止,他拿起茶几上的茶筒看看,是关河绿茶,问:“宁广,这是你带来的茶叶吗?”
宁广醉里不忘调侃:“副市长大人,正是鄙人宁广自带的茶叶。”
尉越涧说:“你很窝囊,还玩自带茶叶。”
宁广醉眼蒙眬,双手一摊说:“我的大书记啊,我宁广,无权无钱,又不管事,这屋里就啥也没有。要是组织部、计委、财政下来人,管交通、农、林、水的人下来,这屋里难道不放点茶叶?恐怕少了水果一类,才是怪事哟。”
尉越涧心里嗔怪文化局的人不懂事,宁广嘴上说的,虽是玩笑话,却反映出他对官场现实的讥讽,便讪讪地说:“听老兄此说,越涧无地自容。这点小事,没安排好,小弟给你赔罪。”
宁广摆手解释说:“越涧,我说的不是你,你这个人,我知道的,对同学、朋友,当官不当官,你都不摆谱。不过,现在世风如此,管人、管钱、管项目的官,与我这闲官,自然不能一样对待喽。老实给你说,县文化局的人,也说要搁点东西,被我挡了,我给他们说:喝惯了关河龙井,其他茶叶喝不惯。他们真的就什么也不放了。”
尉越涧坐了沙发,递烟给他说:“你这个宁广,自视清高,酸溜溜的,想要又不明说,还要冤枉人!”
宁广嘿嘿地笑,猛地咂烟,一口烧掉了小半截,说:“越涧,老同学祝贺你官升一级。”
尉越涧也狠狠吸了一口烟,说:“承蒙老兄抬举。”
宁广说:“我们当年的同学都很高兴。”
尉越涧说:“无非是我的运气好一些。”
宁广说:“我分析,你到市里很可能分管文教卫生。”
尉越涧说:“有可能。”
宁广说:“那好,我们文化部门也得些照顾。”
尉越涧说:“当照顾,则尽量照顾;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老兄谅解哟。”
宁广说:“这是说笑。历来分管文教的副市长,重教育而轻文化。对文化工作重视也好,不重视也好,那是我们局长关心的事情,我一个小小老百姓无所谓。”
尉越涧揶揄地说:“堂堂市文化局副局长,论品级,官至从七品,还说自己是小小老百姓,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宁广哈哈地笑,自嘲地说:“对、对、对,搞好工作,人人有责。”
尉越涧说:“搞不好工作,我拿你是问。”
俩人哈哈大笑,不停抽烟,不停喝茶,不停唠聊。
宁广酒醒了一大半,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说:“越涧,前几天,我有事去了一趟关河,你猜,你的家乡人怎么骂你?”
见宁广一本正经,尉越涧皱起眉头问:“都骂了些哪样?”
宁广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地说:“看来,副市长的智商,还是有问题嘛。”
尉越涧方知上当,假装嗔怒说:“你这个家伙,老脾气不改,恶作剧多得很。”
宁广说:“在关河,你的口碑不错,人家都说关河解放以后,没出过几个厅级干部,关河人挺高兴嘞。人家还说你手不释卷,是一个儒官。”
尉越涧兴奋地说:“想不到家乡人有此评价。”
宁广说:“你也喜好奉承。”
尉越涧说:“难道你喜欢别人骂?”
宁广说:“现在,你是春风得意,老兄不揣冒昧,给你进一言,身在官场,就要懂得做官之道。”
尉越涧说:“愿听其详。”
宁广抬起茶杯,“咕噜”喝了几大口,尉越涧赶快起身给他添水。
宁广说:“你们官场,正在经历着一场蜕变。”
尉越涧说:“你们官场?难道你就不是官?”
宁广说:“你是官,我是吏。古代对官场的划分,上书言事,执掌大权的方为官,跑跑龙套,抄抄文书的只是吏;现代公务员分为政务、事务两类,政务类的是官,事务类的是吏。我这文化副局长是闲差,至多可以算一个刀笔之吏。”
尉越涧以调侃的口吻说:“官吏从来密不可分,哪部机器能缺一颗革命的螺丝钉?”
宁广说:“我没有你的革命觉悟高。”
尉越涧说:“你的革命意志衰退。”
宁广拿出说书架式说:“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如今的官场,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尉越涧说:“何以见得?”
宁广卖着关子,抬起水杯喝茶。尉越涧递烟给他。
宁广说:“你不是在《求是》发表文章谈市场经济吗?”
尉越涧说:“《求是》的确收辑过拙作。”
宁广说:“你的文章有见地,但囿于诸多因素,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过程中,文化观念将要发生的偏移和变化,你没能谈及。”
尉越涧确实没作过这方面的研究,他说:“愿闻高见。”
宁广说:“中国几千年的农耕经济,支撑它的是什么呢?是传统文化,是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而实行市场经济,将更多地引进吸收外来文化。”
尉越涧说:“外来文化进来,有何不好?”
宁广说:“外来文化的大量涌入,意味着传统文化的日趋衰落。”
尉越涧不屑地说:“恐怕未必如此。”
宁广说:“这个历史变化的过程中,文化观念的混乱,将导致价值观念的嬗变,这种可怕的渗透、影响和颠覆,官场、商场,包括文化、艺术、教育界,将沦为战场和赌场。”
尉越涧说:“这是危言耸听。”
宁广摇头晃脑,说:“这是盛世危言。其他姑且不说,先说官场,现在好多人本事没得,投机钻营却很厉害,爬成这样长、那样长。当了小官,想当大官;当了大官,还想当更大的官,贪婪成性,永不满足。一个官场,斗来斗去,没完没了,官场不就成了战场?如今不少官员,都在找后台,不避嫌,不脸红,以自己后台硬为荣,某某是我的同学,某某是我的亲戚,公然宣称大树底下好乘凉。后台找对了,官运亨通;后台找错了,背时倒霉。有的人,找一个后台不保险,以为后台越多越好,就找好几个腰杆子硬的靠山,自以为狡兔三窟,实则不懂官场。你跑得多,成本就大,成本太大,收回成本就难,也许得不偿失;你用感情联络过多的人,这些人也许互有矛盾,人家也许会给你说几句话,但也不会诚心实意地给你说话,找后台不是官场的良策!”
尉越涧说:“这并不代表当今政界的主流。你可以翻翻《史记》、《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的记述,传统文化影响下的古代王朝,从来就没停止过血淋淋的权力斗争,父子反目仇杀,兄弟翻脸屠戮,何等惊心动魄,这难道能够归结为外来文化的影响?”
宁广说:“传统文化也好,外来文化也好,都有精华和糟粕,目今一些官员,丢弃了传统文化的仁义礼智信,又不懂外来文化的民主、科学、博爱精神,却津津乐道于传统文化的厚黑之学,身体力行外来文化的利益至上原则,并且发挥到了极致。”
尉越涧说:“我不这样认为。事物发展必然有一个过程,否定之否定的规律不会变化,我相信未来之中国,应该是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两者精髓的结合,先进文化必将代替落后文化。”
宁广说:“这个理论问题,我们可以不争论,各自保留自己的预言吧。还需指出一个不争的事实,官场还是情场,官中自有颜如玉,当官有权有钱,小人得道,忘乎所以,自然要招蜂引蝶,偷香窃玉,情妇越换越年轻,越换越漂亮,有的干脆休了糟糠之妻。你听说没有,现在好多官员见面语是什么?时髦得惊人,开口就说:你换了吗?”
尉越涧默然,稍会儿才说:“宁广,婚姻和情感问题很复杂。我这一辈子恐怕不会离婚,对婚姻问题,我最有发言权,我以为对官员离婚,要具体分析,不能一概否定。”
宁广说:“以我的观察,说官场是情场,还另有解读。当官要善于联络感情,善于联络感情的官员,极懂人情世故,或亲友、或同学、或战友、或同乡,上上下下,结成网络,平日皆有联络,一旦有事,互相拉扯,互相帮衬,所以,这些人当官当得精,玩得转。”
尉越涧大声嚷道:“宁广,你等无聊文人,巧舌如簧,尖酸刻薄,思想消极灰暗。我以为,想当官亦非坏事,官员亦非小人。只要不是投机钻营,凭本事吃饭,靠贡献升迁,上台当官给人民干实事,实现人生价值,何错之有?人皆有七情六欲,亲友同学之间礼尚往来,皆属正常之事,为官不仅要有智商,还要有情商。”
宁广嘿嘿笑了两声,眯起眼睛,反驳说:“尉越涧,你也巧言令色,你难道否认得了如今数不胜数的事实?”
尉越涧说:“照你如此说来,洪洞县里无好人?难道我尉越涧也属善吹善捧之辈!”
宁广说:“你当然例外。”
尉越涧说:“那等于不打自招地承认你那套理论的破产。”
宁广说:“非也。历来当政之人,既用人才,也用奴才;既用刘墉,也用和珅。用刘墉一类人才,是要人给他干活;用和珅一类奴才,是需要人给他挠痒;没人给他干活,他没有吹牛请功的资本;没人给他挠痒,他不能痛快地玩乐。因此,政界当然不会缺少人才,更不会缺少奴才,只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刘墉、和珅之类人物。”
尉越涧说:“官场有刘墉、和珅,我赞成。以我之见,古往今来,英明的统治者,用‘刘墉’是真用,以巩固其统治地位;用‘和珅’是利用,对一类佞臣,骨子里并不信任。所以,以刘墉的才德立于政界,赢得的是真正的尊重;以和珅的奴颜混迹官场,换来的是他人的鄙夷。”
宁广“哈哈”地笑了,说:“越涧,我再与你说说咱们文化人吧。”
尉越涧说:“你要自我画像,还是自我批评?”
宁广说:“那当然。现在的知识分子都认为自己是文化人,其实非也!文化人有修养、有口味。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有学历和职称,不见得是文化人,真正的文化人是很看重名节的。”
尉越涧说:“那倒未必,老子说过,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重名仍然是不健康的表现。”
宁广笑笑,他说:“你对老子这几句话的理解,似乎不太准确。”
尉越涧瞪眼,“哦”了一声。
宁广没纠缠老子的话,说:“如今,不少知识分子,又要名,又要利,个别人追名逐利到了惊人的程度。评职称的论文,抄袭他人;教学的讲义,一本要用几十年;荣获的奖项,是找关系、拉选票得来的。所以,一些教授、学者、专家,头上的桂冠名不符实。”